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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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天像一把巨扇,三扇兩扇,原上的溝溝坎坎就披上了金黃。引黃灌渠伸展著巨龍般的身軀,從東向西蜿蜒浮動。水波映照著藍天白雲,反射出太陽的萬縷金絲。莊稼人迎著早晨的陽光,吆牛喚馬,進入了一年一度的秋收秋播。
    傍晚的荔縣縣城,燈光好像剛剛睡醒一般睜開了眼睛,白天無所不在的嘈雜聲變得遙遠而模糊,陣陣輕風柔和地吹過,像羽毛在人臉頰上輕拂。齊浩楠沿著新落成的街心廣場漫步,他好久沒有這麽悠閑地出來散步了。
    隻有在夜幕中,時間和空間才屬於齊浩楠個人所有。每當這個時候,思念辛弦的痛苦和執著於事業的矛盾,便會攪擾得他不得安寧。
    而辛弦為他們的愛情,堅守著孤獨,承擔著工作、家務,獨自養育著他們的兒子,把青春和浪漫奉獻給了對他的事業的無私支持,每當想起影單形隻的辛弦,齊浩楠就更覺得自己對愛情、對事業都要倍加珍惜,隻有這樣才是最好的回報。不幸的是,他連痛苦都是不自由的。作為一縣之長,每天得應付各種工作,還要竭力掩飾自己的情緒。更為難的是,還得去參加許多貌似熱鬧歡樂的場麵,這是他工作中必不可少的內容。
    隻有每天下班走出縣委大門,他才可以把自己真實的心緒表現在臉上。通常他最不情願回到宿舍,在那個小天地裏,一旦滋生出壞心情,就像被皮鞭抽打又無法躲閃一樣難受,所以,即便像孤魂一般在城外轉悠也比回去好受一些。
    齊浩楠踏著夕陽的餘暉,朝城北環路十字中心的文殊塔走去。這座古塔,修建於北宋淳化五年,塔身十三層,百餘尺高,因塑文殊菩薩像而得名。近幾年,經過對周邊的整修綠化,自然形成了街心花園,遊人可登塔觀賞,車輛則盤旋於周圍。齊浩楠抽著煙,踏著台階從下走到上,又從上走到下。
    天色漸漸黑了,帶著寒意的秋風吹拂著他的臉頰。
    他手扶著冰涼的欄杆,望著各種車輛從身旁駛過,目送它消失在夜幕之中,他眼睛有些模糊,喉嚨發堵。他的眼前仿佛出現了領著兒子、含情脈脈地朝他走來的辛弦。忽然間,他的思緒又變得迷離混濁,精神開始恍恍惚惚。當她伸開雙臂,加快步伐朝他走來時,一陣風又將他吹靈醒了,他一個激靈回到現實,臉上顯出一絲疲倦的笑容。
    “我為什麽要這樣呢?這條路是自己選擇的,它真是一條漫長而泥濘的路嗎?秋天到了,遍地金黃,碩果累累,人們享受著豐收的喜悅。這也是我的喜悅,我多想與她一起分享這一切啊!”
    縣城的夜晚總是比大城市來得早,四周已經完全靜下來,隻有秋風發出瑟瑟低語。
    昨夜的一場風給街道鋪上了一層秋葉,這似乎更有了一種令人惆悵的意緒。
    回到宿舍,他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自己也不知道看的什麽,隨手又關掉。坐下來悶悶地抽了一支煙,猛然看到辛弦的來信在桌上放著。那是昨天中午開會的時候通訊員連報紙文件一起送來的,回到宿舍匆匆看了看便放在了一邊,今天事情太多,居然把辛弦來信的事情給忘了。
    他在寫字台跟前坐下,打開台燈,緩緩抽出薄薄的兩張信紙。
    親愛的:
    你真成事業狂了,分別快兩個月了,連一點音訊都沒有。由此看來,結婚真不是一件好事。本來這個世界上若是沒有你,我還是個快樂的、無憂無慮的姑娘。不知你施展了什麽魔法,把我攬入了你的懷中,改變了我的命運……不要嫌我囉嗦,我告訴你,我可長著千裏眼的,你的一舉一動都在我的視線內。我為什麽要提醒,是因為你給我的信息太稀少,工作不論多忙,難道沒有寫一封短信的時間嗎?
    我知道,你的事業如日中天,官位越坐越高,也許你以後會遇見許多出色的女性,她們會像我一樣崇拜你這個男子漢,到時候你該怎麽辦?會不會亂了方寸呢?盡管我信任你,相信你會忠誠於我們的愛情,但我還是要提醒你,如果你見異思遷,我決不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你是我的,屬於我的東西我是不會出讓的。再說,你也該知足了,你的妻子並不比任何人差,你還要什麽?所以你要常常想著我,尤其見了美女,不許心猿意馬,不許主動搭訕,你要態度嚴肅,目不斜視,坐懷不亂。你要把我的話記在本子上,下次見麵我可要考你的。
    我們雜誌社還是老樣子。聽我社一個女記者講,她專程去渭北采訪了你。一提到你的名字,眼睛裏都放光,把你佩服得五體投地,還把你吹得天花亂墜。我心想,這算什麽?我丈夫有雄才大略,能耐大了。我為你驕傲,親愛的。
    她采訪歸來的當天晚上,我倆聊了很久,我向他講述了我們的戀愛經曆,也介紹了你的情況,她聽得入了迷,很羨慕我,說她要是能找到這樣的丈夫,這輩子就算沒白活。我看她那神往的樣子,心裏很不安。好朋友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而我現在這麽幸福,她卻沒有這種幸福,這太不公平。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我要說的是,在熟識的朋友圈裏,有你相中的,可給她物色一個男朋友,我朋友的相貌就不用說了,她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女作家呢。
    好了,囉裏囉嗦說了不少,就寫到這兒吧,請保重身體,下禮拜就要見麵了。吻你。
    你的妻子辛弦
    早晨六點半,齊浩楠從政府大院裏出來,今天上午他要陪同遠道而來的幾位朋友去薑溝看看,介紹那裏的土地綜合開發經驗。
    秋天的渭北高原,天高雲淡,田野裏一片空曠,玉米收割了,一捆一捆的秸稈立在田邊地頭;蘋果卸完了,一棵棵果樹像扔掉重負的搬運工,一身輕鬆地挺立在原野上;大雁野鴨鳴叫著從頭頂飛過,黃河灘上一年一度最喧鬧的季節就要到了。
    路過一片果園,突然有人喊齊縣長,循聲望去,原來是當年的婦女隊長雨花朝他大呼小叫地走過來。雨花手裏牽著一頭剛上套的小牛犢,可能是韁繩勒得有些過緊,牛犢拗著頭發出一陣“哞——哞——”的抗議,牛叫聲驚得果樹上的小鳥撲打著翅膀飛了。
    “齊縣長,你回來了。”雨花笑望著齊浩楠,幾分期待幾分喜悅地問候著。
    齊浩楠迎上她的目光微笑道:“雨花嫂,你看這多別扭,還是叫我浩楠順耳。”
    “那嫂子就還叫你浩楠!”兩朵紅暈不覺飛上雨花的臉頰。她熱切地說,“中午來俺屋吃飯吧,我擀上一案麵,再炒上肉臊子,把你們這些貴客好好款待一下。”
    “這是你家的牛?長得真壯!”這是另一位幹部的聲音。
    “像這樣的牛我家有過四頭呢,去年賣掉兩頭,它們都是分戶承包時抓的母牛下的仔。”
    說話間,文俊吆喝著驢車過來了。蘋果箱子上坐著一個頭紮牛角辮的小姑娘,額上留著一排齊齊的劉海,一雙羞怯的黑眼睛忽閃忽閃,雙手抱著一隻啃得豁豁牙牙的大蘋果,不用猜就知道是他的女兒。
    文俊遠遠就跳下車跑過來,氣喘籲籲地說:“齊縣長,聽說你來了,繞了好大個彎才把你找到。我剛才給屋裏交代好咧,中午吃飯時把大家都叫上,到屋裏喝兩盅。”
    齊浩楠拍拍他的肩膀說:“文俊,你把齊縣長叫得這麽亮,我們哪敢喝你的酒?等啥時候把口改過來了我再去!”大家一陣大笑。
    齊浩楠走到驢車前,把小姑娘抱起來,轉身對客人說:
    “你們看!這小丫頭多可愛,他爸幾年前還整天為打光棍犯愁哩,看看現在,啥都有了,真是有苗不愁長啊!”
    “都是你給咱們帶來的福氣嘛!咱村的老老少少哪個不掛在嘴上。”文俊嘿嘿一笑,在車軸般的脖子上抹了一把。
    “齊縣長,在這裏看不到一個遊手好閑的人,看不見一塊荒蕪的土地,你不是把他們都藏起來了吧?”一位幹部跟他開著玩笑。
    齊浩楠雙手背後,悠悠地說:“遊手好閑的人好藏,荒蕪的土地咋藏呀?”
    眼看太陽就到頭頂了,齊浩楠又領著他們來到了南坡地頭,朝遠處的賀隊長大聲喊道:“賀大叔,犁鏵紮得太深了,別把牲口累壞哩。”聽到這熟悉的聲音,老隊長扭頭一看,立刻喝住牛,朝他走來。
    他們沿著田間小路走去,嘴裏不停地跟客人說著什麽。齊浩楠環顧著四周的景色,東邊一片棗樹林裏,幾個婦女正把成筐的棗子倒進架子車。在休耕地上,一群羊兒正在吃草,幾隻母牛在遠處鳴叫。在另一塊地裏,有人正在犁地,身後卷起一團濕漉漉的泥土,又緩緩地沉落到了腳後。而就在這沉落的泥土下,仿佛從雲中冒出來似的,出現了一個光頭赤腳的人,腰纏著一個裝滿麥種的布袋,一麵從容地走著,一麵抓起一把把麥種均勻地撒到土地上。等走到犁好的田地盡頭,他就轉過身來,慢慢地走上斜坡。這時,他那一頭亂發便首先出現在了地平線上,隨後是肩膀,最後他的整個身體出現了。他依舊保持著那副莊嚴的姿勢,將那視如神物般的、祝福的種子撒在地上,金色的種子呈半圓形灑落在他的四周。
    齊浩楠沒有打擾他,俯身抓了一把黃土,反複揉搓著,自言自語地說:“今年墒氣不錯,明年還有戲。”他深情地注視著這片黃土地,仿佛在尋找自己在這片土地上留下的足跡。
    ##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