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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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丁字路口,顧罡韜正在疾步而行,看見迎麵走來一個男子,披著一件髒兮兮的藍色夾克,右臂裹著繃帶,像隻瘟雞似的搖搖晃晃,走到跟前直朝顧罡韜懷裏撲,隻聽見“啪”一聲響,顧罡韜俯身一看,是一個酒瓶子摔在了地上。顧罡韜急忙去扶那人,誰知那人卻推開他的手,抱著顧罡韜的腿呼天喊地嚎叫起來,聲音非常淒厲,似乎摔碎的是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顧罡韜感到很疑惑,他老遠就看見有人朝他直直地走來,他身上像是有磁鐵,躲都躲不及,就算是酒瓶子摔碎了,至於如此這般哭天喊地?這可有點過了。顧罡韜早就聽說有人專門以此為職業,製造各種事端搞敲詐。看來這家夥有點兒問題。想到這裏,顧罡韜放了心,他用腳碰碰那人道:“別嚎叫了,不就是想要錢嗎,開個價,你這瓶酒多少錢?”
這句話果然奏效,那人不嚎叫了,慢慢仰起頭睜開眼睛,當兩人目光相對時,都呆了。
“好乖乖,是你。”顧罡韜認出來了,撞入懷裏的人正是大孬。好久沒聽到這家夥的音信了,卻沒想到和他在這種情境下重逢。
大孬顯然有些慌亂,但馬上又鎮定下來,笑著把手伸給顧罡韜:“罡子,咱們好久沒見了,哥兒們混得沒出息,來,拉兄弟一把!”
顧罡韜站著沒動,冷冷地說:“自己起來!”
顧罡韜發現大孬整個變了模樣,以前烏黑的頭發竟變得花白,眼珠血紅,肉乎乎的兩頰凹了進去,呈灰白色,似乎經過刀削斧剁般地變了形,惟一沒變的是他的眼神,既溫順又蠻橫,既張狂又猥瑣。
大孬的臉紅了,人窮誌短,他擠眉弄眼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要走,顧罡韜從後麵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酒瓶子打了,我還沒賠錢呢!”
“罡子,這……這是誰跟誰呀,我還有要緊事,咱哥兒們改日再諞吧!”
顧罡韜上下打量著他:“改日我到哪兒找你?碰上了就諞諞,你必須跟我走,要不然,我讓你再躺下!”
大孬望望顧罡韜攥緊的拳頭,長歎一口氣:“唉,真是狗攆下坡羊啊!”哼罷這句,無奈地跟顧罡韜走出圍觀的人群。
顧罡韜把他帶到附近一家飯館。兩人坐下後,顧罡韜說:“大孬,你咋幹上這行當了?想想咱都四十往上的人了,就不嫌丟人?”
大孬低下頭,臉上顯出可憐兮兮的無奈,疲憊憔悴的神色令人心生厭倦又有些憐憫。
“俺先人的臉麵都叫我丟盡了,真沒想到今天能碰見你。罡子,看在咱從小一塊耍大的交情,你別給我傳出去,我大孬再咋說還有倆兒子呢。”
顧罡韜冷著臉說:“好,我可以不對任何人說。我問你,大孬,你賣肉賣得好好的,咋走到這道上了?”
大孬長歎了一口氣,磕磕絆絆講述了他怎樣陷入賭博,在賭場上如何受騙,後來被當年的一個獄友拉去吸毒,一步步滑入泥潭的經過,講到激動處,還用手抽自己的嘴巴。
顧罡韜聽得目瞪口呆,他怎麽也想象不出,一個曾經被同學們誇讚、讓家人欣慰的個體戶,竟能在短短的幾年裏淪落成這副模樣。這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一時竟無言以對。
大孬突然聲淚俱下:“罡子,吃飯我沒胃口,我整整一天沒冒一口泡兒了,你可憐可憐我吧!”
顧罡韜心裏火冒三丈,他咬牙切齒地瞪著大孬,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拿出二百塊錢塞進大孬手裏。
自從大孬染上毒品,艽花為勸他戒煙磨破了嘴皮,始終無濟於事,無奈之下,領著大兒子蛋蛋憤然離去。這一沉重的打擊,不但沒有使他醒悟,反倒促使他向更深的泥潭滑去。他把二兒子狗狗塞給了母親,賣完家當賣房子,終於賣的再沒啥可賣了。
饑餓比世界上任何災難都可怕,然而煙癮發作比饑餓還要可怕一百倍。大孬跌入了痛苦的深淵,在他的眼裏,五彩繽紛的世界已經變得十分簡單,簡單到不過是一個蒸饃、一碗涼皮,以及一包煙泡兒。
為了每天能冒上兩口煙泡兒,大孬丟人現眼、出盡了洋相。每次過罷煙癮,精神上得到暫時的快感之後,很快又會陷入到另一種痛苦之中。他曾不止一次地為自己失去的一切淌過淚。
這天下午,他想見小兒子狗狗,硬著頭皮回到母親家裏,推開門便大呼小叫:“媽,你能最後聽聽你這不孝之子的心聲嗎?”他跪在門口,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開了。哭聲來得很快,是從鼻腔裏噴出來的,像狗挨了一棒子的嚎叫聲。
“你給我滾出去!我早就說過沒你這兒子,俺狗狗也沒你這丟人現眼的爸!”母親雙手摟著孫子,用躲避瘟疫似的眼神看著他。
“媽!兒子死有餘辜,老祖先的人都讓我丟盡了。我發誓從今天起要是再不戒毒,狗屙到哪我就吃到哪!”
“快給我滾出去!你這豬狗不如的東西。”母親咬牙切齒。
想到去年秋天,他就是這般哀哭求饒,到底母子連心,責罵一番後,還是讓這個不肖子進了家門。一開始大孬顯得異常溫順,進門後媽長媽短地叫了一陣子,就脫了外套往衣架一掛,歪倒在床上睡覺了。母親猜他一定是剛過完煙癮。一年多來,細心的母親已被兒子練就了一副偵察員的眼光。當他鼾聲大起的時候,母親小心翼翼地在他外套的衣兜裏摸出個小紙包,拿到廚房展開一看,裏麵是黃褐色的粉狀物,她湊上前一聞,有些淡淡的香味。老人緊皺眉頭,自言自語道:“這不就跟十三香一樣嗎?”她兩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原來就是這害人的東西把我兒變得沒有了人性,毀掉了他一個好端端的家。”
想到這兒,她一氣之下將這些粉末倒進了下水道。但是她知道這東西對大孬來說是何等重要,一覺醒來肯定又要吸它,想到這兒,老人靈機一動,便從廚房包了一包十三香放回到原處。
大孬一陣小睡後,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麵。伸罷懶腰披上外套就急不可耐地往廁所裏鑽。母親知道他要幹啥,心一下子提到了胸口,伸長脖頸屏息聆聽。
兩分鍾後,廁所裏傳出了絕望的吼叫:“唉呀!我的天呀,糟蹋人呀!這不是要人命嗎!”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喊過後,這個失去理智的家夥流著清鼻眼淚,提著褲子直奔廚房,抓起菜刀朝母親吼道:“我的媽呀!你不如把我報銷了算了,你咋能做這傷天害理的事呀!”吼罷,將頭在牆上碰得嘣嘣作響,“我活不成了,我要死在你麵前……”他像一頭被惹怒的狼,眼裏射出凶殘的光,額頭上的冷汗吊線似的直往下淌。母親被眼前的場麵驚呆了,狗狗嚇得摟著奶奶的腿哇哇直哭。
母親知道,這時候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的,隻有錢能救他的性命。想到這兒,母親眼淚汪汪地從衣兜裏翻出了錢:“就這三十塊錢啦,你拿走吧!”隨後她放開嗓子破口大罵起來,“老天呀,你替我宰了這畜牲吧,汽車咋不碾死你這害人精呢!”
看著大孬瘋狗一般的背影,母親一串串的眼淚抹不幹淨。回到屋裏思來想去,想起了遠在河南老家的舅舅。大孬小時候在舅舅家生活過兩年,但凡提起舅舅,總是一種恭敬的口吻,母親於是想借用舅舅的威嚴震懾住兒子。想到這裏,立刻拉著孫子來到小賣部,一個電話打到了河南。三天以後,舅舅到了西安,晚上,母親把剛剛冒完煙泡的大孬從外麵“押”了回來。
一看見大孬,舅舅的眼睛立刻直了。幾年不見,眼前的外甥竟然變成了這副模樣,兩隻凹陷的眼窩裏投出呆滯的目光,骨瘦如柴,風一刮都能趴下。
看到一臉凶相的舅舅,大孬羞愧地低下了頭:“舅,你來了。”
舅舅臉色突變,照準大孬的臉揮手就是兩巴掌。
“你,你還是個人?你要是條狗,我早把你的血放了!”
大孬手捂著發燙的臉,眼睛睜得老大:“舅,你打死我吧!把我報銷了,我就不害人了。”
舅舅背著手走進屋子,四處看了看,然後頹然坐在淩亂肮髒的床上。大孬也跟了進去,垂首站在一邊。這間破房子彌漫著一股難聞的氣味,床單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汙痕。
母親神色黯然,久久沒有說話,舅舅也陰沉著臉。突然,大孬抽泣起來,舅舅看到大孬的臉上淚水縱橫,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外甥流淚。
大孬哽咽著說出幾句讓舅舅不得不感動的話:“舅呀,從小你就疼俺,抓個麻雀都要糊上泥巴燒燒給俺吃……俺對不起你呀!”
舅舅感到一股熱流從小腹那兒往上躥,直衝腦門,他一時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幹搓著雙手低聲道:“三四年沒見麵了,舅也不想一見麵就給俺外甥吃耳刮子呀!”
聽見舅舅的話,大孬越想越悔,突然嚎啕大哭地跪倒在地:“媽啊,舅啊,兒啊,我對不起你們呀!”
舅舅寬容地拍拍大孬的後背:“孬呀,別哭了,舅相信你一定能戒掉那玩意,起來!起來!”
大孬站起來用衣袖擦去滿臉的鼻涕眼淚。
夜深了,一家人才坐在了飯桌上。幾天都沒好好吃飯的大孬,已完全忘卻了禮節上應先招呼舅舅,自己先抓了一個饅頭捂在嘴上。他已不在乎一家人朝他撇拉著的嘴臉,隻顧沉浸在咀嚼饅頭的香甜甘美之中。他斜倚在椅背上,一隻胳膊搭在桌子上,沒等母親把菜端上,一個饅頭就吞下了,又在饃筐裏抓了一個,腮幫鼓起一個圓圓的蠕動著的疙瘩,小心翼翼地吸食撒漏在手心和指縫間的饃渣兒。母親望著他貪婪的樣子,將臉擰在一邊抽泣開了。
麵條剛端上,還沒調臊子,他就迫不及待地端起。滾燙的麵條絲毫不能減緩他吞食的速度。當他三兩口扒拉完一碗麵條,抹了抹嘴巴,擰過頭期盼再舀一碗的時候,才聽見母親的聲音:“孬啊!慢點吃,你是不是想把幾天的飯都裝進肚子裏?”
“媽,都是兒不孝,惹你生氣了。”他邊安慰著母親,邊用餘光打量著舅舅。
吃罷飯,舅舅和他的談話進入了實質性階段。大孬鼻涕一把淚一把地一再保證,如果再不戒毒就如何如何。他的虔誠最終還是打動了舅舅。
“隻要俺孬聽話,戒掉這東西,就是花再多錢,舅都認啦!”聽見“錢”字,大孬驚訝地張大了嘴,眼睛裏放出光來,賊溜溜的眼睛不停地打量著舅舅的黑皮包。
大孬憨笑著:“舅呀,咱先不去戒毒所行不?要交好多錢呢。”
舅舅的臉倏然變得嚴肅起來:“花錢怕啥,錢是人掙的嘛,隻要俺孬能改掉惡習,走上正道,你舅我花再多的錢都不心疼。”
母親皺起眉頭道:“兒呀,蛇蛻一次皮才能長大一截,看你這回能不能也蛻上一層皮,換上一次骨呀!”
大孬點了點頭,似乎是懂了,低低地說:“媽呀,俺誰的話都可以不聽,還能不聽舅的?”
這句話差點又讓母親淌出淚來:“俺孬還是個乖孩子。好了,今天不早了,你舅坐了一整天火車,都早點睡吧。明天一早就跟你舅去戒毒所。”
舅舅確實困了,躺在床上和大孬沒說幾句話就有了鼾聲。
黎明時分,舅舅醒來看不到大孬,隻看到從窗外射進的一縷亮光。他眨眨眼,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放在枕邊的皮包。他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僅僅幾個小時前,外甥還在他身邊躺著,而現在竟然和皮包一起不翼而飛了!他坐正身子,有好一會兒不知道該幹什麽。
他從床上跳下來,卻找不見皮鞋,隻好抓了一把笤帚在床下搗騰。“咣咣當當”的聲音驚動了正在廚房做飯的母親,當她看到擺在床邊的那雙已磨掉了後跟的鞋時,才知道這個連畜生都不如的東西,連他舅舅一雙新皮鞋也沒放過。
手裏有了一把錢,大孬的腰杆子又硬了。自從有了冒泡兒的嗜好以來,他再也沒下過酒館。煙癮一天天見長,花錢像流水,哪還喝得起酒?現在他睡一覺工夫弄了兩千多塊,有了這筆可觀的財富,還不弄上二兩滋潤滋潤喉嚨。
大孬買了一瓶酒,半斤花生米,一塊臘牛肉,回到自己的房間,迫不及待地吃喝起來。一股酒的熱流順著血管淌遍全身,連手指尖也覺得熱乎乎的。燃燒般的感覺令他渾身舒坦。這種燃燒似乎將他冰封的心也漸漸融開,活力又回到了體內。大孬沒多大酒量,三杯下肚,腦袋就大了一圈,眼前也變得恍恍惚惚。大孬想起了尹鬆,以前和尹鬆喝酒那才叫痛快,弟兄們挨個兒地胡吹冒撂。尹鬆喝酒不太吱聲,酒喝到盡頭喜歡吼兩嗓子,尹鬆最拿手的是俄羅斯民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三套車》,那低沉渾厚的男中音,都能把你的眼淚唱出來。
如今,一眨眼尹鬆死了快八年了,要是尹鬆不吃“花生米”,大孬也不至於孤零零坐在這兒喝悶酒了。想到這裏,大孬悲從心來,不禁潸然淚落。他把一杯酒灑在地上,就當是給尹鬆敬的吧:“你走得太早了,咋不等兄弟一塊兒去呢?尹鬆啊,政府把你鎮壓了,照理說兄弟我……唉,可我沒那個能耐呀!人家個個都有槍,兄弟我就是揣上十把殺豬刀,也到不了跟前呀!”
一星期一晃就過去了,當大孬用竹片兒刮完紙上的最後一些煙末,冒完不足一口的煙泡兒時,臉上又泛出了就要斷炊的淒楚。這個讓他享受過終極歡愉的小屋,也頓時失去了魅力。這裏是他潦倒以後租住的民房,裏麵一目了然,東牆根放了幾件已看不清本色的衣裳,皺皺巴巴的樣子,使人很容易懷疑裏麵是否會有老鼠在做窩。西牆拐角鋪著一張草席,像是為了禦寒,底部還墊了稻草,上麵是窩成一疙瘩的軍綠色棉被,留著身子壓過的痕跡。地板上所有的空間像是鑲嵌了形狀不等的黑色圖案,周圍還稀稀落落撒著黑色的米粒。細看後才發現那大小不一的色斑是變了色的黏痰的痕跡,黑色的顆粒全是火柴的殘梗和老鼠的糞便。這是小生靈們對他的報複,因為一年多來它們已習慣了這裏的氣味,產生了強烈的依戀,一旦他幾天不歸,它們就會狂蹦亂跳以示抗議。
在這鬼窟般的小屋裏,他也許不止一次地回憶過往日的輝煌。那一百多平方米的樓舍,那神氣的雅馬哈摩托、先鋒音響、十八寸彩電,還有席夢思床墊,如今都在何處?還有那賢惠的艽花,憨厚的大兒子狗狗,聰明天真的小兒子蛋蛋,他們此時又身在何處?是自己用這雙魔鬼一樣的手和這紙筒化作的青煙,讓過去的一切都飄然而去了。
大孬不僅吸光了家產和尊嚴,也吸出了水平,在和煙鬼們切磋技藝時,他會繪聲繪色地傳道獻藝:“你鼓足勁吸下第一口時,要氣沉丹田,再用茶水送下,一定要憋住!憋住!再憋住!直憋得從尻子裏蹦出一個響屁來,那才叫吸出了國際水平。”
在破舊的民房裏,大孬已不知在草席上躺了幾天。黑色的大衣當做棉被在身上裹著,死灰色的麵容,不知有多少日子沒見過水了,參差不齊的胡茬兒長得跟野草一般,破舊的褲子早已麵目全非。
冒完最後一口煙泡兒的時候,大孬在心裏掠過一絲陰森恐怖的景象。這是因為幾天前,他的幾個煙友都因斷了“幹糧”而斃命了。他對著幾隻老鼠可憐地喃喃道:“哥兒們,咱們同是天涯淪落人,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後的光景管毬它!”
黑夜是如此漫長又短暫,長是因為靜得可怕,短是因為它一小時一小時地飛逝而去。大孬一時胡言亂語,咒天罵地,一時又狂呼亂叫,大聲哀嚎,亂揪亂扯著頭發。
他腦子裏幾乎不敢閃現以往同學中任何一個人的影子,他在他們的心中也許早已經死掉了。那是因為他在他們的眼裏已變成了一串提不起的爛肉,一堆臭狗屎。
他蜷縮在破棉被上似夢非夢,天快亮時,一個天才的構思完成了。
大孬把目標鎖定在紡織廠家屬院的潘師傅身上。這是他以前擺肉攤時的鄰居。潘師傅踏實肯幹,兩年前用全部積蓄買了一輛出租車。這個人平時就很細密,從不亂花一分錢,為了省錢,他每天中午都要把車開回來,在家吃過午飯再繼續出車。
這一規律被大孬發現,一天中午,他一手提著塑料桶,一手拿著破抹布來為潘師傅擦車。老潘雖然知道這家夥的毛病,還是很受感動,便給了他十塊錢。可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早已走入大孬事先設好的陷阱。從此大孬就成了他的專職擦車工,每次擦完,便雙臂一抱朝車頭前一靠,眼睛直盯著三單元的門洞,等待付薪水。
再好的車也沒必要這樣天天擦,幾天過去潘師傅就被他“擦”怕了,礙於麵子,隻好跟大孬玩起了心計。他改變了原來車頭直對門洞的停法,而是先把車頭調好,再上樓吃飯,一旦出車,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直奔大街。
這天中午,潘師傅立在陽台上,邊吃飯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樓下的動靜。就在大孬擦完車擰身上廁所的當口,他神速地放下碗跑到樓下,閃電般把車駛出院子。
上完廁所的大孬出來一看,潘師傅沒給錢就開溜,兩眼氣得通紅,半晌,才聲嘶力竭地吼開了:“晃蕩人呢!世上哪有這理,幹活不給錢,連個話都沒有!”他的聲音很大,引來一群圍觀者。
潘師傅自以為聰明,他忘了兔子跑了窩還在的道理。大孬越想越窩火,暗暗起誓,就是等到天亮也要把老潘等回來。
晚上十點多,車一進大門,潘師傅腦袋裏就嗡嗡作響。明晃晃的車燈前,他一眼看見了站在路當中的大孬。一個急刹車停下來,大孬一手提著塑料桶,一手抓著塊半截磚。老潘恍然明白,趕緊苦笑著走到大孬跟前。
“兄弟,你這是幹啥?中午的擦車錢我沒忘,隻是當時有點急事走得太匆忙。”
“隻是個球!”大孬高舉著磚頭,“你狗日的真把哥給害苦了,明給你說,今天你要賠償我的精神損失費!”大孬惡狠狠地嚷著,他的目光很複雜。
老潘鎮定了一下問:“兄弟,我……我沒有損失你啥呀?”
“少囉嗦!再不給,我就不客氣咧!”說著,他高高舉起半截磚。
“好!好!今天算我倒黴,給你再加上十塊,咋樣?”
“啥?”大孬瞪大了眼睛,“加十塊?這球大一點錢就能把我打發?是這,念及咱們以前的交情,你開二百元算了。”
“好我的哥呢,我一天早出晚歸,才拉二百多塊,你一開口就……我從哪兒給你弄嘛。”
“我說兄弟,你咋越來越小氣了,權當給老哥幫了一天忙,有啥了不起,快!”
在大孬一聲比一聲嚴厲的恐嚇中,老潘顫抖著雙手給他數了二百元。大孬的臉上終於浮出了笑容,他拍著老潘的肩膀道:“哥現在是特殊時期,你給的錢我心裏都有數,權當存進銀行了,等我發了財,一定會加倍地還你。”
從這天起,老潘就連氣帶嚇地病倒了,在家躺了一星期,咬咬牙賣掉了心愛的出租車,重新操起秤杆子做小買賣去了。
有了錢,人們就很難見到大孬的身影了。然而二百塊錢很快就用完了,當他蜷縮在角落裏,眼淚鼻涕掛滿臉頰的時候,他又將目光盯在了出租車上。老潘那裏弄不成了,咱幹脆來硬的。此後,大孬竟在不到十天的時間劫持了十幾輛出租車。遇到膽小的司機得手就容易,遇到塊頭大,有反抗能力的,他便會掏出菜刀在司機的腦門上拍一下,讓他腦袋嗡嗡作響,先嚇暈再將錢搜走。這種冒險生意做了不到一個月,就被一名被他連續敲詐過兩次的司機在大街上認出來了。因為大孬的特征太明顯了:弓腰駝背,走起路來像木偶,兩條腿像細麻杆。
被抓進公安局的大孬,臉上沒有一絲恐懼。他戴著手銬,屁股一抬就坐在了桌子上。
“下來!看你還囂張得很!”一位民警上前“啪啪”就是兩耳光。
大孬紋絲未動,笑道:“哎呀!你球大個娃,還敢打我!想當初老子坐大牢時,你還玩尿泥著呢!今天,老子獻兩招讓你看看。”說完,大孬跳下桌子,將腦袋照準桌角使勁一磕,“咚”地一聲響,像榔頭敲擊木頭發出的聲響,殷紅的血噴湧出來,染紅了他的臉頰。耍完威風的大孬,被另幾個公安製服後像一具活屍,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眼淚鼻涕拉了足有半尺長。
兩小時過去了,大孬渾身的骨縫裏好像有無數條螞蟻在蠕動,空蕩蕩的腹腔也開始翻攪折騰。隨著時間的推移,螞蟻還在成倍地繁衍,對煙泡兒的饑餓感在他的身體中重新蘇醒,他在痛苦的脅迫下猛然起身:“報告,我……我要交待!”
“你現在交待?”公安人員讓他重新坐在椅子上。
“能不能讓我最後冒上一口?我保證再不麻煩你們,一定全部坦白。”說罷,他用乞求的目光望著公安。
為了能使案子得到突破性進展,公安為他特批了一口煙泡兒。大孬很守信用,冒完煙泡兒立即打起了精神,一口氣交待了他劫持十幾輛出租車的全部經過。預審結果令所有的辦案人員感到驚訝,他不僅把每次作案的細節講得活靈活現,就連車的顏色、牌號、司機的特征都記得一清二楚。主審公安合上卷宗,疑惑地問:“你為啥要把車牌號記清楚?”
大孬略帶羞澀地答道:“不瞞你說,這不是人幹的事情,如果有一天我能戒掉煙癮,掙了錢後打算把錢還給人家,他們也不容易啊!”
大孬的案子終於宣判,他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宣判時,已是九月下旬,到了十一月初,他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但是神誌依舊清醒。他躺在戒毒所的床上,有時竭力想跟人說話,但隻是徒勞地蠕動著嘴唇,喉嚨裏沒有一點兒聲音,舌頭無法轉動,瞪著的眼睛裏冒著火,從那裏可以看到他內心是何等的焦灼、無奈和絕望。
不久,他連蠕動嘴唇的能力都沒有了,隻能轉轉眼珠,睜開又閉上。獄警站在他床前,看著生命緩慢地一點一滴地從他體內消失,這種痛苦慘不忍睹。有時,看到他瞪大的眼睛想表示什麽,獄警會因無法忍受而轉過頭去。
又過了些日子,大孬瘦得隻剩下一層幹皮,緊繃在骨頭上。他的眉骨凸出來,眼珠子深陷,顴骨聳立,體重最多不超過七十斤,乍一看,活像一堆骷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