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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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過早飯,淘氣上班,貝貝上學了。趙天星獨坐在窗前,一時間覺得萬緒千頭,所有的事都糾纏成了一團。他用手揉揉太陽穴,歎了口氣:“唉!小日本呀小日本,都回國好些天了,喝了藥到底是死是活,也該來個信呀!”他望著窗外那綿綿密密的細雨,葡萄架蜿蜒的枝幹上掛著一串串水珠,晶瑩透明,像一條珍珠項鏈。圍牆旁邊的梧桐樹上,水滴正從葉片上滾下來,一滴又一滴,單調地滾落在泥地上。他歎著氣從椅子裏站起來,自言自語道:“無論如何,我該再去郵局看看。”
“星兒,下雨了,你在家待著吧。”母親從廚房裏走了出來,她剛收拾完屋子,腰上還係著圍裙。
“媽,我出去走走。”他邊說邊在屋角找雨傘。
“那你去去就回,你腿不大好,浸上雨水小心又犯病!”母親突然壓低嗓音,“你和日本人打交道的事,可千萬別讓你老爸知道。”
“媽,我知道!”他不耐煩地嚷著。
母親沒再吱聲,隻是小心翼翼把雨傘拿來,叮囑說:“早點回來。看雲往東,雨會越下越大的。”
趙天星瘦瘦的身子走進風雨中,顯得那麽虛弱。他把風衣的領子豎起來,在冷風中微微瑟縮了一下,握緊傘柄,向郵局走去。
一輛小車從他身邊飛馳而過,路麵有一個水窪,濺起了許多泥點,在他跳開以前,所有的泥點都已落在他那條最好的老板褲上。
“狂你媽的,狗眼看人低的東西!你才開個破拉達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等老子坐上奔馳再說!”
這句話的確道出了他的心聲,自從岡本和美代子回國後,他就一直在一種難耐的期盼中度過每一天。
趙天星沒和父親商量就去了日本,此舉使父親大為惱火。父親無奈地想:兒子大了,自己也老了,真是管不了了。這兔崽子根本就沒把他爹放在眼裏,對自己的事想咋折騰就咋折騰,一點兒也沒有要征求父親意見的打算。不過兒子既然已經折騰開了,父親也隻是嚷嚷幾嗓子而已,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兒子腦子裏的怪念頭。按父親的想法,是想托他的老部下——市委組織部部長的關係,把他原來的檔案調出來,重新安排個像樣的工作,但他幾次跟兒子談及此事,兒子的頭跟撥浪鼓似的一次比一次搖得帶勁。
趙天星回到家,剛坐在客廳裏,就被父親盯上了。老頭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有的是工夫。父親問:“你去日本的目的是啥?小日本又精又鬼的,你敢跟他打交道?”
趙天星耐著性子說:“爸,這叫互通有無,他又精又鬼,我就裝得傻乎乎的,等他上了套,我的目的就達到了。”
父親疑惑地問:“你他娘的搞的是啥名堂,老子一點都聽不懂。”
趙天星苦笑道:“爸,沒事在家好好歇著,就隻等著聽好消息吧。”
回到日本的岡本先生在外孫女的一再催促下,終於喝下了這碗不同尋常的湯藥。
出人意料的是,他的病情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被搞得煩躁、虛脫、乏力,更加痛苦不堪。消息傳出,會社上下驚恐萬狀。這種恐慌的氛圍持續了三天,奇跡終於出現了,岡本先生漸漸從噩夢中醒來,當日夜守著他的美代子看到他像鍾擺似的腦袋停止了擺動,從榻榻米上直起身子時,感到無比驚訝。孝順的外孫女自打看著外公喝下湯藥的那天起,就一直守護在榻榻米前,頭三天她幾乎都沒合過眼,然而提心吊膽的日子終於過去了。當奇跡出現,岡本的病情突然間好轉時,美代子終因高度緊張,暈倒在了地板上。當她被周圍的親人們喚醒時,臉上掛著一絲欣慰的笑容。
從此以後,年過七旬的岡本擺脫了纏繞他二十餘年的頑疾,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被那位憨厚、善良、智慧的中國小夥子折服了,一生以自負孤傲聞名的岡本,從心底深處發出歎喟,老淚縱橫地伏案敘述著心語:
尊敬的趙先生:
我最敬重的中國朋友。昨天到今天,我仿佛做著一場夢。當我從噩夢中醒來,當我那不聽話的腦袋停止擺動時,我看到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尊敬的趙先生,請相信我的真誠吧,從今往後,我願用心靈的甘露為日中友誼、為我們真誠合作的長青之樹澆水、施肥,使之根深葉茂。
我想坦誠地告訴你,此次在你的誠邀下,我是帶著一顆矛盾、自責或者說不十分情願的心踏上中國的。如果你當時了解我五十年前的過去,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為我一個侵華戰爭的老兵尋醫治病的。我在中國人民麵前是一個罪人,多少年來,我仿佛在噩夢中度過,每當我想起過去,都會使我惶恐不安。
我曾聽說,你的父親在對日作戰中是名老八路。當聽到這個使我敬佩的名字時,甚至都沒有了和你交往的勇氣,我從你那坦蕩的胸襟和真誠的友愛中看到了人世間比黃金、鑽石更美好的東西,看到了中華民族的偉大。
中華醫學不僅使我康複、治好了我的頑疾,更重要的是醫治好了我這顆同樣受傷的心。千頭萬緒,就歸納為一句話:但願在我們日後的友好交往中,你能感受到我這位老朽的心聲,願為中國的改革開放盡我殘年之力,用真誠的行動向中國人民道歉!
岡本健次郎
岡本先生擱下手中顫抖的筆,已是老淚縱橫。當外孫女讀完這封信時,臉上現出了幸福的微笑,她用手絹為外公擦拭著眼淚。為了表達對趙天星的一份感激之情,她也附了一封短信。
尊敬的天星君:
你好!
我雖對漢語言文學有過多年的研究,此時,我卻選不出最恰當的詞語來表達我們爺孫倆對您的感激之情。一個使我們整個家族為之震驚的奇跡發生了,神奇的中華醫學在日本國土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
在這激動人心的時刻,請允許我以櫻花會社的名義向您表示發自肺腑的謝意,向您的家屬和您愛戴的祖國致敬。
接信後,請按邀請函日期赴日觀光。
附:昨日,由於激動手忙腳亂,不慎將煎藥的砂鍋打破。煩您速寄。切切!
敬仰您的朋友:田中美代子
於日本大阪
沒有得到音信的趙天星整天蜷縮在房子裏,像期盼著已到產期還沒有降臨的嬰兒似的惶惶然。或者說他更像一個賭徒,因為這次押上去的是他全部的賭注。贏了,就可以在事業上拓出一片嶄新的天地,宏圖大展;輸了,不僅前途一片黯淡,還會給所有熟悉他的人留下一個永久的笑料。
兩周之後,郵差終於送來了趙天星的希望:收到了來自日本的特快專遞。他迫不及待地撕開信封,吞咽著紙上的每一個字。幾遍下來,他慢慢抬起頭,呆呆地凝視著淘氣,任信紙落在地下,然後像發瘋似的把淘氣高高抱起:“老婆,我賭贏啦!我贏啦!”
趙天星真該好好樂一樂了,這是他蓋八層被子也捂不出來的好夢呀。在拿到信的前兩天,他對此事幾乎已不抱什麽希望了。他受老八路父親的耳濡目染,對日本人的印象,總和電影《地道戰》《平原遊擊隊》聯係在一起。隻有憶起和美代子認識後的美好,才多少改變了一些對日本人的印象。這一時刻,即便他從信裏依稀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心裏難免還是誠惶誠恐,因為他設計的這張藍圖太大了!
麵對現實,他目前的所謂電器廠,不外乎是幾間棚著石棉瓦的作坊,再就是四堵磚牆圍著的一個空蕩蕩的小院;論及設備,嚴格地講,隻不過一堆廢銅爛鐵,就這還欠著人家三個月的租金。說白了,他就是一個窮光蛋。別說是招聘人才,就是找來的那個看大門的老頭,還嫌這廠子沒前途,幾次嚷嚷著要辭工呢!這些日子趙天星連廠門都不敢進,要是被一群沒領到工資的工人碰上,肯定會像餓狼捕食般將他團團圍住。
有了日方公司的邀請函和最富實力的擔保書,簽證沒費一點力氣就辦妥了。趙天星望著簽證,心跳得就要從胸膛裏彈出來。經過再三考慮,他還是硬著頭皮來找顧罡韜了,上次去日本考察的兩萬元差費都是從他那裏拿的,老賬未還再借新的也隻有顧罡韜才有可能辦到。
下午三點,趙天星來到了顧罡韜的辦公室,他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正在撥打電話的顧罡韜見到他格外激動:“哎呀,趙老板來了。來,好好諞諞。”
盡管趙天星身上有一股傲氣,但在顧罡韜麵前始終是謙和的。他太知道自己的缺陷,決不是憑那點兒聰明、機靈所能彌補的。以他對顧罡韜的了解,他是自己獲取經驗和利益的最佳人選,他要利用老同學這個關係做橋梁,向他靠近。
“老同學,你可別說,這次去日本,還真有戲,你看這個。”趙天星坐穩之後,得意地把岡本的來信遞給他。顧罡韜接過信,掃描一遍,激動地握住他的手:“唉呀!還真有戲,祝賀你!”
“唉!罡子,這些天你見過浩楠嗎?”
“沒有,隻是通電話時知道他在開會。”
“想辦法盡快讓他知道,也和咱們同享快樂!”
自從福壽袋失敗後,趙天星很久都沒有這樣快樂了。
顧罡韜叫來了助手趙小傑:“今天你當一下午老板,沒要事不要給我打電話。老同學來了,我們要安靜地聊聊。”
兩人驅車來到了一家海鮮館。顧罡韜看他去了洗手間,趁空給趙小傑通了電話,吩咐他去財務處取六萬元人民幣兌換成日元送來。等趙天星出來坐定後,顧罡韜誠懇地說:“天星,你和淘氣都是我的老同學,也是患難之交了。論說我們都是成了家的人,不該打問對方的私事,可是作為老同學,我的確想弄清楚,你對淘氣的態度為何不冷不淡的,你們當初的結合都是自願的,而且有著深厚的感情基礎。現在你們已經有了孩子,我不好多說什麽,隻想忠告你一句,無論你日後怎樣飛黃騰達,都要對得起她。”顧罡韜有意把“她”字說得很重,“我作為一個老同學,關心一下你們的事不算多餘吧?”
天星一聽這話,臉騰地一下紅到了脖根,但很快又顯得莊重起來:“淘氣和我是結發夫妻,她從患難中陪我走到今天,真不容易。可你知道,我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個男人要想成就大事,就要應酬,就要打通各種關節,處理好各種人際關係。舉例說吧,我要辦電器廠,那個日本姑娘是岡本的外孫女,我得罪得起嗎?她不在外公麵前多美言幾句,我設想的一切不都成了泡影嗎?所以,我不能不逢場作戲。”
“逢場作戲?天星呀,你在女人身上的教訓還少嗎?那個叫聞曉的不是臨走還卷了你一筆嗎?我可真擔心你在關鍵的時候把握不住自己,假戲真演了。”
一提起聞曉,趙天星眼珠子都紅了,他把倒滿酒的杯子端起來喝了個底朝天,憤憤地說:“唉!那個姓聞的真是麵如桃花心似蛇蠍呀!閻王爺不嫌鬼瘦,蕎麥皮裏都想榨出油來!想來想去還是咱們男爺們苦啊!男人就好比一棵樹,當你掛滿果實的時候,女人都來采摘,果子摘完了,留給它的便是風吹、日曬、雨淋。男人啊,難呐!話又說回來了,你剛才說的都是為老同學好,再說淘氣也不是那種女人,要是我把廠子辦起來,事業上打好了基礎,還能虧待她嗎?”
“別說了,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記住,作為男子漢大丈夫,任何時候都要負起責任,做事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趙天星誠懇地點點頭。
這時,趙小傑走了進來,顧罡韜收住話,接過趙小傑兌換好的日元,示意他先回去。
“老同學,你不用解釋了,拿上吧。你目前的情況我清楚,誰叫咱們是老同學呢。你這回是辦大事的,我給你準備的比上次要寬鬆些,我們總得考慮中國人的麵子嘛。”
趙天星接過錢,張著嘴半天找不到一句適合的話。他壓抑著自己的情緒:“罡子,今後我做事對不住誰,都不能對不住你!”
“不是今後,是現在。你必須保證要對得起你周圍的任何人,你的朋友,你的妻子,你的兒子。”
臨出國前,趙天星再次感謝了陳大夫。一起用餐時,陳大夫認真地詢問了岡本的病情,並且調整了用藥的劑量,開了三服中藥讓他捎去。趙天星出國的行裝很簡單,除了三服中草藥、兩隻砂鍋之外,再就是幾件換洗的衣服。他心裏非常清楚,給一位世界級的富豪捎禮物,都可能被人家視作垃圾扔掉,隻有這幾包草藥和這兩隻砂鍋,雖值不了幾個錢,可在他們看來卻是神聖的,因為,它的價值已不是金錢所能包容得了的,他本人也會在這件非常禮品的映襯下身價百倍。
趙天星回到家裏,小心翼翼打開藥袋,手捧著草藥,像審視一件稀世之寶,心裏喃喃道:“天啊!看來老天爺該讓我趙某發跡了,就連這些毫不顯眼的草草棒棒也能為我創造出奇跡,能讓一位日本大老板在我麵前放下架子。”
趙天星突然產生了一個奇異的念頭:小日本的科學如此發達,這些簡單的草藥,分析一下它的成分,不就能如法炮製嗎?這秘方可是他的撒手鐧,還是給自己留一手的好。他腦筋一轉,臉上浮出一絲詭秘的笑容。他從鄰居家借來了粉辣椒的礓窩,用水浸泡洗淨,用吹風機吹幹,再仔細嗅嗅沒有異味,這才把三股草藥一包一包碾成了粉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