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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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唯珺迷迷糊糊做著夢,夢見媽媽傷心的眼淚、爸爸嚴厲的聲音、一帆的哭聲、顧罡韜倔強的麵孔……她在床上翻了一個身,抱住枕頭,在睡夢中抽泣囈語,再翻一個身,他們的麵孔仍然交替出現:爭執、祈求、說服、哭泣,總是那一套,壓迫得她出不了氣……
    朦朧中,有人抓住她的手臂輕輕地搖,同時,有個聲音在她耳畔喊著:“唯珺,唯珺,我帶來好消息了!”她聽出是柳方圓的聲音,她搖搖頭,揉揉眼睛,醒了。
    一時間有些恍惚,壁燈亮著,窗外還是一團漆黑。她坐起來,看到自己連衣服都沒有脫,枕上淚痕猶新,她的眼睛酸澀腫脹,四肢軟綿綿的像沒有了骨頭。
    郝唯珺在夢醒的惆悵裏費力搜索。
    有人把婚姻比作一座圍城,城裏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其實豈止是婚姻,人們似乎永遠在相互羨慕著。你選擇了某種生活方式,就意味著你必須放棄其它種類的生活方式。你放棄的並非是你不喜歡的,而是你的生活擁有這一樣,便會喪失那一樣。
    隨著時間的流逝,郝唯珺感覺自己和顧罡韜的心理距離越來越遠了,和他一起出國定居的打算極有可能化為泡影。尤其是參加完全市國標舞大賽,她對顧罡韜的依戀開始大減,而她的舞伴柳方圓卻像一塊磁鐵似的牢牢吸引著她。起初僅僅是為了發泄,發泄一種傷心和落寞,交往下去,不知不覺中竟成了真正的“藍顏知己”。她覺得柳方圓的魅力恰恰是既有大丈夫氣概又懂得迂回避讓,交往中一點也不讓她難堪,她感到這是一個性情中人。她的理智在柳方圓麵前變得不堪一擊。
    一個多月的一起排練、演出以及交談,柳方圓時時處處都是那樣與眾不同。他不僅是一位優秀的舞伴,更是一位超凡脫俗的男人,都五十出頭的人了,還滿臉泛著紅光,處處知道體諒她、寬慰她。柳方圓出手闊綽,隨便招呼人都用中華煙,自己向來都是抽正宗的萬寶路。他駕駛的車是讓人羨慕的寶馬,但從他身上卻看不出有什麽傲氣,與人談話總顯得謙和灑脫,從不顯山露水。
    其實,柳方圓留給郝唯珺的最初印象更像個暴發戶,其他方麵,她並沒有多想,也從不過問,因為這些都和她毫不相幹。她隻覺得他的舞跳得很棒,和他在一起排練是一種輕鬆愉快的享受。
    隨著兩人接觸機會的增多,郝唯珺逐漸改變了看法。尤其那次她在排練場上突然暈倒,是他把她背下樓,送到醫院,掛上吊針。當她漸漸蘇醒過來之後,看到的第一束玫瑰花也是他送的。這使郝唯珺對柳方圓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他不僅風趣幽默,還是一位非常善良的人。後來,當了解到他姐姐在美國是個大老板,自己也是一家中外合資的房地產公司的老總時,他在她心目中就變成一座巍峨的大山了。
    當兩人神采奕奕站在領獎台上,捧走全市國標舞比賽冠軍的獎杯時,兩人的關係也隨之發生了質的變化。她完全忘卻了自己是一個有家庭、有丈夫、有女兒的人了。“我這不是在重新戀愛嗎?”她暗想,“我有了愛情!我,一個已婚的女人,會鍾情於另一個男人?”
    這段時間,她被內心的矛盾所困惑,當她走近柳方圓時,又無時無刻不在想著顧罡韜;她在聽著柳方圓說話時,另一隻耳朵裏竟會有另一個男人的聲音在嗡嗡作響。她的靈魂仿佛被兩個男人分割了。這種感覺一直折磨著她,使她感到驚恐。然而過了一會兒,她又安慰自己:“難道柳方圓的出現是必然的?他能為我的後半生撐起一片晴朗的天空,能為我抹去心靈上的陰影?”
    這是一個溫暖的夜,柳方圓輕輕握著郝唯珺那雙纖細的小手,聽著茂密的樹葉在夜風中輕輕搖曳和遠處興慶湖邊傳來的薩克斯的聲音,他的臉上充滿溫情。
    柳方圓在她手上印滿了熱辣辣的吻,她無法拒絕這種幸福的感覺。
    突然,一個可怕的字眼出現在她麵前:背叛。凡是能加在“第三者”這個概念上的種種想法,紛紛湧進她的頭腦。這些念頭力圖玷汙她為自己描繪的那幅溫柔、聖潔、高雅的美景。而這幅美景,她是以柳方圓愛她來描繪的。同時,她看到自己將要成為一個遭人唾棄的女人。
    這是個可怕的時刻,她的靈魂飄蕩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域去了。剛才,她還在感受那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而此刻卻又一下子墜入了痛苦的深淵。她從來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痛苦。有一瞬間,她想到去找丈夫溝通,說她愛上了另一個男人。唯有如此她才能讓自己的自責得到緩解。轉眼她又想起跳舞時認識的一位單身大姐告誡她的話:妻子向丈夫袒露心底秘密,無疑是自取其辱。
    其實,郝唯珺對柳方圓的理解太膚淺了。柳方圓早就是吃喝玩樂大軍中的一路諸侯。了解他底細的人都知道,姐姐每年都要寄一大筆錢給他,一是怕自己的女兒受苦,二是鼓勵他幹一番事業。特殊的經曆鑄就了柳方圓色彩紛呈的人生。他下過鄉,當過工人,他憑著藝術天賦,曾經夾著把提琴浪跡全國。他雖有機敏超人的智力和應變能力,卻沒有用在恰當的地方。
    隨著感情的深入,郝唯珺開始正視他們關係最終的走勢了。現實地考慮,柳方圓年齡雖比顧罡韜大一些,可在他身上有著顧罡韜難以企及的地方,尤其是他濃鬱的藝術家氣質和紳士風度,更重要的是,他比顧罡韜更在乎自己、愛自己。
    郝唯珺將棕色的長發盤在頭上,又在上麵點綴上菱形的人造水晶。這是時下最流行的一款發型,是柳方圓特意帶她到鍾少白造型室設計的。這是一家剛剛在西安落戶的新店,由香港專業美容美發師主理,在西安是許多年輕女孩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但她卻是這裏的常客,這讓她在感激柳方圓的同時,在心裏也感到自己的落伍。
    柳方圓開著車,郝唯珺坐在旁邊,他們輕鬆地聊著。
    “唯珺,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姐姐就要回來了!”
    柳方圓發現她正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她的目光很複雜。
    郝唯珺問:“你姐姐在美國發展的挺好吧?”
    “那當然了,她是我的大財神!”
    看他說這話時失態的樣子,郝唯珺心裏生出一串問號來:“難道這就是想念姐姐的心聲嗎?如果姐姐兩手空空而回,他還會這樣激動嗎?他到底是……”
    柳方圓沒有察覺郝唯珺的表情變化,繼續春風得意地開著車,到一個十字路口時遇到了紅燈。
    “舅舅!”
    柳方圓將頭伸出車窗外,柳茗跑了過來,看到車內坐著一位女性,便沒多說什麽,隻是提醒他媽媽到達機場的時間後就離去了。她覺得舅舅真夠可以的,又換了一個女朋友。同時,她覺得那個女人還蠻有氣質的。
    郝唯珺卻感覺不自在極了。她突然哪兒也不想去,隻想回家了。她非常固執地要下車自己走,弄得柳方圓不知究竟是為何,隻好由著她的性子。
    其實從郝唯珺尷尬地離開汽車的那一刻,她已下決心要和柳方圓斷絕關係。她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裏,像從噩夢中醒來似的,臉上籠罩著惶恐不安的神情。她和衣躺在床上,望著她和顧罡韜的結婚照,心裏紛亂如麻,良心的自責填充了她的心。多少念頭曾在郝唯珺腦海裏浮雲似的飄過,理智需要她把顧罡韜忘記,可感情卻又頑固地把顧罡韜拖回到她身邊來。她怎麽可能在突然之間,把顧罡韜從她生活中拽出來呢?
    郝唯珺啜泣著將頭埋在床上,淚水泉湧般從她的指縫間溢出來,滾落到潔淨的床單上,她都毫無察覺。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她從渾渾噩噩中解救出來。天已經黑了,屋裏一片沉寂,她的第一感覺是柳方圓打來的,她本想使自己冷靜一下,不想去接電話,也不想作任何解釋。因為柳方圓留給她的美好印象,被他那一句不經意的話已經弄得麵目全非了。
    沒過幾分鍾,電話鈴再一次響起。她走到電話跟前,心想如果是他,就三言兩語打發了事……然而,她聽到的卻是媽媽的聲音:“珺珺呀!你忙啥呢,怎麽連媽媽的電話都顧不上接呀?”
    “媽,我剛進屋,您別生氣呀!”
    “珺珺呀,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你哥哥來信了,說是為你們一家辦好了所有的手續,隻待辦理簽證了。”
    “呀!太棒了!”郝唯珺心裏咚咚直跳,興奮得差點跳起來,之前的一切壞心情都煙消雲散了,“媽媽,謝謝您給我生了個好哥哥,我愛你們!”
    她放下電話,回過身,伸開了手臂,似乎想擁抱這整個房間,這整個世界。她美妙地旋轉了一圈,眼前漸次出現一幅幅優美的畫麵。她情不自禁走到心愛的鋼琴前,向後攏了攏頭發,掀起琴蓋,皎潔的月光從窗口流入,灑落在她身上和鋼琴鍵盤上。郝唯珺為如此清幽的景況所感染,樂思泉湧,在鍵盤上即興奏出《月光奏鳴曲》。開始時,琴音恬美幽靜如明月冉冉升上天幕。將銀光灑向田野山川,接著,曲調變得輕快活潑,好像淘氣的精靈在月光裏嬉戲,最後,樂曲向著遼闊的海洋奔湧呼嘯而去。
    這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夜晚,如果不是理智告訴她天太晚會影響鄰居休息,她一定會無休止地彈到天亮。她合上琴蓋,衝完澡,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此刻,她腦海裏出現最多的還是顧罡韜,她開始認真思考她和他的關係。難道十幾年的緣分就這樣結束了?想來想去她還是打算做最後一次努力。她想明天如果把這個改變他們一家命運的好消息告訴他,他不會不考慮吧!在她的眼裏,無論他的脾氣多麽執拗,行為多麽荒唐,在他身上總還有許多閃光的地方。他是一個有想法,敢作敢為的男人,無論和他走到哪裏,總會有安全感。
    認真想想,當她披著婚紗與他並肩而立的時候,她像是擁有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東西。他們第一次忘乎所以、親密接觸的時候,她凝望著剛剛經曆過疼痛留在床單上的血跡,心中多麽激動和自豪,她將完整無缺的自己奉獻給了從此都將稱作愛人的他。不僅如此,即使纏綿廝守之後,她仍然不舍得和他分開,更不想隔衣而眠。她細滑的脖頸枕在他的胳膊上,雙腿被他緊緊地、力量恰好地夾持在兩腿間。她的臉始終不離開他熱乎乎的胸脯,而他的另一隻手也始終沒有離開她的腰身。就這樣,在黑暗中,他們心裏明亮地彼此映照。
    時過境遷,一切都沉沒了,盡管她現在抓住的這個人似乎給了她一種新生活,給了她一點精神和朝氣,但作為交換條件,她不得不遠離曾經的生活,不再愛她所愛過的人,她真是難以接受。連日來的掙紮告訴她,放棄現在比放棄過去輕鬆、容易。
    顧罡韜也是一個戀家的人,他從不厭煩生活中的各種情趣。記得有一天,她一走進家門,看見餐桌上擺著的不是飯菜,卻是一把明晃晃的長劍。他喜滋滋地告訴她:這可是驅邪扶正的尚方寶劍。她不知該說什麽。他愛不釋手地握著它,像劍客似的揮舞著它,末了還把它掛在了牆壁上,說是一見到它就會來精神。又有一天他休假在家,靠在沙發上看書的時候靈感大發,說自己想寫些什麽,而到了書桌邊沒坐一會兒,又會搖頭歎氣地說,屋子收拾得太整齊、太幹淨,帶走了自己的靈感。於是他會在不長的時間內將脫下來的襪子、煙頭、水果核、紙團統統扔在自己周圍的地上。她過來準備清理,他卻振振有詞:“千萬別清理,破壞掉這個場景,我就沒靈感了!”
    他的花樣層出不窮。某一天,他會打個電話告訴她:“我今天買了兩件珍品,你下班快回家。”待她進門,他急不可耐地拉著她走進臥室,讓她失聲叫了起來:“天哪,你從哪弄來這頭獅子?你怎麽把這半個人高的女人放在床頭櫃上?”
    他樂了:“這就是我今天特地置辦的兩件寶物。看看這獅子,多雄壯,放在這兒會鎮鬼神的,保佑你天天睡得安穩。這銅像你當是誰呀,這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有她在屋裏,不知要帶來多少福音呢!”
    獅子王和觀世音落定不幾日,一天,她在廚房準備晚飯,門外傳來敲門聲。郝唯珺知道他回來了,趕緊開開門。
    “慢點,慢點!我買了幾個盆景!”他抬手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吩咐著,“這兩盆放陽台,這盆開花的放客廳,結了金果的放臥室,這盆葉子最飽最闊的放進書房,可以多給我些靈感。”
    有一天顧罡韜坐在窗前,看著對麵樓上一戶人家,若有所思,就喚郝唯珺過來。她問他又有什麽新發現,他說:“你看那個廚房外流滿了黑油漬的人家,一定是非常幸福的一家!”
    “為什麽?”
    “有廚房外的黑油漬為證。你看滿大樓有幾家像這樣的?隻有一日三餐做飯的人家才會有此跡象。換言之,也隻有互敬互愛的人家才會頓頓做飯燒菜。這可比在大酒店吃山珍海味香得多。夫妻間不心心相印能這樣嗎?”
    “有道理。我們不也很恩愛麽,你不也特別會做好吃的菜麽?這樣吧,我們以後也頓頓來個夫妻雙雙把飯做,讓廚房外流更多、更厚的黑油漬,也讓更多的人來羨慕我們,咋樣?”郝唯珺半是讚同半是挖苦地說。
    “我們是充滿個性化的恩愛,不注重生活瑣事,更注重實質。”
    “嗨!怕頓頓讓你下廚了吧?狡猾的家夥,馬列主義隻針對我和別人,你是從有理村出來的?哼,不跟你貧嘴了!”
    顧罡韜眉眼笑成一條縫,輕聲說:“知道我為啥越來越喜歡你嗎?就因為你做飯的味道越來越對我口味嘍!”說罷,用手指在她頭上輕敲了一下。
    郝唯珺縮縮腦袋,佯裝生氣地說:“討厭。”
    顧罡韜像個頑皮的孩子,朗朗地笑了:“你看曆史博物館描述遠古人生活的畫麵,都繪有腰間纏綁獸皮的女人,撥弄著篝火燒烤食物。對女人來說,烹飪是先於時裝和一切其它行為的。無論從愛自己還是從愛他人的角度出發都是如此。一個不愛進廚房的女人,能撐起一個偉大的男人的天嗎?常言說得好,男人創造世界,女人創造男人,而男人首先要吃飽、吃好。你說,我能不更喜歡你嗎?”
    這話說得郝唯珺不亦你最喜歡愛讀書的女人,說什麽胭脂隻能讓女人徒有其表,書會讓女人氣質豐滿,心顏長駐,會讓女人明理、賢德。哦,我知道了,在你腹中鬧饑荒時,最喜歡愛做飯、會做飯的女人;在你需要吹牛的時候,你就喜歡愛讀書的女人了。”她在他額頭上也點了一下。
    “我呀,說到底最喜歡在我覺得應該的時候就與我成婚,天天早上送我出門,晚上迎我歸來,白天想我念我,夜間伴我入眠,現在近在眼前的女人。哈哈,唯珺,這下說到你心上了吧?”
    夫妻可能是世界上最複雜的關係了,因為愛是一種極其複雜的東西,有時愛裏麵就藏著恨,就像一枚硬幣的兩麵。認識到這一點,她才隱約明白顧罡韜最近有時候對自己表現出的冷刻。
    回憶使郝唯珺落淚了。勿庸置疑,她是愛顧罡韜的。他發脾氣時會暴露出那種渾不講理的野蠻,但她從來沒有反感過他的犯渾。她清楚他的內心世界是細膩和纏綿的,可是現在為什麽就不能忍受了呢?是自己的心態變了嗎?
    再說,相當一段時間以來,自己並沒有向他傾訴衷腸,卻把一種對愛的渴望移向了他人。她問自己:我為什麽要去自尋煩惱、自尋懊悔呢?拋開罡韜去尋歡作樂,就算興趣尚存,也毫無激情。已為人妻的我,怎能不考慮處境、職責以及我的極其耿直、極其慷慨的丈夫呢?我原本是個多麽自珍自愛的女人啊!還來得及,因為人都有軟弱的時候。她下定決心要變回到那個令顧罡韜最愛的她,決不再醉生夢死了。
    再說顧罡韜下海以後,他所承受的負荷不難想象,兩人又缺乏溝通,才使那位漂亮的女記者鑽了空子。如果自己能拿出真情待他,把滿腹的積怨都一一說開,相信會與他和好如初的。她相信多年夫妻情分,他畢竟是一帆的爸爸,他將寶貝女兒視為掌上明珠,有這些做基礎,他的心會與自己的心重逢的!她決定明天早上親自到公司走一趟,把這頭強牛牽回來。
    早晨,郝唯珺在電話裏請了假,特意做了一番梳妝打扮,滿麵春風地來到了顧罡韜的公司。推開辦公室的門,眼前的情景令她瞠目結舌:顧罡韜正和一位衣著時髦的年輕女子頭挨著頭,一起翻看著一堆照片。顧罡韜發現妻子來了,先是一驚,隨之熱情地向身邊的女子介紹:“柳茗,這位就是你想見的嫂子,她叫郝唯珺。”
    柳茗像一根木樁般立在那兒,挺著胸脯,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眼前這個女人。乍一相見的那一刻,如驚雷把郝唯珺炸成了碎片,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這些碎片才又重新聚攏,她才重新有了視覺和模糊的意識。
    “這個世界太小了。”柳茗喃喃地說。
    郝唯珺也恢複了平靜,用充滿敵意的眼光瞪著顧罡韜,血液在她的體內加速流動。先前設想好的一切,被眼前的情景擊得粉碎。她想,也好,既然碰上了,就幹脆把話挑明。
    “顧老板,您不用介紹,我們已經認識了。”郝唯珺說。
    柳茗愣愣地站在椅子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兩眼撲閃閃地望著郝唯珺,不知怎樣是好:“難道眼前這張熟悉的麵孔,真的是她?天呀!她怎麽會是他的妻子,她怎麽又能和舅舅……”
    郝唯珺盡量鎮定自己的情緒,睜大了眼睛看著顧罡韜。
    “唯珺,柳茗是剛剛路過這裏,捎來了幾張照片,你也來欣賞一下。”他想盡量地把事情說清楚些。
    麵對此情此景,郝唯珺真的絕望了,她一夜苦思之後傾注的滿腔熱情,此刻徹底被怨恨擊到九霄雲外了!她冷笑著點點頭:“顧老板,對這個結局我有思想準備。事到如今,我不怨你,但你也怪不得我。是你不給我補救的機會。你也不必恨我了,剩下的法律手續你隨時可以找我,我惟一的期望就是能夠快一點。”
    “離題了!”顧罡韜提醒道。
    郝唯珺盯著顧罡韜一字一頓地說:“我今天來沒別的意思,因為你是一帆的父親,才來向你作最後道別的。告訴你,我哥哥來信了,我近日就要和孩子去美國。從今天起,我鄭重地告訴你,你自由了,不必偷偷摸摸了,你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了,咱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郝唯珺狠狠地瞪了一眼發呆的柳茗,然後繃著臉走到柳茗麵前,用譏諷的口吻說,“柳小姐,你的確是位出色的記者,一大早來顧老板辦公室,不是做獨家采訪吧?”
    事已至此,柳茗反而平靜了:“說采訪也行,說探望也可以。”
    郝唯珺冷冷地說:“一是一,二是二,不是你的責任,我不會強加給你。我承認你有眼力,可我和他畢竟還有一紙婚約,你就沒有內疚感嗎?”
    “沒有!如果說在一起看個照片,我就要有內疚感,那麽忘記自己還有一紙婚約,私會他人又怎樣呢?”
    郝唯珺明白柳茗指的是什麽。她沒想到記者的口才在這小妮子身上體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她氣洶洶地說:“好,你竟然敢這樣對我講話!那我對你就該有點回報!”話音未落,郝唯珺揮手朝柳茗臉上“啪”地抽了一記耳光,“我要特別告訴你,顧罡韜這個人,你得到他容易,留住他卻難,你好自為之吧!”郝唯珺說罷,轉身走出辦公室。
    柳茗的腦子還在嗡嗡作響,無論她心裏準備得多麽充分,但她畢竟是個內心脆弱的女子,當耳光落在臉上的刹那,她還是忍不住流出了屈辱的眼淚。
    顧罡韜在心裏暗暗叫苦,他越是不堪重負,柳茗就越給他加碼。
    “顧大哥,我認了,這可是她把我推到你身邊的。”
    兩周以後,顧罡韜收到郝唯珺的信,他遲疑地掏出信瓤,好久好久,不敢去看那字跡。
    罡韜: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和女兒已踏上另一片陌生的土地,可能永遠不回來了。
    別恨我,請你拿出勇氣把這封信讀下去。
    罡韜,讓時光倒流,回到我們相識的最初,那時,你還沒注意我的時候,我就愛上你了。或許,年輕時的愛就是這樣,有些糊塗,有些朦朧,有些不明就裏。但我從認識你的那一刻起,就依賴你,崇拜你,甚至到了對你俯首帖耳的程度。覺得隻有和你在一起,我才會快樂,我才幸福。那時,笑是為你,哭是為你,生活的動力也是因為有你。還記得嗎?我倆在機關舞會伴著一曲《梁祝》翩翩起舞。你雖是第一次跳舞,我們卻配合得那樣默契!罡韜,我為你激動,我被你吸引,為你感到自豪啊!
    重提往事我隻是要告訴你,你在我心裏的分量。我苦練鋼琴,隻因為你愛聽。每當你坐在我身邊,我就彈得悠然神往。從小到大我從未進過廚房。可做了你的妻子後,我將這視做一項神聖的天職予以操練,我暗地裏翻閱烹調書籍,以期做出能夠得到你讚賞的菜肴。現在,說這些為時已晚,因為從此你我就要天各一方。但我還是要告訴你這些,我想告訴你,我們曾經愛過,真切地愛過。因為愛,所以恨、所以痛。你知道嗎?你明白嗎?你一直那樣自傲,又那樣超然,你不會明白,我愛你愛得好深好固執,愛得好痛好艱難。
    也許是我們生長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精神上、思想境界上原本就存在距離,這距離像一片汪洋大海,使我們隻能望洋興歎!
    信不信?從我屬於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為這距離造船、架橋。在你的感染下,我也讀了不少中外名著,我背唐詩,念宋詞,隻希望你能更加喜歡我,讓你的家庭接納我這位“千金小姐”。你決不會相信,我用心良苦!
    可是,自從你下海後,我們彼此缺乏溝通,我不想怪罪誰,事已至此,我也沒必要隱瞞什麽,那個你一直想知道的人,你可能早就見過,他正是你那位女朋友的舅舅——柳方圓。是他使我渾渾噩噩步入歧途,粉碎了我的未來,是他……就算我與他在一起有過某種程度上的快樂,也是被一種憂鬱的、背負著自責的痛楚所侵擾,根本沒有真正的快樂。
    罡韜,我對你說的全是實話,我沒有騙你的必要。當初我把與你的結合看作是生命中最值得炫耀的輝煌!與你交談中的溫馨親昵是一種全身心的獲得。隻有你才具備充滿激情的魅力,以至我在你的愛河裏癲狂得不知如何消受……
    罡韜,我原不該再說這些,讓你就這樣以為我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可能對我們兩個都好。可是,我們有孩子,即便我們的感情變得平淡如水,我們都無法把一帆從感情中分離出來。於是,想見你一麵的欲望把什麽理智都淹沒了。但是見到你,見到那位女記者,我的五髒六腑卻被粉碎了!
    我走了,也許你會懊悔,我真希望你懊悔,因為這個希望能減輕我的痛苦,這就算作我對你的報複吧!不,不!你得記著我,如果你真把我忘了,我會傷心而死!你怎麽可能忘了我?我曾經愛你愛的那麽久!你也曾經愛我愛的那麽深!
    天就要亮了。我很怕在黎明時分聽到天空中飛機的嗡嗡聲,因為那聲音代表了離別,代表了遠行,代表了不可知的未來。
    可是,我還是聽到那隱約的飛機的鳴響了。
    罡韜,過去的日子,我的心被付出的東西拴住了,你的心被得到的東西搞冷淡了。
    如果能有來世,我希望能在那兒守候你,見到你。那時你一定更加完美,也會覺得我比過去更好。在那兒,讓我們追尋增加了更多含義的無邊無際的愛吧!
    在這時還喋喋不休地念叨你,也許這就是至純的難舍、至真的牽掛吧!隻是這一刻,我才發現原來被你擁抱、寵愛和極力適應的竟是如此不完善的我!我因離開你而領會了、懂得了,愛,是給予。可悲的是,這種境界來得太遲太遲了!
    再見了,罡韜!你的衣服我全熨好了,皮鞋都重新打了鞋油。
    你一直是個灑脫的男人,每次遇到煩惱時,你總是緊咬著牙齒,把拳頭攥得咯咯響,現在,該是你攥拳頭的時候了。
    再見了,罡韜!
    唯珺
    顧罡韜一氣看完了這封信,傻傻地站著,呆呆地站著,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了意識。然後,他慢慢地折疊起信,把它放進衣袋,點燃一支煙,走到窗台前,他看著車水馬龍的街道,驕豔的陽光在眼前閃閃爍爍。他猛吸了幾口煙,照著眼前的水泥窗台狠狠地擊出一拳,驟然間,仿佛整個樓體都在顫抖。他又重新坐在了沙發上,雙手緊緊地抱住頭,嘴裏模模糊糊地念叨著:“走吧,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