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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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處長孫貴仁漸漸感受到了當領導的優越——出門有車,開會台上有位,講話有人鼓掌,坐電梯有人先問到幾樓,原來把他不當回事的人,如今見了麵都點頭哈腰,尤其以前那些看不起他的女學員,如今見麵後溫順得像隻羔羊,連說話的聲音也甜潤了許多。
孫貴仁為自己能有今天而慶幸、滿足,現在他隻想重新認識顧罡韜,從中受到一些啟發。顧罡韜似乎永遠都是那麽淡泊,卻又時常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不同一般的遠見果敢。這個人的內心肯定有一種值得破譯的東西,隻是,這種想法經常會被另一種感覺淡化,那就是,我已經走在了他的前邊,按照官場慣例,他顧罡韜就算有日天的本事,要想超過我孫貴仁也沒那麽容易了。
敲門聲打斷了孫貴仁的思路,他慢悠悠將門打開,用漫不經心的目光打量著來訪者,喲,是郝唯珺!孫貴仁有些吃驚。
“咋了?處長當了,忘性也長了?”郝唯珺滿麵笑容,孫貴仁卻感到寒風陣陣。
“哪裏,哪裏,快請坐,請坐。”孫貴仁滿臉堆笑,“我誰都可以不認得,也不能不認你呀!”
郝唯珺沒有坐下來的意思,環視四周說:“感覺還好吧?”
孫貴仁仔細挑選詞匯:“還好,還好。我能有今天,都是郝行長的栽培。”
郝唯珺淡淡一笑:“別說這些虛的,這一切全是你個人努力的結果。人說有付出就會有回報,這句話在你身上就特別靈驗。”
孫貴仁麵紅耳赤。關於上麵打了招呼,將口碑很差的孫貴仁提拔為副處的消息,全銀行都傳得沸沸揚揚,郝唯珺作為行長的女兒,知道的自然更多。為了孫貴仁的事情,郝行長在家裏唉聲歎氣好幾天,但是胳膊擰不過大腿,最終他還是簽發了孫貴仁的任命書。
為了擺脫尷尬,孫貴仁換了話題:“罡韜最近好吧?多日不見還真想他。”
“他也沒忘了你呀,這不,我剛給他送工資回來,他讓我給你捎了幾本學校的刊物,裏麵有經濟改革的信息。”
孫貴仁雙手接過,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
“他觀察新事物的思想還是比我敏銳。”
“各有所長嘛!他政治嗅覺就比你差遠了。行裏老幹部離崗,新幹部上任,多好的機會,他倒好,拍屁股上學去了。”
孫貴仁淡淡一笑:“打好基礎,他將來比我有出息。”接著又問,“你,好像還有什麽事?”
郝唯珺白了他一眼:“怎麽,要下逐客令了?”
“豈敢豈敢。”孫貴仁抓耳撓腮,又看看手表,說:“再有二十分鍾,我要去開行務會了。”
“我五分鍾就夠了。”郝唯珺本來打算放下雜誌就走人,但是看到孫貴仁小人得誌的樣子,想起當初奉命提拔孫貴仁時老爸的無奈,突然產生了要將他奚落一頓的衝動,畢竟是行長的千金,別說一個小小的副處,就是副行長她也敢冒犯三分。
“你跟顧罡韜真是一對難兄難弟,身上有好些相似之處,隻是他缺乏你為人處世的技巧。”
孫貴仁不知眼前這位咄咄逼人的美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好強作笑容:“過獎了,過獎了。”
“我才不會隨便誇人呢!”郝唯珺麵帶不屑。
“是是,不會隨便誇人。”孫貴仁眼睛不知該往什麽地方放,隻好點燃一支香煙。
“但我敢肯定,在人生的征途上,他將遠遠超越你。”
孫貴仁頓了一下:“我說了,我比不過他。”
“但是你並不知道你比不過他的根本原因。”郝唯珺不等孫貴仁搭茬,接著說下去,“你跟他的差距,不在智商,不在學曆,而在於做人的方式。一個人是坦坦蕩蕩地活著,一輩子問心無愧,還是工於心計,爭名逐利,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地活著,這個差距,你永遠也趕不上。”
“你,你憑什麽這麽說話?”
“我憑什麽?這話還用我說嗎?誰做的事情,誰自己心裏清楚!”郝唯珺望著孫貴仁惱羞成怒的模樣,抬手看看表,“好了,正好五分鍾,不打擾了。再見!”
說罷揚長而去。
每逢星期六下午六點,總務處就會在這個點兒給職工發放煤氣罐,氣罐上都用紅漆寫著職工的姓名,不大一會兒工夫,滿滿一卡車氣罐就所剩無幾了。隻是這次有些怪異,所有的煤氣罐都發完了,偌大個機關大院裏,隻有寫著“郝行長”字樣的氣瓶孤零零地立著,很是紮眼,還不時引來幾個愛撂閑話的人的冷嘲熱諷:這當官和不當官就是不一樣,以前誰見過郝行長家的氣罐是啥樣?真是鳳凰落架不如雞呀!
燒鍋爐的小夥正好在場,實在看不過眼,才把氣罐扛上,徑直朝郝行長家中走去。他氣喘籲籲上到三樓,按響了門鈴,開門的正是郝行長。
小夥子用衣袖抹了一把汗,咧嘴笑道:“郝行長,能給你扛煤氣罐真是榮幸,你在位的時候,還輪不到我哩。”
老行長品出了話味,怔怔地望著小夥走出門外,忽然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喘著粗氣,眼睛裏像是要噴出火來。
家裏沒人,一陣眩暈過後,老行長下意識扶住牆壁,一步步艱難地走到床邊,斜躺在床上,眼前不斷幻化出一幕幕掌聲雷動的場麵……
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已失去了發號施令的權力。
離休僅僅兩個星期,郝行長一下子就蒼老了許多。對於眼前發生的事情他百思不得其解,原先他親自栽培的這個處長、那個主任,好像一夜間都變得陌生了,人人都擺出一副就事論事的麵孔。尤其使他傷感的是辦公室劉主任,以前對他可真是言聽計從,來辦公室匯報工作屁股總是挨著沙發沿子,簡直比兒子還乖順,這才隻有幾天,連他看病都不給好好派車,打了整整兩個小時電話,竟派來一輛連處長們都不樂意坐的大屁股吉普。這件事雖不足掛齒,但每每想起也夠他氣一陣子的。還有那個和女兒一起參加工作的孫貴仁,以前見人可真是有禮貌,長眼色,你小車剛一停穩,就迎上去打開車門,用手護著你的腦袋。還天天打掃機關大院,家裏的煤氣罐都是他扛上扛下。現在別說扛氣罐了,看病那天回來在機關大院裏走個麵對麵,那小子竟跟陌路人一樣走掉了。
郝行長的苦悶又怎能說得清楚呢?一個人猛然從一呼百應、眾目仰視的高位下來,這個過程來的太過突然,落差太大,你給誰發牢騷?你又憑什麽發牢騷球連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同誌都退居二線了,你又算老幾?所以,苦悶也罷失落也罷,隻能埋在自己心裏。再看看自己身邊的親人,兒子遠在美國,惟一的女兒正忙著談戀愛,老伴天天要出去搓幾圈麻將,雷打不動,於是隻剩下老爺子一個人悶在家裏,悶得他透不過氣。機關大院裏的人他不想見,大馬路上的人又不認識,和比他年長的離退休老頭子說話,人家雖然還禮貌地稱他郝行長,可他卻感到不自在。他真羨慕那些鄉下老漢,拄個拐棍,靠牆根一蹲,一邊曬暖暖,一邊天南地北地亂諞,指天罵地唾沫點子亂濺,多痛快!他也真想找個地方,扯開喉嚨吼上幾嗓子,酣暢淋漓一回,然而他連這樣的地方都沒有,他隻能站在自家四尺寬的陽台上,落寞地望著街上的行人。
在這苦悶難耐的時刻,郝行長越發思念遠在美國的兒子、兒媳和孫子,特別是孫子,已經三歲了,自己隻見過照片,卻連一聲爺爺還沒有聽到過。一連幾天,他茶飯不思,見了老伴和女兒,便喋喋不休地念叨遠在大洋彼岸的親人。讓老爺子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半個月之後,兒子一家仿佛從天而降,夢幻般地站在了他的麵前!老行長喜極而泣,但是他並不知道,這一切全是郝唯珺和母親秘密導演的。
老行長第一次見到愛孫,高興得不知所措。一大早,就笑盈盈領著孫子去逛百貨商場,給孫子買巧克力、泡泡糖,還買了遙控小汽車,出了商店門,又逛農貿市場,還買回幾隻剛剛孵出的小雞娃,不經意聽孫子冒出幾句嘰裏哇啦的英語,老爺子高興得兩眼眯成了一條縫。
兒子深知父親的苦悶,想讓他老人家換個環境,便商議帶父母到美國生活一些日子,讓老人在異國他鄉慢慢淡忘眼前的失落。全家人費盡口舌,老行長終於點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