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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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氣漸漸暖和了,五月是西安最美的季節,白天陽光燦爛,傍晚有終南山的清爽之風陣陣吹拂。
    剛剛從美國看罷女兒歸來的顧罡韜,也和這天氣一樣,覺得渾身有散發不完的活力,好像他遭人暗算、妻子出走這樣的挫折從來也沒發生過,他的神態舉止還是那麽瀟灑自如。
    淘氣開車接他從機場返回的路上,第一個匯報的就是趙天星的情況。
    “真是老天爺有眼,人算不如天算。”
    顧罡韜聽著她沒頭沒腦的話,不解地問:“你在嘀咕些啥?”
    “哼!”淘氣嘲諷道,“你大概還沉浸在美國探親的歡樂之中吧!”隨即突然加大油門,小車像離弦的箭衝向前方。
    “當心,你越來越瘋了。”
    顧罡韜瞥了淘氣一眼,看她開車時的眼神分外專注,她把長短恰到好處的秀發挽到腦後,光亮亮地閃出鉑金耳環,唇膏色彩很淺,但絕對是精心打理過的,圓潤的手指搭在方向盤上,像鑲嵌在上麵的裝飾品,看她這副神情舉止,顧罡韜心裏感歎:多好的女人!
    淘氣收回笑容,一臉嚴肅地說:“大自然自有它無法抗拒的規律,天有一虧,地有一補。人也一樣,積德行善的人是不會無路可走的。你去美國的這兩個月,我簽了兩份合同,有一份比較有價值,昨晚我算了一夜的賬,還是一筆不小的收入呢!”
    “是嗎?那你咋不給我打電話呢?”顧罡韜精神一振。
    淘氣白了他一眼:“想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嘛。”
    “嗯,不要打埋伏了,快說說還有啥讓我驚喜的。”
    “還有嘛,你聽了肯定比這還帶勁!”
    “哦?”
    “那個差點兒要了你性命的譚誌浩的案子判下來了,八年,夠他小子坐一陣子了。”
    “八年,整整一個抗日戰爭啊!”顧罡韜的臉突然陰沉起來,他放下車窗玻璃,將一縷縷煙霧吐向窗外。
    淘氣眼角的餘光窺視著他的表情,為了把他從痛楚的回憶中拉回來,還是說出了那個不該現在講的消息。
    “罡子,你應該去看看你的老同學。”
    “哪個老同學?”
    “趙天星唄。”
    顧罡韜很納悶,眼睛眯縫著:“為什麽要去看他?”
    “你去美國後不久,他就出事了。”
    “咋了?”顧罡韜感到意外。
    “你猜。”
    顧罡韜晃晃腦袋,苦笑道:“是遭電擊還是讓雷劈了?”
    “差不多,繼續猜。”
    “不會又去投機鑽營,斷了條腿吧?”
    淘氣側過臉,用驚奇的目光看了顧罡韜一眼:“你真聰明,讓你猜對了!”
    “哎喲嗬,你是從哪兒知道的?”
    “是他親自打電話告訴我的。他手術後醒來就打電話說想見兒子,幾乎用乞求的口氣要我做兒子的工作,去醫院見見他。”
    “後來呢?”
    “兒子大了,我無能為力,磨破嘴皮他都不去。”
    “這小子好倔強,畢竟是生身父親,還是應該去看看的。”
    淘氣冷冷地回答:“你這是站在他的立場上講話,他撇下我們母子,摟著他那日本二奶的時候為兒子想了嗎?這些年他春風得意時想到過兒子嗎?人有付出才有回報,他沒有為兒子付出父愛,又怎能得到兒子的承認和尊敬呢?這叫自作自受。”淘氣頓一會兒又接著說,“我知道那家夥嘴裏難有實話,在陝西說話你得到山西去聽,不過我陪兒子去看他爺爺奶奶時,證明他這次沒有撒謊,他不是斷了一條腿,是被鋸去了半條腿!”
    “哦!好端端的腿咋會沒了?”
    “是骨癌。”
    “還是那條傷腿嗎?”
    “是。腿都截了半個月了。這回他就是撐過來,老天爺也會揭他一層皮!”
    顧罡韜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說:“這麽說,我還真有必要去看看他了。”
    “當然應該。不過你不能同情他,你一定要替我轉告,讓他頭枕在錢堆上,摟著洋老婆翩翩起舞吧!”
    “這話有點兒殘忍。”顧罡韜有意觀察淘氣的表情,笑著說,“別這樣,這不是我們淘氣的做派。”
    淘氣搖搖頭:“那不是一個層次的東西,把世界上所有酷刑給他用上都不殘忍。”她出了一口長氣又說,“你旅途累了,想不想聽聽音樂?”
    “當然想。”
    車內響起了顧罡韜最愛聽的強悍有力的美國西部牛仔樂曲。
    低沉、渾厚的樂曲,使人仿佛感受到地下的岩漿在湧動,隨時都有可能爆發。這支曲子如此富有感染力,似乎每一個音符都在撞擊人的靈魂,給人以征服一切的力量。
    蓮花池監獄灰色的高牆布滿了電網,監視塔和大門旁站著全副武裝的警衛。在這座囚禁罪惡的建築裏,每一根鐵欄、每一塊青磚都被刻上了法律的沉重與威嚴。
    此時的譚誌浩,全然失去了昔日的威風。
    在長蛇般的探視隊伍中,顧罡韜排在靠前的位置。他手裏拎著兩條萬寶路香煙,站在門口下意識地往那棟灰色的大樓望了一眼,竟有一種被監視的感覺,渾身不自在,似乎自己的人格也頓時矮了許多。他禁不住又一次在心裏發問:人啊人,好端端的路不走,為什麽偏要選擇這樣的歸宿呢?
    顧罡韜走到門口,警衛拿起電話向裏麵通報。很快來了一位中年獄警,他打量了顧罡韜一眼,警察的眼神分明在問:“怎麽第一次見到你,和人犯什麽關係?”
    顧罡韜對這種審視的目光報以會意的一笑,解釋道:“他是我的哥兒們。剛從國外回來,是第一次探視。”
    顧罡韜填寫完來訪登記,跟著獄警進了院內,來到一間掛有“探視室”牌子的門前。
    接見室約有一百平方米,中間是由長條桌子排成的長案,內側靠牆放著長條木椅,屋內空蕩蕩的。顧罡韜沒有坐在條椅上,他吸著煙,耐著性子等待譚誌浩的出現。大約五分鍾後,身著灰色囚服的譚誌浩被一名獄警帶入探視室,兩雙目光幾乎同時碰在了一起,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懂了所要表達的信息。在長達兩分鍾的對視中,譚誌浩重重地低下了頭,他心裏暗暗吃驚,恐怖遍布全身,他急切地等待著顧罡韜說出第一句話。顧罡韜走近探視網,低沉地說:“老弟,沒想到是我吧?一年多時間你可是瘦多了。讓我猜猜看,此時你在想什麽?我想你最後悔的是當時沒幹掉我,對嗎?”
    譚誌浩仍然低著頭,顧罡韜看不到他一絲表情,隻能看到稀疏的頭發下亮白的頭皮。顧罡韜不再吱聲,他想認真審視一下差點把他送入死神懷抱的這個惡棍的嘴臉。在近五分鍾的沉默中,譚誌浩終於慢慢抬起頭,一種仇視的目光直逼顧罡韜:“你高興了?我真後悔當初出手太輕,現在要是能有一把手槍,我非叫你的腦袋開花不可!”
    顧罡韜狠狠吸了口煙,注視著譚誌浩說:“老虎都變成病貓了還逞凶?今天要沒有這隔離網,我非揍扁你!”顧罡韜盡量壓低嗓音,“你這個可憐的小醜,差點要了我的性命不說,還把柳茗逼上了一條不歸路。你……”顧罡韜猛地乍起拳,砸在隔離網上。
    “幹什麽?”一名獄警推門進來。顧罡韜隨機應變:“對不起,我哥兒倆幾年不見,隻是……想擁抱一下。”隨即微笑著指著隔離網。獄警看看點頭默認的譚誌浩,這才離開探視室。
    刹那間,兩道惡狠狠的目光又碰在了一起。
    “你說她,”譚誌浩緩和了一下語氣問,“她是怎麽走上絕路的?求你了,告訴我!”
    “沒工夫給你扯這些,但願你夜晚躺在陰暗的囚室裏,將手放在胸前時,她會在一個永遠找不到蹤影的地方向你發出咒語,讓你無恥的靈魂不得安寧!”
    譚誌浩驚恐地望著顧罡韜,他好像看到一個物體在從容下沉,沉到眼睛和意識無法觸及的深度。而這冷漠難測之中卻蘊藏著可怕的鋒芒。
    譚誌浩沉默片刻,再次用乞求的目光望著顧罡韜:“時間不多了,我求求你,能否告訴我她的真相。”
    顧罡韜的目光由憤怒、敵視迅速轉換為冷峻:“等你刑滿釋放後我再告訴你吧!”
    譚誌浩又垂下了頭。
    顧罡韜說:“要告辭了,這兩條香煙也許能幫你打發一些無聊的日子。”
    譚誌浩望著他沒吱聲。顧罡韜把煙從探視窗口塞進去,根本沒看他有沒有接。這次見麵是一直站著進行的,前後不超過十分鍾。顧罡韜走出監獄的高牆鐵門,眼睛裏掠過一絲不易被人察覺的冷光。
    坐進車裏,古浪給他點上煙,說:“趙天星住在西京醫院骨科三樓高幹病房。晚上齊浩楠和夫人要請你共用晚餐,可別忘了,是晚上七點。接下來還有三個小時,你還打算去見那家夥嗎?”
    “去!這是計劃內的,怎可隨意改變。”顧罡韜轉頭詢問,“東西帶來了嗎?”
    “帶來了,”古浪指指車後說,“在後備廂裏放著呢,可以折疊的。”
    顧罡韜滿意地笑道:“是進口的吧?”
    “正宗美國貨。”古浪緊鎖眉頭,“你那可惡的同學險些置我們於死地,你為啥還要去看望他?這種小人殺了他都不解恨!”
    “從小喝一個管子的水,下鄉吃一鍋飯,人家現在倒黴了,去看看也是有必要的。大自然有大自然的規律,講究生態平衡,商海有商海的遊戲規則,他冒犯了規則,老天爺就會懲罰他。”顧罡韜的語氣裏是一種淡定。
    在西京醫院住院大樓門前,顧罡韜順著古浪手指的方向,看到輪椅上坐著的趙天星。他示意把車停下。車子繼續向前滑行了十幾米後停住,顧罡韜、古浪同時跳下車。
    顧罡韜走在前麵,他遠遠望著輪椅裏的趙天星,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身穿白大褂的護士俯身和他說著什麽,他們全然沒有理會有人走過來。
    顧罡韜遠遠地就開始打招呼:“天星!”
    趙天星抬頭看去,愣了一會兒,臉上浮現幾分錯愕,幾分詫異。
    “天星,”顧罡韜快步走過去,老遠就伸出手來,同時問候站在趙天星身邊的美代子。美代子的臉頓時變得緋紅,強擠出一絲笑容。
    趙天星用力扶著輪椅把手想站起來,卻又重重地坐回到原處。他看著顧罡韜,冷笑道:“我估計你該從美國回來了,我還估計你會跟我見麵。我特意恭候你,不給你一個奚落我的機會也顯得我趙某人太不夠意思。”
    趙天星完全變了樣,原來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時已黯然無光,他麵容憔悴,聲音嘶啞,仿佛暮秋時節灌木叢中的蟬鳴:“你我吃過一鍋飯,睡過一個炕,都是自家兄弟,誰願意窩裏鬥?可是你一步步把我朝牆角逼,我也隻好奉陪了。”
    顧罡韜一字一頓地說:“你腿沒有了,腦子卻很靈光,差點兒讓我傾家蕩產。”
    “我是先君子後小人,是你欺人太甚。”
    古浪插上一句:“趙老板,顧總剛從美國回來就來看你,你說話放尊重點兒!”
    顧罡韜用手勢製止他說下去,示意把車裏的禮品拿來。幾分鍾後,古浪把一根泛著銀光的拐杖裝好拿來。
    顧罡韜從古浪手裏接過拐杖:“老同學知道你喜歡洋貨,特意為你買了這件禮品,正宗的美國貨。”
    趙天星端詳著拐杖,一麵用手摩擦下頜,一麵仰起臉,哈哈大笑起來。
    “顧罡韜,我都到了這種地步,你省點勁吧!”說著,他從身後取出一隻精致的黑色坤包,拉開拉鏈,對護士說,“不好意思,我跟朋友談點事,你回避一下。”
    趙天星掏出一張印鑒齊全的轉賬支票:“咱倆現在就把賬算清楚。這是一張同城轉賬支票,二十四小時內就可劃入你的賬戶。咱倆的官司,從事實上講你輸了,但從道義、良心上講你贏了。這一千三百萬,其中一千萬是你的全部損失,三百萬算作道義上的補償。”
    “一千萬這個數目不錯,你很精明,和我的會計師算的基本一致。這三百萬到賬後,我用現金返還。”
    “那是為什麽?”趙天星不解。
    “不為什麽,當知青那陣子咱倆是兄弟。現在,意味著咱倆的關係從此再無瓜葛!”顧罡韜一字一板說得清清楚楚。
    趙天星從包裏掏出簽證,讓顧罡韜看,顧罡韜並沒有用手去接的意思。
    “我把去日本的機票都訂好了,星期一上午十點一刻啟程。這一去,或許很難回來了。”說罷,眼眶裏溢滿了淚水。
    “那好,這三百萬的人情款你執意要給我就收下,我替你還淘氣和貝貝的那份感情債。”
    聽到顧罡韜這麽說,趙天星的眼睛裏放出冷光:“誰欠誰的債,那是我們之間的事,實話告訴你,咱倆這場官司全是因她而起。”
    “哦!”顧罡韜掃了趙天星一眼,目光從頭到腳,“你又在為自己開脫了?”
    “我趙天星好賴也是個重量級的老板,掉顆飯渣子都夠她娘兒倆吃的。你倒好,你能改變她的命運,你能教她開車,教她學電腦,教她能言善辯地和我較勁,教我的親兒子不認他爸!”
    顧罡韜點燃一支煙,盯著趙天星說:“可以理解,勝者王侯敗者寇,勝利者無論做什麽都是在維護真理,是因為他拿到了真理的解釋權。作為失敗者,我真的認這個賬。”
    古浪向前推開顧罡韜,憤怒地說:“你做不了人事,更講不了人話!你還知道你有前妻,有需要感情慰藉的兒子?天寒地凍的日子,你知道你的前妻和凍得瑟瑟發抖的兒子在大街上叫賣針織品的滋味嗎?顧老板念及老同學關係,怕誤了你兒子的前程,送他進全市一流的學校,幫你前妻卸下沉重的生活重擔,他何罪之有?你這個沒有人性、心狠手辣的東西,不但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反倒恩將仇報,再鋸掉你一條腿也活該!”
    沉默中,古浪忽然看到趙天星原本毫無表情的臉頰上劃出兩道清淚,不由得打住了。麵對這樣的情景,顧罡韜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說幾句安慰的話,卻怎麽也說不出,無可奈何地拍了拍趙天星的肩,轉身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