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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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把柔和清澈的光輝灑遍人間,古城牆、護城河、樓群、庭院、草坪,全都籠罩在月光的輕紗薄綃裏,顯得縹緲而神秘。
顧罡韜在半夜裏驚醒,他夢見自己躺在知青院的小土屋裏,搖晃不定的油燈使黑黝黝的夜變幻莫測……一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光亮,在眼前緩緩移動,使得所有熟悉的東西看上去就像幽靈般虛幻,很久以前曾經讓他冷汗淋漓的那道光又出現在這次夢中,飄飄搖搖停留在昏暗的窗戶中央。他抬頭望去,窗戶化成了雲塊,高高的,隱隱約約的,那光亮就像是即將破雲而出的月的光芒。他望著它出來——帶著期待的心情。那是黛微飄飄欲仙地站在玉盤中央,一隻手穿過烏黑的雲層,把它們推開,光亮的額頭俯向大地,溫柔的眼睛像閃爍的星星。她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她對他的心靈說話,聲音像風一樣掠過他的意識,倏然襲來,又倏然退去,如此反複不止:“罡子,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在找你,今天才遂願。罡子,你還是老樣子,不過成熟多了,這些年你過得還好吧?”聽到這耳熟的聲音,顧罡韜的心髒一下子提到喉嚨口,從夢境中醒來,他脊背上已是冷汗涔涔了。
顧罡韜下床推開窗戶,隻見夜空如洗,滿地銀輝,哪裏有黛微的影子?莫非真如人們所說,人死了,靈魂會離開軀體繼續存在?倏忽二十多年過去了,當他孤寂的時候,他發現記憶深處的碎片會突然活躍起來,每當他想起渭北高原的景致,那口井便也同時呈現。他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位於村西頭一棵老槐樹旁,四周有青石圍欄,經過多年風吹雨淋的轆轤,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模樣。彎腰朝井下望去,除了黑還是黑,根本看不見底。
“罷了,我一望見這井就犯愁——我覺得自己很沒用。”黛微說話的聲音有點顫抖。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她腰間係著長長的背包帶,另一頭結結實實拴在樹上,纖細的手握著轆轤把……那一瞬間的記憶,在他腦海裏留下了刀砍斧鑿般的痕跡,變成了隻對她才存在的一種符號。更何況他正懷著戀情,而那戀情又把他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他太想她了!想她那嫣然一笑,臉頰上那對動人的酒窩,想她那全身隻剩一個發卡的裸體,想她那腰間的曲線和毛叢的暗影。她咋可能一眨眼就不見了?莫非他時常處於夢遊狀態不成?
半小時後,顧罡韜坐進一家咖啡館,用手機叫來了經常陪他聊天的古浪。他要了兩杯咖啡,心事重重地蜷曲在沙發裏,迷茫地望著冒著熱氣的杯子。古浪幫他放了糖塊和奶汁,顧罡韜的目光始終逗留在古浪臉上,帶著一種固執的、燒灼的熱力。兩個人都是濃眉大眼,線條挺直的鼻梁,輪廓豐滿的嘴唇,甚至舉手投足間都表現出相似的痕跡。顧罡韜心頭掠過一陣惆悵。
“顧總,您半夜三更把我傳來,一定有特殊任務?”
顧罡韜搖搖頭:“是特殊的心情。”
古浪沉默了一會兒,在顧罡韜的注視下,心砰砰直跳。他咳嗽一下,故作鎮靜,用手支住下巴,然後拿起小匙下意識地攪動咖啡,那褐色的液體在杯裏旋轉。他瞅著顧罡韜,低聲說:“老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此時此刻你一定是在想一個人。”
“噢?”這話像興奮劑,使顧罡韜打起了精神。他從皮夾克裏摸出兩包中華煙,甩給古浪一包,“今晚咱們就是哥兒們。”
“哥兒們,合適嗎?”古浪抿起嘴一笑。
“笑什麽你,世上哪有那麽多合適的事!”
“論年齡,你是我的長輩;論閱曆,你可以當我的導師,這稱呼會讓你吃虧的。”古浪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說話。
“哥兒們哪有論吃虧不吃虧的。哎,你小子別打岔,說說我內心現在是怎麽個想法?”
古浪搖搖頭:“難說,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我有這麽高深莫測?”
“有!”古浪肯定地說,“比我想象的還要神秘,不是幾句話能概括的。”
“離天亮早著呢,你慢慢說。”
古浪目光悠悠地望著眼前的生身父親,竭力壓製住衝動:“我發現你這個人挺懷舊的,你過的橋比我走的路都長,吃的鹽比我吃的米還多。在這個美妙的夜晚,我倒是很想聆聽你對人生的感悟,和你昔日的愛情故事。”喝了一小口咖啡,古浪接著說,“雖說我是學法律的,但我也酷愛文學,很想有了一定的生活體驗後寫部長篇。你既然稱我為哥兒們,難道不想為哥兒們提供些素材?”
顧罡韜注視著古浪:“你是學法律的,為啥對文學有興趣?”
古浪搖搖頭笑道:“說句掏心窩的話吧,是你的人格魅力影響了我,更重要的是,使我改變了剛剛畢業時的憤世嫉俗。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在你身上,我發現了比黃金還貴重的礦藏,我發現人際關係還可以比我原來想象的更加寬廣。但願你將來讀我的小說時也會產生同樣的體驗。當然嘛,設想終歸是設想,要真正寫出一部成功的小說並非易事。我還年輕,沒有相當的生活積累是不會輕易動筆的,也可能我的設想永遠隻是設想。”
“有理想好啊!”顧罡韜說,“未來的大作家,來,點上煙。”
古浪為難地說:“這不合適,我媽說了,未成家立業,不能吸煙。”
顧罡韜笑道:“男人嘛,隻要不幹那沒屁眼的事,小毛病很正常。不瞞你說,哥兒們我十八歲就開始抽煙了。不過千萬別告訴你媽,說老板教你抽煙。”
兩人都笑了。稍頃,古浪說:“這兩年,我給你添了不少麻煩。”
“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哥兒們還說客氣話就見外了。”
“你平時臉色冷冰冰的,可心卻像火一樣熱。”
“你是這樣感覺的?”
“這一點,我陶阿姨,不,應該叫……”古浪扮了個怪相說,“叫她阿姨不妥,這樣你就吃虧了。”
“噢,江湖亂道嘛。”顧罡韜睜大眼睛,“她都給你亂七八糟講些啥?”
“講得多了,特別是講起你的好處總是刹不住閘。”古浪壓低嗓音,故作神秘道,“我看得出,你們關係不一般。”
顧罡韜開懷大笑:“你個機靈鬼,還會旁敲側擊。信不信由你,我們之間純粹是一種友誼,你陶大姐可是個大大的好人,是個可憐又可愛的好人。她,還有那個斷了一條腿的趙老板,在法庭上見到的那位辛弦阿姨,都是和我從小一起玩大的同學。你別看那個趙老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腦門說,“他那腦瓜子轉得可真快,見風使舵、乘虛而入是他的強項。農村插隊時,他絞盡腦汁一心要拿下你陶阿姨。”
“最終拿下了嗎?”
“廢話,不拿下,貝貝是從石縫裏蹦出來的?”
“我是說陶阿姨怎麽會信任這樣一個人。”
“這正是他的本事。他倆在農村好了有一年多時間,就一起招工回城了,結婚,生孩子,後來一次工傷事故,趙天星摔斷了腿。”
“他也怪倒黴的,總是在腿上出問題。”
“也許是他的腿總喜歡伸出去絆人,老天爺認為是多餘的。”說到這裏顧罡韜忍不住笑了起來,接著又說,“看得出,你陶阿姨也很喜歡你。關於她的故事先告一段落,要是讓她知道我在跟一個孩子揭她過去的老底兒,非罵我不可。她的羅曼史真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留下她親自對你講吧。”
“我想知道,她在什麽場合會罵你?”古浪緊跟著問。
“類似咱倆這種場合呀!”
“我陶阿姨心直口快,誠摯待人,非常善良。”
“你挺有眼力的嘛,她是很善良,你說誰不願跟善人交往。我從你身上也能聞到一股善意的氣息。咱倆一起共事快兩年了吧,我很想知道,你對我有何評價。”
古浪作思考狀,沉默了片刻說:“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陪你跟老外談一個合作項目。談判結束後,你邀請老外共進晚餐。晚餐很簡單,幾個盤子都吃得幹幹淨淨,隻剩下幾個蝦餃。你對服務小姐說,請給我打包,我帶走,外商當即站起來表示明天就簽合同。第二天中午,老外設宴款待你。席間,外商輕聲問你受過什麽教育?你說我是窮工人的孩子,父母不識字,他們對我的教育是從一粒米、一根線開始的。他們常嘮叨,不指望你高人一等,能實實在在做人就好。我一直注視著那個老外,他聽著我的翻譯,眼裏開始放光,隨後端起酒杯激動地說,我提議敬您二老一杯——您受過人生最好的教育!”
顧罡韜笑了:“是啊,一個受過磨難的人,便會知道珍惜;一個在貧苦中長大的人,不會不知道勤儉節約。貧窮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在貧窮中自甘墮落,失去尊嚴。”
古浪打量著顧罡韜,由衷地說:“我非常敬重你的人品,欣賞你的為人之道。我母親也經常告誡我,做人就要做你這樣的人。”
“是嗎?那你經常跟母親說我們公司的事情了,而且還提到我?”
“那還用說,我一個人遠離家鄉,母親有操不完的心。”古浪惟恐失言,趕緊搪塞過去。
“啥時候讓她來西安玩一玩,西安好玩的地方可多了。”顧罡韜興致勃勃。
“她說她一定會來,但是要看時機。”
“出來旅遊還看什麽時機?放假了,買張車票不就來了嘛!”顧罡韜不以為然。
“我媽媽很忙。他們班上有幾個孩子的父母常年在外,放假了她還要照看這些孩子。”
顧罡韜點燃一支煙,注視著古浪:“你母親可能和你陶阿姨的年齡差不多吧?”
古浪抬抬眼皮,稍稍猶豫了一下,又繞到剛才的話題,恭維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啊!陶阿姨將公司看得跟家一樣,別看她平日有說有笑,嚴肅起來大家都怕她。”
“這說明她進步了,變聰明了,她可是我一手栽培的。我這個人沒太大本事,突出的一點就是會用人……”
“還講義氣,重感情。”古浪打斷顧罡韜的話,“這種處世為人的品行,在當今社會當然難能可貴,但從另一個角度講,它卻是你致命的弱點。那個斷了腿的趙老板,不就是利用了你的這一弱點才有隙可乘,把你推下深淵的麽?不過他這個人的良知還算沒有徹底泯滅,這也可能是你的人格魅力感動了他。”
在幽幽的燈光下,顧罡韜注視著古浪每一個細微的表情、神態,好像似曾相識。
已是淩晨三點,此刻顧罡韜又來了精神,喚來服務員,要了一瓶“路易十八”,親切地問古浪:“哥兒們,不抽煙,喝酒總可以吧!”
古浪有些難為情:“實話說,應該是膽量比酒量大。”
“好!爽!”顧罡韜一拍桌子,兩人舉起高腳杯一飲而盡。
一連又碰了幾下,顧罡韜雖然神誌清楚,但嘴就不太把門了:“不瞞你說,我這個人長這麽大還真沒怕過誰,不是我有兩下子拳腳,而是我這個人從不占誰的便宜,不欺負人,不做虧心事,你說我怕誰?”
“是,樹正不怕影子斜。”
“對呀,叔叔我……不,哥兒們我年輕的時候真是跟人沒少打架,經常打得像頭血狼。現在想想也後怕。”說到這兒,他突然想起一直沒顧上問的一件事。
“哥兒們,你對我還隱瞞了一件事吧?”
“什麽事啊?”古浪感到心髒再次狂跳起來。
“打架的事呀,你裝啥糊塗?”
“有,是有那麽一次。”聽說是打架的事,古浪放下心來。
“為啥不主動講出來,是看不起我還是懷疑哥兒們不給你撐腰?”
“你說哪兒去了,堂堂一位大老板,怎麽能為手下的一名員工去……亂了規矩?”
“有啥不能,規矩是由人定的。我不是說了嘛,工作場合我是你的老板,不能有半點馬虎,非工作場合咱就是哥兒們,對嗎?”
“也對也不對。”古浪說。
“你陶阿姨給我講了打架的事。”顧罡韜站起來照準古浪的胸膛擂了一拳說,“帶勁,你小子有種!今後誰要是對你放肆,你就放膽子揍他,捅了婁子有我呢!”他又馬上改口說,“不過切記,咱得要占理,不然……我要是知道了說不準揍的是你!”
“老板放心,這是原則。”古浪學著顧罡韜的腔調說,“沒名堂的事,我從來不幹!”
“這就對了。來,再碰一下。”趁顧罡韜點煙的工夫,古浪微眯著眼睛看了他一陣,甚至將他的每一個微笑、每一聲歎息、每一個神態都盡收心底,然後不由得看看他拿煙的手,再看看自己的手,感到一股暖流伴著酒香朝他撲麵而來。
沉默幾分鍾後,古浪很自然地又找了個話題。
“哥兒們,我想問一個不該問的問題。聽說你跟嫂子剛剛離異不久,她帶著女兒就去了美國?”
顧罡韜皺著眉頭說:“說呀,不要說一半留一半,今晚又沒外人。”
古浪看了他一眼,笑道:“我是怕你說我蝗蟲吃過了界。”
顧罡韜打量著他,搖搖頭說:“小小年紀,還學會吊人胃口了。既然是哥兒們,吃過界就吃過界吧!”
古浪說:“我的直觀感覺是,你跟嫂子分手讓人挺惋惜的。不就是一個想出去,一個不想出去嘛。話又說回來,就是你受點兒委屈,按她的意思行事,也不是不行的。”
“我看你都能當特工了。”顧罡韜想了想說,“美國,不是我吃飯的地方。憑我口袋裏的那仨核桃倆棗,還想出去闖洋人的社會?我怕人家笑話。資本主義國家是投資飽和,資本過剩,資本輸出。那裏隻有我們打工的位置,隻能去擺地攤。我的能力隻有在中國才能發揮。像我這樣的人,在美國就算拿到綠卡,充其量隻是一塊耀眼的牌子,是拿給同胞看的,不能當飯吃。”
古浪讚同地點點頭:“這個題目太大了。我還想知道,你跟嫂子分道揚鑣的症結在哪兒?不會是因為第三者插足吧?”
“我真的說不清楚。”話說到這兒,柳茗的身影瞬間出現在顧罡韜眼前,他揮揮手,指著古浪道,“你小子盡往我的痛處戳,讓我防不勝防。”
“你經常一個人喝悶酒嗎?這不像你的性格。”古浪打量了一眼顧罡韜,輕輕地問。
“那倒不至於,隻是有時,有時而已。”
“有時的苦悶孤獨,每個人都有的,我也時常有這種感覺。”
“你?”顧罡韜用探究的目光望著古浪,“你小小年紀,風華正茂,有什麽苦悶?”
“是人都有苦悶的,三歲孩童也不例外,他們隻是不能完整的表達而已。”古浪再次岔開話題,他可不願意現在就讓眼前這個男人懷疑自己的身份。
“別糊弄哥兒們,我想知道你的苦悶是什麽。”顧罡韜定定地看住古浪。
看到顧罡韜不依不饒,古浪大腦一片空白。自從來到佳藝公司,跟這個是他的生父的顧總打交道,古浪就時常會出現恍惚的感覺。雖然常常在電話裏跟媽媽交換意見,但是他依然想象不出今後的路該怎麽走,因為媽媽雖然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包括顧罡韜現在是孑然一身,但是媽媽從來沒有表示過要跟少女時代的戀人重逢。既然媽媽不表態,他當然也就什麽也不能說。
古浪的失態讓顧罡韜感到蹊蹺,於是慢悠悠地說:“要是看得起,就說出來吧。我一是會守口如瓶,二是會想法子幫你,真的。”
“誰都幫不了我的。”古浪搖搖腦袋,“至少是現在。等我真需要你幫助的時候,我會開口的。”
顧罡韜看定古浪:“你不是在諷刺我吧?哥兒們幫不了你,也不至於害你嘛!”
“你又要我接招了。”古浪聳聳肩,“從我來到這個世界上,就一眼都沒見過我的生身父親,這,你能幫我嗎?”
顧罡韜長籲了一口氣:“對不起,你父親不是在新疆搞科研嗎?”
古浪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隨口編的故事露出破綻,隻好繼續編下去:“那是一個不存在的父親,我其實是媽媽一個人拉扯大的。”
“是這樣啊!”顧罡韜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大孩子,“那你為什麽撒謊?”
“因為,不存在的父親不等於不在人世,我隻是沒有找到他而已。”
“我越來越聽不明白了。什麽叫‘沒有找到’,莫非你還沒有出生,他就失蹤了?”
“也可以這麽說。”說到這裏,古浪耳邊響起媽媽的話:“‘跟你的生父相處,千萬不要衝動,沒有我的允許,絕對不可以暴露自己。記住了,絕對不可以!’”
古浪在瞬間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喝了一口已然冰涼的咖啡,慢悠悠地說:“顧總,我的事情隻能到此為止。簡單說吧,是我爸把我媽拋棄了,一走再無音信,就這麽回事。”
“這個王八蛋,狗娘養的,他還是個男人嗎?”顧罡韜大怒,一拳砸在茶幾上,差點兒將小茶幾砸翻。
古浪感到自己編的故事有些不厚道,隻好努力板平臉,一本正經說道:“好了,不提他了。現在讓我們再回到剛才的話題,你答應為我提供小說素材的,該不會像葛朗台一樣吝嗇吧?”
“吝嗇是屬於咱這號人的?”顧罡韜中了激將法。
“我想也是。瞧我沒大沒小的,口無遮攔。”
“這樣好啊。有時我心裏憋了一大堆話想要找人訴說,卻沒有合適的談話對象。今夜我們可以盡興,想說到啥時候就說到啥時候。”
古浪微微一笑,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哥兒們,不,顧總,我沒跟您開玩笑,我將來真的要寫一部小說。我的筆名就叫——螢火蟲。”
顧罡韜嘿嘿一笑:“螢火蟲?為啥叫這名字?”
古浪笑道:“你名字中間的‘罡’是天上的北鬥星,所以我隻配做地上的一隻螢火蟲。”
顧罡韜凝視著古浪,臉上露出微笑:“未來的大作家,你對我的什麽事情最有興趣?”
“我對你當知青的那段生活特感興趣。”
古浪的這句話,使顧罡韜潛藏心底的記憶重新複活:“知青歲月,不堪回首,它早已凝固成鉛塊沉在心底了。”
“酒越久越醇,醋越陳越酸。想必它們一定是難得的素材。”古浪望了望顧罡韜。
顧罡韜點燃一根煙,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這些年來,我經常做夢。夢見教我趕大車的師傅,他穿著破破爛爛的衣裳,褲襠都快耷拉到膝蓋了。他臉上的皺紋裏擠滿了陽光和泥土,向我微笑時,我會看到他空洞的嘴,他時常流出渾濁的眼淚,這倒不是因為他時常悲傷,他高興時也會流淚。快三十年了,那段沉澱的光陰無時不伴隨著我,如血液注入我的體內,也必將伴隨我進入墳墓……”
顧罡韜的講述像鳥爪抓住樹枝那樣緊緊將古浪抓住。
聽過一段漫長的敘述,古浪小心翼翼地說:“很沉重,也很精彩,你一定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故事。”
“精彩有些離題,但是沉重兩個字根本包容不了它。”顧罡韜嚴肅起來,“剛才你談及小說,現在我就從一個小說的題目說起吧。”
古浪看了他一眼:“什麽題目?”
“《野人傳》,隻可惜她還沒有寫一個字就離開人世了。”
古浪深吸一口氣,附和道:“是啊,脆弱的生命隨時可以消失,一切都可能轉瞬即空,歸於破滅。顧總,我很想聽聽你那個《野人傳》作者的故事。”
顧罡韜臉上陰雲密布,他大口大口地吸著煙:“不知是老天跟我作對還是命運的捉弄,就在她考上大學、即將返城的時候,遇上黃河百年不遇的大洪水。在那場災難中,她被洪水奪去了生命。她死得很慘烈,她本不應該死的,不應該死啊。”
說到這裏,顧罡韜端起酒杯一氣喝幹,再次點燃一支香煙。沉默中,兩人都不敢看對方——他們的眼睛都濕潤了。良久,古浪打破沉默輕聲說:“好人一定會有好結果的。我將來的作品中能不能作這樣的假設,被卷入狂濤的女知青沒有死,她在某一個地方奇跡般生還。因為她那麽善良,那麽年輕,她不應該死。”
“那是你小說裏可以做到的事,洪水不會區別好人壞人。現在留在我心底的隻有揮之不去的痛楚與殘留的內疚了。”
“幾天前,我看到過這樣一個報道,一架失事的飛機上,一百多人遇難,竟有一名三歲的小女孩奇跡般地生還了,你說這又作何解釋?”
“那是不幸中的萬幸,是萬一中的僥幸。”
“是啊,不管它萬一也好,一萬也罷,總歸是事實。那麽,我們為什麽就不能設想那位《野人傳》的作者有生還的可能呢?”
“你不愧是學法律的,凡事都要追根刨底。”顧罡韜漠然地搖搖頭,“這種假設也曾在我腦海裏翻騰過無數次,可那畢竟是期盼,事實是我和她已永遠隔在了兩個世界。在夢中,我不止一次地望見她站在遙遠的地方朝我呼喊,朝我揮手,我拚命地想跑近她,兩條腿卻像被牢牢地捆住了似的。我不止一次地從噩夢中驚醒,眼前晃動著慘不忍睹的場麵:八月的悶熱天氣裏,從河裏撈出來的屍體全都赤身裸體,橫七豎八地躺在河灘上,灌滿河水的肚子脹得像鼓一樣。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繼續腐爛膨脹,昏黃的月光下,不時有‘砰、砰’的聲音傳來。”
“咱們不說這了,還是讓我來繼續假設吧。我此時腦海裏湧現出這樣一種場麵:那個《野人傳》的作者在被洪水衝出幾十裏外的一個地方獲救了。”
“什麽?”顧罡韜淒楚地笑了,“如何獲救,又是誰救了她?”
“嗯——應該是一個身強力壯的家夥。”
“如果真是這樣,她也已經被折騰得體無完膚了。”
“他把這位奄奄一息的女人背回自家的窯洞,日夜守護,他用賣豬的錢給她治療,把雞殺了給她補養身子。”
“那家夥為什麽要這樣做?”
“我想,因為他還是個光棍,他想碰碰運氣,撿回一個不掏錢的媳婦,想讓這個女人活過來給他傳宗接代,為他續祖上的香火啊。”
這句話把顧罡韜折磨得再也坐不住了,他憤憤地離開座位,又點了一支香煙,踱來踱去,將深深吸入口中的煙氣,滿滿地吐了出來,先是直的,後來逐漸擴散,在空中留下一縷縷灰色的線條,像透明的霧,他手掌一揮,把殘留的煙驅散,然後入神地注視著模糊難辨的煙縷漸漸散去,臉上掠過一絲苦笑:“好小子,你將來一定是位天才的作家。不打攪你的思路,你可以再大膽地假設下去。”
“後來嘛——”古浪摸摸自己的後腦勺繼續說,“可以有兩種思路,一種是她掙脫了死神的懷抱活過來了,她感謝蒼天給了她第二次生命,她要報答這位救她於危難中的男人。”
顧罡韜幾乎進入了故事中的角色,他急忙打斷古浪的話,氣急敗壞地問:“你可要說清楚,是怎麽一回事?”
古浪皺著眉頭,咬緊牙關:“你發什麽急嘛,既然找我來聊天,就該放輕鬆點兒。”
“噢,是的。”顧罡韜感覺自己失態,使勁捶了捶腦袋,“對不起,我打斷了你的思路。但我不得不佩服,你小子確實是塊當作家的料子,想像力太豐富了。你可以繼續往下講。”
“下麵,我想把結果設計得再慘烈些。”
“怎麽個慘烈法?”
“先從矛盾衝突談起,那農民為什麽要救她?為什麽傾盡家財為她治病?他最原始的動機就因為她是個女人,他想救活她,用自己的舉動感化她,歸根到底,他是個光棍漢,他想娶個不掏彩禮的老婆為他生兒育女,續祖上香火。可是事與願違,被他搭救的那個女人不可能讓他如願以償,所以他才心理失衡,而陷入無邊的痛苦境地,以致演化到他完全失去理智,獸性大發……”
顧罡韜拍案而起,怒吼道:“畜牲!”
“顧總,您這般激動,我非常理解。情急之中,我真想設計那女知青手裏有把槍,一槍崩了他。”
“對,真該打死他。”
“隻可惜在那樣的情景裏,她無法抗爭。”
停頓了一下,古浪緩緩地說:“我還可以假設,那個農民漸漸發現她有了身孕,他以為可以為祖上續上香火了。他每天扛上土槍,早出晚歸,打野兔子賣錢,給她補養身子,最後……還可以假設她完全在一種意誌力的支撐下,在一個寒風刺骨的夜晚逃脫了。”
“跑掉?她能跑到哪兒呀!”
“世界大著呢!隻是對她而言,哪兒才是她的棲息之處呢?”古浪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動作,繼續說,“她可以跑到她父親的身邊,回到親人的懷抱。”
顧罡韜把茶幾敲得“咚咚”響:“她為什麽沒有跑到男朋友身邊?”
“這個嘛,”古浪緊鎖眉頭,說,“這個問題有點尖銳,為了小說的曲折感,我不想設計她跑到戀人的懷抱。其實,生活中會發生許多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是啊,不可能事事都盡如人意。”
“顧總,我隻是在假設一種情節,她要是直接投入戀人的懷抱,情節豈不是太簡單了?”
顧罡韜歎口氣:“那也是。”
“我想設計她見她的爸爸,但是又出了問題。”
“怎麽又出了問題?”
“她父親本來身體就不好,參加完女兒的葬禮,回到上海沒幾天,就因突發心肌梗塞而去世。”
“你讓她一個人承擔多少不幸?”
“不論幸運還是災難,是你的就都得接受。”
“她孤身一人總得先有個安身之處吧?”
“她隻好來到一個江南小鎮,投奔小時候帶過她的舅舅。”
“江南小鎮?舅舅?嗯,倒也說得過去。”
“是,完全是人之常情,因為她不想讓戀人知道,她曾經跟一個陌生男人同睡一炕,而且長達數月之久。她隻想讓他隨著時光的流逝將自己徹底忘掉,然後一個人平平靜靜走過人生的道路。”
顧罡韜眉頭緊鎖,目不轉睛地望著古浪:“你講得這麽娓娓動聽,就像身臨其境一樣,我的心都被刺痛了。你無意中揭開了我心頭的疤痕,使它滲出鮮血。好像她真的複活了,甚至望見她微笑著朝我走來,我差點兒伸開胳膊迎上去。”顧罡韜痛楚地搖搖頭,“可那畢竟是瞬間的虛幻,你縱有一千一萬個假設,她也不可能起死回生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在她的忌日去墳前攏一攏荒草,蓋上幾鐵鍁新土,祈禱她的靈魂安息。這樣,假如有一天我死去,便可以伴著她在另一個世界裏傾吐心聲,相依相托。”
顧罡韜和古浪在幽暗的燈光下像一對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相對而坐。古浪專心地聽著,眼中閃著淚光:“顧總,你情感豐富,我能感覺到。事業上你很成功,情感世界裏,你也算得上是個富翁了。”
顧罡韜麵無表情,略微放慢了語速說道:“我從你小子身上洞悉了一種氣息,一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氣息。用你陶阿姨的話講,我應該算是一個伯樂了。”他抬頭望望窗外,此刻是清晨五點多鍾,夜幕還沒有被曙光揭去,四周黑漆漆一片。他飲盡杯中的咖啡,溫和地對古浪說,“如果下周有空,可否陪我去插隊的地方走走?”
古浪頓了一下:“顧總吩咐了,我敢不去嗎?”
顧罡韜微閉著雙眼,仿佛已經睡了過去……思緒又將他帶回了當年的渭北高原,他曾將青春的熱血灑在那塊土地上,那縱橫起伏的山峁就像在一瞬間被凝固的波浪,缺少植被而貧瘠的坡地,瘦骨嶙峋的老牛拖著古老的木犁,似乎是從天外傳來的高亢蒼涼的秦腔:
祖籍陝西韓城縣,杏花村裏有家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