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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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罡韜倆禮拜沒回家,這次回來可沒少聽父親訓斥。最近老爸又添了個嗜好,頓頓飯都要抿上兩盅,一喝酒話就刹不住閘。一看老爸酒又高了,顧罡韜就想開溜,晚走一步就有可能被“圈”住,給他上政治課。
這父子倆很有意思,見不得離不得。顧罡韜剛進家門的幾分鍾,父親臉上還有點笑容,過不了半小時就陰雲密布了。先是給你講他在兵荒馬亂年月的五馬長槍,怎樣獨身一人闖西安,後來又怎樣一步步走到今天,然後便一刻不停地追著顧罡韜問這問那。顧罡韜想靜一會兒都不行。他記得父親以前可不是這樣,那時,父親在他眼裏是個無所畏懼的漢子,就連揍起人來也頗具大丈夫氣概。
顧罡韜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這個囉裏囉嗦的老頭子咋會是他老爸?人咋能說老就老成這樣子?
父親經常偏頭疼,顧罡韜就站在椅子後邊,一邊給父親捏頭,一邊討好地問:“爸,好些人退休後,不是發揮餘熱出去掙點兒外快,就是養狗遛鳥怕自己閑著,你為什麽不想著發揮點餘熱?”
“找啥事做?你小子見不得你爸閑著。老子有退休金,吃商品糧,還沒到吃你喝你的時候,你倒管起老子了。”顧天雷猛地想起了什麽,換了個口氣說,“我和你媽身體還行,不用你瞎操心,你是當哥的,閑了也替你弟弟操點兒心。”
顧罡韜說:“你就幹脆說他下半年要結婚了,讓我幫著準備一下,是這意思吧?”
顧天雷擰身朝他點點頭:“這才像個當哥的樣子。”
顧罡韜拍拍他的肩膀:“老爸,我就這一個弟弟,啥都不要你操心,該準備的都準備好了。”
顧天雷滿意地點點頭:“兒子,明天你弟弟就領著對象來咱家啦。”
“那是遲早的事,看把你急的。”
“這麽大的事,老子不急,讓馬路上的人急去?”
“我知道你下麵還有話。”
父親擰過頭說:“談上了吧?你媽隔三差五地念叨,說咱家大麥沒黃小麥就熟了。”
顧罡韜說:“大麥小麥都要熟嘛!弟弟的條件成熟,就讓他們先結。”
顧天雷知道兒子的心思:“兒呀,爸知道一提起這事你心裏就不好受。她都去了那麽些年了,你也該考慮自己的事了,有合適的,可不能錯過!”
“那要靠緣分,慢慢來吧。”
“這也倒是個理,老子像你這年齡,根本不知道啥叫談戀愛。”
顧罡韜趁機逗老爸開心:“你沒談過戀愛?那我和弟弟是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顧天雷得意地說:“爸這輩子命好,你媽當時是築橋工地裏最漂亮的。不少工友一見到你媽,眼睛都不會拐彎了。”
顧罡韜不禁笑出了聲:“老爸,你豔福不淺呐!”
一提起過去,顧天雷便來了精神:“老爸在西安混出息了,老家你爺爺臉上也有光呀。你媽就是他老人家托人找的。你爺爺叫會寫字的人在煙盒上寫了我的地址,你媽揣著它搭上火車就找來啦。”
顧罡韜高興地拍著巴掌:“老爸,你這叫有緣千裏來相會。”
顧罡韜、齊浩楠、辛弦、趙天星、淘氣約好了在稻香春餐廳吃飯。齊浩楠和淘氣先一步來到餐廳,倆人突然單獨在一起,都覺得有些別扭。淘氣心不在焉地扯著閑話,卻時時注視著齊浩楠,她本以為事情已經過去多年,她的心應該平靜如水了。可是當兩個人單獨麵對時,初戀的情景還是讓她不能平靜。
齊浩楠點燃一支香煙,心神不安地望著窗外:“天星咋沒和你一起來?”
淘氣卻答非所問:“弦子沒和你一起來?”
齊浩楠轉過身來,笑道:“為了節省時間,我倆說好的在這兒會合。”
“奇怪,罡子離這兒不遠,咋也沒到,會不會忘了?”
齊浩楠盡力做出拉家常的樣子,問道:“淘氣,這些年,你和天星過得還好吧?”
淘氣馬上收斂了笑容:“好好的為啥問這話?好又咋樣,不好又咋樣!”她望著窗外,壓低嗓門說,“你就不怕我哪根筋不對了,在你和弦子麵前橫上一杠子?”
齊浩楠笑嗬嗬地:“那好呀,隻要天星同意,我多娶個老婆,有啥不好的。”
淘氣嗔怒道:“美死你了,我真要找個相好的也不找你!”
浩楠故作驚詫:“呀,看來我落伍啦!”
“不是你落伍了,是我不喜歡你——”說到這兒淘氣頓了一下,“當官的。”
浩楠哈哈大笑:“你看我像個官嗎?”
“就算我看著不像,別人看著也像。而且是個鄉鎮幹部。”
話音剛落,趙天星氣喘籲籲推門進到包間。齊浩楠迎上去和他握手:“又不是在薑溝拉架子車,看把你急的。”
趙天星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真是越急越拉不出屎,光顧著趕時間,在南稍門十字闖紅燈啦。”
齊浩楠忙問:“被罰款了?”
趙天星搖搖頭說:“那警察態度可好了,一分錢不罰,也不收駕照,非叫我拿上小旗旗執一個小時的勤。”
淘氣笑得前仰後合:“你真的站崗了?好玩死了。”
“丟人死啦,淨是熟人過來給你打招呼。”
齊浩楠看看表:“你真老老實實站了一小時的崗?”
“沒有,我好說歹說,警察才給了個台階,讓我再抓一個違規的,把小旗旗轉給他我就可以走了。”
說話間,辛弦背著挎包進來了。淘氣眼睛一亮,迎上去和她擁抱:“說曹操曹操到,你那口子正念叨你呢!”
辛弦看了一眼齊浩楠,幽幽地說:“我倆走的路線不同,目標是一致的。這不,會師了。”
淘氣笑道:“真不愧文化人,說話就是不一樣。”
“怎麽,罡子還沒到,我還以為他比我來得早呢!”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趙天星跑上去用肩膀扛住門,捏著鼻子說:“女士請進,男士莫入!”
顧罡韜聽出趙天星的聲音,用力一推就進來了。
“抱歉,抱歉,讓大家久等了。”顧罡韜穿著一身筆挺的藏藍色西服,腳上是擦得鋥亮的皮鞋。趙天星誇張地張開雙臂擁抱顧罡韜。顧罡韜笑道:“咱倆大老爺們摟得再緊都沒感覺,應該讓淘氣過來。”
顧罡韜和齊浩楠握手,兩人親熱地寒暄著,郝唯珺站在旁邊默默地看著他們。
顧罡韜回身用手扶著郝唯珺的肩膀,向大家介紹:“我給大夥帶來了一位新朋友,她叫郝唯珺。”
辛弦上前親熱地握住郝唯珺的手,說:“罡子,你應該這樣介紹,她是郝唯珺女士,我的女朋友。”眾人一陣大笑。
淘氣快步走過來,向郝唯珺伸出手:“郝女士,不,郝妹子,也不對,應該叫……”
齊浩楠補充道:“你是不是想叫她嫂子?”
“那我就太吃虧了,應該在前頭加個‘小’字。”
郝唯珺沒經過這種場麵,一時無語。
齊浩楠打起了圓場,對趙天星說:“今天,我和弦子一分錢沒裝,隻帶了張嘴,誰做東呀?”
顧罡韜說:“我做東,大家開始點菜吧!”他上下打量著齊浩楠,“浩楠,以前大家聚餐,你總是爭著搶著掏腰包,今天咋一下子吝嗇起來了,是存心出我的洋相吧?”
“這咋叫出洋相,叫捕捉戰機。”
大家都大笑起來。辛弦視力不太好,猛地一看,還以為顧罡韜穿了雙白襪子,仔細一看,竟是光著腳穿皮鞋。她笑得合不攏嘴:“罡子,看著你那雙光腳丫,就知道還是從前的罡子,丟三落四的毛病沒改,走到哪兒把快樂帶到哪兒。”
眾人又是一陣笑。七碟子八碗一會兒就擺滿了桌子。
齊浩楠說:“罡子現在進步多了,我倆在金水溝看果園,走著走著,內褲就從褲腿下竄出來了。”大夥笑得前仰後合。
遲疑了一下,趙天星慢條斯理地說:“浩楠,你可能看錯了,我想那應該是口罩。”
辛弦一聽話味不對,瞪了趙天星一眼:“天星,你是狗哇,亂咬。”
顧罡韜裝著沒聽見,抄起一塊紅燒肉放進嘴裏,望著郝唯珺說:“這都是當知青養成的毛病。在抽黃工地那陣子,你還想耍斯文、細嚼慢咽,稍微磨蹭一下,一盆菜就見底了。你沒當過知青,不知道那吃飯的陣勢。遇上吃麵條,隔著牆就能聽見一片呼嚕呼嚕的聲響,保準以為牆那邊有一群豬在拱槽。”
郝唯珺笑道:“你們這些老知青真逗,一個比一個嘴皮子厲害。”
“都是磨出來的,”齊浩楠說,“你不知道,我們從小在一個學校讀書,插隊在一個鍋裏吃飯,這麽多年兄弟姊妹,磕磕絆絆,口無遮攔,讓郝女士見笑了。”
郝唯珺微笑地點點頭:“我明白了,你們能把孩提時代的友誼保持到現在,真叫人羨慕啊。我前些日子讀過幾本描寫知青題材的小說,一直在琢磨‘知識青年’究竟是啥神氣,今天才親眼目睹了知青的風采。”
趙天星故作嚴肅地對齊浩楠說:“過年喝罷酒,有半年多沒見麵了吧?”
齊浩楠點點頭:“是,是有半年多啦,事太多,不好抽身呀。”
“喲,到底是當官的,一門心思全在工作上。”
“謝謝,離黨和人民的要求還差得很遠。”
辛弦捂著嘴笑:“看你,跟真的一樣,好像在接受趙記者的采訪。”
齊浩楠忍不住笑道:“好不容易湊到一起,就讓我好好放鬆放鬆。”
“大家是該放鬆放鬆,”辛弦話鋒一轉道,“我們的圈子裏又多了一位新朋友,我感到由衷的高興。幾年來,每當我看到罡子孤獨的身影,心裏就為他著急,現在好了,他心裏滋潤了,大夥心裏也踏實了。”
齊浩楠舉杯提議道:“罡子,該說的話都在酒裏,來,幹!”
“大家幹杯!”
趙天星笑道:“這下我們的老大難問題就解決了。”
淘氣狠狠踩了他一腳,輕聲說:“一邊待著去,就你的嘴長!”
“看你兩口子親熱的。”辛弦笑道,“說給大夥聽嘛!”
趙天星喝了口酒,細細品著:“我老婆誇我真會說話。”
辛弦笑道:“本來就是嘛,當年淘氣不是看上你的口才,能嫁給你嗎?”
趙天星對郝唯珺笑道:“妹子,不,嫂子。我們這一大家子從小光屁股一起玩大,狗皮襪子沒反正,你要有個適應過程。”
郝唯珺善解人意地笑笑。
風裏雨裏,趙天星跑出租車一晃已經一年多了。從心裏說,他不是幹這一行的料,他屬於那種不想出力隻想掙大錢的人,而且心性高傲,幹出租車司機這一行恰恰相反,隻要坐進你的車裏,人人都是大爺,教你往東你就得往東,教你停車你就得停車,不高興了訓你兩句,你也得乖乖聽著。趙天星之所以能夠堅持下來,一是生活所迫,貝貝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別人家孩子擁有的,貝貝為啥不能擁有?二是不好意思拂了老同學的麵子,特別是顧罡韜,為了他的事忙前忙後,比自己的事還上心,他要是不好好幹,光淘氣這一關就別想過去。
但是俗話說,老天爺叫你賣蔥,你就不能賣蒜。這種違反趙天星本性的工作,他不可能長久幹下去,他隻是缺乏一個契機,一個讓他重新進入冒險生涯的契機。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中午,跟大多數出租車司機一樣,趙天星在南郊一條小吃街上吃完午飯,抽了一支煙,然後慢悠悠地在馬路上巡梭,午後這一段時間是出租車的淡季,然而趙天星運氣不錯,很快就有兩個年輕人招手擋車。或許一切都是命裏注定,如果趙天星不在這個時候遇到這兩位年輕人,他即使不會開一輩子出租車,但是他的命運卻可能走向另一個方向,他,甚至淘氣、貝貝以及他周圍的親朋好友,也都可能因此跟趙天星保持完全不同的一種關係。
上車的是兩個年輕人,一高一矮,倆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閑話,說著說著矮個突然問高個:“猜我最近掙了多少錢。”
高個說:“掙錢嘛,大家都在掙的。”
矮個說:“掙錢不能瞎撞,要目標明確,看準了,錢自動往你口袋裏跑呢!”
高個問:“你掙什麽錢?”
矮個說:“我賣國旗掙錢啊。”
“賣國旗?那有多少需求量!”高個不以為然。
“我說嘛,你不明白。”矮個得意洋洋,“四十周年大慶,各地都在慶祝,你沒看見前些日子連出租車上都插著國旗?我就是賣這個,看準機會,一星期就掙了十萬。”
高個揶揄道:“你一星期掙十萬,一年就是百萬富翁了。”
矮個突然嚴肅起來,說:“錢這東西,瞅準了好掙得很,瞅不準累死你也沒用。我要是下星期還去批發國旗,半年過去就該討飯了!”
“是這理。”高個表示同意。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趙天星手裏握著方向盤,心裏就打翻了五味瓶,心想老子辛辛苦苦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時不睡覺,一年下來也就掙個一兩萬。要想掙十萬,怕得跑十年,至少繞地球幾十圈!還要擔心違章,擔心交通事故,看見警察就要賠上笑臉,看見顧客還要賠上笑臉,不論什麽人上車,即使你看見他就想賞他一頓老拳,你也要點頭哈腰!想著想著走神了,他猛然感到前麵似乎有障礙物,一抬頭,媽呀,車頭差點拱到老先生身上。隨著一聲急刹車,趙天星從車窗探出頭來:狗日的想死呀!這一聲急刹車加上一聲怒吼,早已引來眾多圍觀者,人們紛紛指責趙天星,有個人甚至打算把趙天星拉出駕駛室開扁。直到警察趕來才把人群勸開。趙天星把車靠邊停好,不由分說就要趕兩位年輕人下車,嘴裏還念叨,不收錢不收錢,今天就算我學雷鋒。兩位乘客哪裏肯答應,揚言要舉報。趙天星冷笑一聲,自己當年從針織廠揚長而去的鏡頭立刻顯現,心說告吧告吧,哪怕你們告到國務院呢,老子不幹了還不行?
一星期後,不顧淘氣的勸阻甚至哭鬧,趙天星賣掉了汽車。又過了兩個月,“天星電器配件廠”的招牌在原先福壽袋的老地方掛了出來。憑著自己當電工時結交的關係,趙天星的電器廠總算還能生存,雖然所謂的電器廠嚴格說起來更應該稱為作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