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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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降臨渭北大地,給荒涼的原野抹上了一層淡淡的綠色。引黃灌渠流水汩汩,反射出太陽的光輝,似乎整個渠水都在舞動著,朝著太陽照射的地方流去,望不到盡頭的果園裏,空氣濕漉漉的,樹木鮮嫩的芽子探出了枝頭,莊稼人脫去了厚重的棉衣,大自然和人的生活都隨著春天的到來而變得生機盎然。
    在這最能撩撥起詩情畫意的時刻,擔任了四年多縣長的齊浩楠,就要和荔縣告別了。
    一切來得似乎太快,太突然。
    幾年來,渭原市的王市長對齊浩楠特別器重,每次到市上開會,王市長總要找他聊上好長時間,有時哪怕是天南地北跟工作毫無關係。一開始齊浩楠甚至覺得這位市長大人有點兒不著邊際,浪費時間,次數多了也就習慣了,直到傳出他有可能去擔任市長助理,這才明白王市長用心良苦。
    齊浩楠對自己即將擔負的新使命,欣喜之餘又有幾分忐忑。
    通往渭原的公路上,一輛黑色的小轎車由北往南疾馳。
    齊浩楠不時將目光移向窗外,眺望著大路兩旁的景致。這是他常有的一種表情,即便是缺乏睡眠,眼睛也總是充滿了活力和智慧,閃爍著銳利的光芒。此時他又想起了顧罡韜。天各一方,見麵可真不容易,前些年聽說老同學幹得不錯,後來突然又辭職下海,真是性情中人。
    淘氣、天星最近也不知怎麽樣了,天星的公司也搞得不錯吧?淘氣會過日子,操持家務是把好手,小日子一定過得很滋潤。
    尹鬆的名字自然也躍入他的腦海,每當想起尹鬆,齊浩楠總是感到一陣迷茫,感到命運的無常。尹鬆的案子已經拖了很久了,無論怎樣,犯了那麽大的事,如果一切屬實,肯定死路一條。想起尹鬆冷峻而又玩世不恭的神氣,齊浩楠不禁一聲長歎。
    還有大孬,終於走上了正道,娶妻生子了,還騎上了雅馬哈大摩托。真是的,以前他連做夢都不敢想啊。
    和齊浩楠的興奮與不安不同,辛弦對這次人事調整有點失望,原以為組織上會考慮他們夫妻分居的困難,把他調回西安,沒想到隻是在黃土窩裏挪騰了一下。
    趁著雙休日,辛弦特意來看望齊浩楠。市長助理的辦公室寬敞氣派,辛弦來到這裏,就像剛剛從太空艙裏走出,有一種晃晃悠悠的感覺。隨後,一縷久違的溫馨從辛弦心中升起,讓她的心情就像透過樹冠灑在地上的陽光,溫煦中又帶著一絲躁動。她坐下來,平靜地訴說著多年來如何一個人麵對生活,忍受著孤獨,忍受著煎熬,語氣哀而不怨。
    齊浩楠像個犯了錯的孩子,嘿嘿地傻笑著,卻笑出了她的淚花。不知從何時起,辛弦曾經清澈如水的目光變得憂鬱而迷離,她隻能說服自己屈服於現實,年複一年的等待,似乎已經成為她生活中最大的主題。
    “虧你笑得出來!也不問問我大老遠跑來幹啥?”
    “噢?”齊浩楠聳聳肩膀,反問道,“是啊,我正想問你呢,既然來了,為什麽不把兒子領上?”
    辛弦白了他一眼:“虧你還知道有兒子,他都快忘了爸爸長啥樣了。”
    齊浩楠來回踱著步子。她的眼睛追蹤著他的腳步。
    “困難是暫時的嘛。”
    “這句話我至少聽過一百遍,耳朵都磨出繭了。”辛弦雙手捂住耳朵,使勁搖著腦袋。
    “這些年你一直表現很出色,給我生了個胖小子,工作幹得也很出色。記得兒子不滿周歲的時候,每次分手,我都要偷偷拿一件兒子的衣服揣在包裏,想他了就找個沒人的地方,嗅嗅上麵的奶味……這次調到渭原,咋說比原來也近了一百多裏,組織上對咱們已經很照顧了。”齊浩楠臉上始終帶著微笑。
    辛弦不耐煩了:“開口組織,閉口組織,你幹脆跟組織去過吧!”
    “你呀。”齊浩楠把手搭在妻子的肩膀上,逗她說,“這牆隔音效果差,不知道的還以為……”
    “以為什麽?我又不是女秘書!”辛弦撥開他的手,半嗔半怒道,“你給我說個準數,到底要在這裏呆幾年?”
    “也就三兩年吧。”
    “又跟我玩數字遊戲,三兩年加一起不又變成五六年了?”辛弦長歎一聲,“幹脆在這兒給你討個老婆得了,有人給你洗衣燒飯,省得人家為你操心。”
    “真的,你舍得?”齊浩楠笑道,“這些年真是委屈你了,你可以先記上賬。”
    “啥賬?”
    “感情賬呀。這叫零存整取,等我退休回家,天天為你下廚房燒飯,天天給你捶背,天天……”
    “行了行了。”辛弦用手指點了一下他的腦門,“哄死人不償命!”
    “這的空氣太沉悶,我陪你到薑溝溜達一圈,百十裏地兒,一踩油門就到了。到了那兒,保準你的氣就能消下來。”
    聽到“薑溝”倆字,辛弦的眼睛裏放射出光芒:“那你把我拉起來。”
    “好!”齊浩楠伸出雙手,把她從沙發上拉起。沒等辛弦直起腰,又故意將手一鬆,辛弦仰麵跌坐回原處,她滿臉紅暈正要發作,齊浩楠已經彎腰將她緊緊摟住,在熱烈的親吻中,辛弦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沉下去,一種窒息的感覺。她動情地用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腰,把臉埋到他的胸前,柔柔輕輕地說:“也是,這麽多年都熬過去了。你呀,就像一匹在黃土窩裏奔騰的野馬,我緊緊攥著係馬的韁繩,手都攥累了。”
    一別薑溝二十年,第二故鄉的一切恍如昨日,延綿起伏的黃土高原在藍天白雲的映照下,顯出雄壯而粗獷的輪廓,高大的鑽天楊、榆樹、老槐樹把枝杈刺向蒼穹,村落、學校、引黃灌渠都被虛虛幻幻的霧嵐所籠罩……
    薑溝是辛弦魂牽夢繞的地方,它曾經無數次在夢中出現,成千上萬的知青都離去了,隻有她親如姐妹的黛微還靜靜躺在那裏……想起黛微,辛弦淚流滿麵。
    為了不打擾鄉親,他們遠遠把車停下,在車轍交錯的土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霧蒙蒙的遠方就是黃河灘,這裏的一切都像是有股磁力將齊浩楠的心緊緊吸住,他沉默專注的神情引起了辛弦的注意:“齊先生,你在觸景生情?”
    齊浩楠笑笑說:“是啊,一瞅見黃河,我總是感慨萬千。五年前,我騎自行車沿河堤一直跑到黃河拐彎的風陵渡,那一次,我才理解了黃河為什麽是我們民族的象征。”
    “我在一個村子歇腳的時候,和幾個村民攀談,他們全操著地道的河南腔,大都是逃難來的。因為河水衝了田地、房屋,國家把他們搬遷到原上,給他們分了地,蓋了房。可過了幾年,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個個回到了黃河邊上。外人怎麽都不能理解,這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理?其實這是人與土地的一種永遠說不清楚的感情聯係,血肉般的聯係。”
    “環境越困難,刺激文明生長的力量越強烈,這是西方史學家的一個著名觀點。”辛弦說,“他們認為,黃河流域之所以成為古代中國的搖籃,可能就是由於人類在這裏所應對的自然環境的挑戰。我們不知道古時候的黃河是啥模樣,此刻展現在我們麵前的黃河,濁浪翻滾,像一條狂暴的巨龍。誰能想象得出它在上遊晶瑩澄澈的模樣?誰能看得出,它在九曲河套裏那柔順舒展的風韻?”
    齊浩楠附和道:“清水變成了濁浪,靜靜的流淌變成了怒不可遏的掙紮,孕育變成了肆虐,和藹可親的父親變成了一臉凶相的暴君。”
    “黃河孕育的文明,是人類曆史上非常早熟的文明之一。同惡劣氣候和洪水泛濫的鬥爭,使得中國人的治水、曆算、土地測量以及農業耕作、飼養家畜等技術,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西方人把它稱作‘亞細亞生產方式’。”
    齊浩楠朗朗地笑了:“我的夫人越來越不簡單了。”
    “你以為呢。”辛弦不服氣地說,“四年大學,我可是實實在在抱著書本過來的。你可知道,無論是古埃及的金字塔,中國的大運河和古長城,還是南美洲叢林中的瑪雅人金字塔,這些讓現代人歎為觀止的浩大工程,都呈現出非常相似的‘亞細亞式’的曆史陰影,都是古代大帝國的產物。”
    齊浩楠興致盎然,不時地駐足觀望四周,好像眼睛都不夠用了。他深情地說:“又一個春天來到了。河水解凍,大地蘇醒了。”
    辛弦輕輕拉著他的手,柔柔地問:“如果生活允許你有第二次選擇,你還會選擇這裏嗎?”
    齊浩楠答非所問:“那我就當一名畫家。”
    “不想當官啦?”
    齊浩楠若有所思:“畫家描繪的一般都是美的境界。我如果是畫家,一定要描繪出這裏的人民和這裏的風土民情。再進一步,我如果成為大畫家,那麽全世界都會知道中國有個黃土高原,知道荔縣,知道薑溝。”
    辛弦笑道:“你這下一輩子的野心比這一輩子還要大啊!”
    “不是野心,是男人的雄心壯誌。”
    “大男子主義。我們女人就沒有雄心壯誌啦?”辛弦不以為然。
    “那是那是。”齊浩楠趕緊賠笑,他想起辛弦為了愛情和家庭做出的犧牲,“那我下輩子就當個‘坐家’。”
    “那還不一樣,還是男子漢的雄心壯誌。”辛弦撇撇嘴。
    齊浩楠笑道:“我說的不是那個作家,我說的是下輩子天天在家裏坐著,專門伺候你。”
    “貧嘴。”辛弦擂了他一拳,笑了。
    很久沒有這麽悠閑地散步了,特別是在這春意盎然的鄉間小道上,微風吹來,辛弦身上散發出一股淡淡的香水味,長長的黑發被一條黃色的緞帶束在腦後,像馬尾巴一樣甩動著。
    “浩楠,你看,如今農民也會享受了,地頭還放著錄放機呢!”辛弦指著遠處幹活的農民說。
    “城裏人少見多怪啊!”齊浩楠道,“農民也是人,任何人都抵禦不了享樂的誘惑。農民在自己的田地裏勞動,也要享受生活啊。”
    辛弦接口道:“請問齊領導,你對自己目前的生活滿意嗎?”
    “滿意。心裏裝著你,我渾身有使不完的勁!”
    辛弦嬌嗔地說:“別哄死人不償命。你能有今天,還應該感謝兩個人呢。”
    “哪兩個人?”
    “首先是天星,是他審時度勢,乘虛而入,替你解了圍;二是你那位狗頭軍師,他鬼點子一籮筐一籮筐的……”
    “沒錯,沒錯。”齊浩楠頻頻點頭。
    太陽暖洋洋地照著,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清香,辛弦凝神靜氣傾聽著浩楠的話,見四周無人,便緊緊地把他摟住,陽光下,兩雙眼睛閃著幸福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