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鬼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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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橋那邊人聲鼎沸,“師叔侄”二人充耳未聞,簡單清點了煙火爆竹,轉身欲走。
慘叫哭號入耳便過,倒不是他們生性淡漠。
凡間界與修真界大有不同,此間凡人全無靈根,多數不信魍魎不拜鬼神。千年之前,曾有修士仗著法力高強操縱人間帝王,滿足一己私欲;後經由衛道隊查處,被打入離恨天關押數百年。
於是,修真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除非萬不得已,不可插手凡間界事宜。
不想才邁出幾步,人群中鑽出一名十三四歲的女孩,指向蕭解羽哭喊:“就是他!方才路過鋪麵撞了阿爹一下,阿爹才不好了的!”
眾人頓時竊竊私語,有痛惜死者的,有說這二人麵生的,有說蕭解羽看著不像好人的,言語忌憚又憤恨。
那女孩捂麵低泣,鎮靜有餘悲痛不足。蕭解羽冷眼旁觀,正待反駁,師尊側身將他護在身後,不疾不徐道:“小姑娘,說話要有憑證。”
女孩振振有詞:“你們若不是心虛,為何匆忙要走?”她上前幾步,想抓玄微的衣擺。手臂伸到一半,女孩不經意抬眼,視線與“凶手”相觸,重重打了個寒戰。
陰冷的目光黏上眉心,女孩哆嗦著縮回手,忍著怯意說:“我且問你,敢不敢跟我一起去看阿爹?”
玄微垂眸望她,應道:“好啊。”
“師叔,”蕭解羽見不得這人威脅師尊,壓抑怒氣道,“何必跟她廢話。”
他們要做什麽,誰能攔著不成。
玄微輕拍他的小臂,安撫道:“走一趟罷了,無妨。”
兩人隨女孩往廊橋去,人群自發讓到路旁。
廊橋底下躺著一具屍首,看模樣已過而立之年。遇害時間不長,粗略掃過一眼,瞧不出傷口。
衙役前來收殮屍首,圍觀群眾慢慢散了。四下無人,女孩又低低啞啞哭將起來。
哭聲傷耳,玄微喚道:“小姑娘。”
女孩不住啜泣,壓根聽不見呼喚。
蕭解羽聽著心煩,揪起她的後領嗬斥:“再哭打你!”
女孩抽抽鼻子,打了一肚子腹稿,尚未張口,玄微便道:“所為何事,直說罷。”
——再胡亂扯謊他們就不伺候了。
對上對方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女孩不禁啞然,半晌後說:“對不住,兩位仙長。我自幼見多了旁人不能見的東西,方才……怕得狠了,鬥膽冒犯了您,還請見諒。”她言辭誠懇,一眨不眨望著玄微真人,“仙長,求您救我。”
蕭解羽摸了摸堆滿儲物袋的煙花爆竹,心情糟糕至極,直想捂住這丫頭一雙眼睛。他憋著氣說:“你命數好麽?長相出奇麽?憑什麽要我師叔救你?”
女孩眼中浮出些信賴和仰慕,恭維道:“我知道仙長良善慈悲,一定不會見死……”
蕭解羽打斷她說:“巧了。我生性狠戾殘暴,最喜歡欺辱幼齡孩童。”
女孩梗了一下,繼續笑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不好意思。我們修真者不修來世,見死不救照樣長生不老。”
“我可以奉上全部身家……”
“不過黃口小兒,身家抵得上我一件衣裳?”
女孩掩麵欲哭,想起來仙長似乎不喜喧鬧,直直跪倒:“求仙長救我!”
蕭解羽冷哼。
不救,滾。
女孩直截了當說了所見所聞,抬頭仰望玄微真人,淚珠不聲不響自臉頰墜落,哭相好似梨花捎帶春雨,巧致動人又楚楚可憐。
玄微如先前一般垂眸望她,良久,應道:“好啊。”
女孩再次打個哆嗦,強顏笑道:“多謝仙長大恩!”
水鎮已有六人無故身亡。
受害者有的走在路上,有的睡在夢中,有的遊在水裏,沒有任何征兆,沒有任何傷口,無緣無故死了。
據女孩所言,阿爹死前,她看見了一團黑影。大略飄成人形,在阿爹身後轉一圈,猛然刺入腦殼,阿爹便死了。
黑影害過人,化作一縷青煙,飄往北邊了。
而水鎮北邊山上,有一座宮廟。
女孩講得繪聲繪色,描述也有推測也有。她說一句,蕭解羽諷一句,直把小姑娘氣得眼淚無聲地流。
她扁著嘴哀求:“仙長去宮廟看一看嘛。等除去禍患,我一定年年奉養您。”
誰稀罕。
蕭解羽暗啐。
師尊自有他孝敬,區區凡人,少攀扯關係。
然而話說到這一步,免不得走一遭了。
師尊答應救人,蕭解羽拎起女孩,瞬間抵達宮廟。
宮廟附近少有人跡。
不遠處矗立一棵巨槐,枝頭綁滿細條絲帶,在寒風捶打中靜悄悄下垂。山門沐浴著光耀,廟簷高聳,氣勢宏偉。
蕭解羽對凡間界信仰不熟,分不清廟宇拜的是哪路神仙,隻覺眼前浮雕形態猙獰,說不出的鬼氣森森。
小姑娘掙開鉗製,幾步躍上石階,蹦蹦跳跳招呼:“仙長,快些呀。”
全不似她話中那般驚恐。
蕭解羽盲從師尊,瞧她不對勁也懶得搭理,亦步亦趨跟上。
走著走著,祠堂上方沁出幾縷魔氣。
小姑娘急忙鑽到玄微真人身後,扯緊兩名仙長的衣袖叫喚:“好可怕好可怕,就是那東西!嚇死人啦!”
蕭解羽嫌她聒噪,剛想斥責,小姑娘直挺挺往後倒去:“啊呀!好痛!它要弄死我啦!”
蕭解羽真希望這熊孩子一頭撞昏,邊腹誹邊伸手拉人。不知女孩怎番動作,師徒倆眨眼間正臉相對——他差點兒吻上師尊的唇角。
溫熱的氣息彼此交纏,魂牽夢縈的臉龐近在咫尺,蕭解羽耳膜嗡鳴,同女孩兒一般,腿軟倒下石階。
玄微麵不改色,一手傻徒弟一手熊孩子,冰涼涼的眸光落到小姑娘身上。
女孩低眉順眼地笑,努力擠出頰邊酒窩,軟聲說:“多謝仙長。”
蕭解羽回想方才那一幕,舔舔嘴唇,看那熊孩子似乎……
女孩挨向仙長想蹭,玄微閃身躲過。
……嗯,還是很惹人厭煩,早些撞昏過去才好。
魔氣愈加濃鬱。
氣息很熟。
風中掠來一道白影,本來直往玄微真人方向,察覺魔修也在,傻傻愣在半空。
“啊呀!好可怕的妖獸!我要死啦!”女孩淒聲慘叫。
白影,小貂,也就是魔界妖獸幼崽,狠狠嚇了一跳。
——凡人真是可怖,麵容猙獰,嗓音尖利,那麽小一團,音調比娘親還高。幼崽方生出靈智,此時越想越怕,嚇得渾身哆嗦,顫栗難止。
蕭解羽重重給熊孩子一下,惡聲說:“閉嘴!打你!”
凡人停了哭叫。小貂忙不迭跳進魔修懷中,低低哀鳴,姿態親昵無比。玄微睨它一眼,蕭解羽又覺要完。
這貂不是新下的崽從小長在師尊身邊麽怎麽跟它爹娘一樣這麽黏著自己?暗戳戳送去哄明戀對象開心的小崽子不聽話,會不會被誤認為故意炫耀妖獸啊……
“遲遲。”
玄微啟唇。
聽得呼喚,小貂崽棄了魔界的主子,支起前肢,抻腿往新主子肩頭跳。
這崽子慣會討寵,窩在主子頸間又蹭又舔。蕭解羽看得眼冒紅光,嫉恨不已。
玄微輕撫小貂新褪的絨毛,蹙眉沉吟。他望了望笑嘻嘻的女孩兒,第三次喚道:“小姑娘。”
女孩乖順道:“仙長有何吩咐?”
“我師叔的意思是,”蕭解羽惡聲惡氣,“把小心思收一收。再敢扯謊,給你腿打斷。”
女孩抽動鼻翼,欲語淚先流:“我……沒有……”
“你先挑,左腿還是右腿?”
“我說的句句屬實,天地為鑒!”
“你才十來歲,正是抽節的年紀。腿斷了不要緊,長歪可就麻煩了。以後腿腳有長有短,走路一瘸一拐,肯定不堪入目。”
“腿可斷,心不可亂!我好生生誠實勇敢的凡間人,憑什麽潑我髒水!”
女孩完全拋卻怯意,同蕭解羽打起嘴仗。
兩人吵幹涎水,中場休整,玄微說道:“鬼修。”
聲音輕微而沉穩,甫一入耳,女孩麵容一僵,隨後笑道:“仙長……說的話,我……聽不懂……”
“知道是說予你聽的?”蕭解羽冷笑,毫不留情戳穿她的身份,“小鬼?”
女孩沉默下去,良晌,哽咽道:“求仙長救我。”
蕭解羽不耐道:“有沒有新詞了?”
女孩以頭觸地,再三叩首:“求仙長救我!”
小姑娘不是人。蕭解羽一眼便看出了。
不僅她不是人,她那位早逝的阿爹,也不是人。那具屍首沒有生氣亦沒有死氣,少說已身故三年。
女孩魂魄帶著一股子墓土味,八成是鬼修。
冥界盛產陰氣,便宜妖修、鬼修修煉。而凡間界陽氣重,最不適合鬼修生存。鬼修占據血肉之軀,簡直是慢性自刎。
玄微問道:“你這具殼子,是自己生前的,還是奪舍來的?”
小姑娘徹底安分:“奪舍來的。前身八歲高燒不退,當夜便去了。”
“為何奪舍?”
“冥界,呆不下去了。三十年前,冥界陰氣告罄。我和幾名同伴法力低微,沒法單靠日精月華存活,鬼氣一日弱過一日,實在沒法子,才潛入凡間界……白日混跡街市,夜晚到亂葬崗修煉。”她辯解一句,“我從未傷過凡人。”
“這座宮廟,可有蹊蹺?”
“我也不知。”女鬼猶猶豫豫,咬牙說道,“上月開始,凡間鬼修……接連魂飛魄散。我怕得很,不知道如何是好……傳說吸凡人精氣可以續命,可我膽子小,不敢害人……昨夜,鎮上來了一位神仙……真的是神仙,跳起舞來可好看了……他說,他知道誰可以救我的命。”
說起跳舞,蕭解羽立馬想到那位秧歌大隊長,重複道:“神仙?”
“嗯!神仙!現身時瑞氣千條,美不勝收!”
蕭解羽囁嚅,終是閉了口。
……這妮子莫非眼神不好使,把水袖當做仙氣了?
女鬼說:“他說,今日鎮上會來兩位道修,長得好看的那個,能救我的命。”
蕭解羽直覺不好:“他還說了什麽?”
“還說,癡漢的那個不能惹。花癡,不要臉,最愛占我這樣可愛惹人憐的小姑娘便宜。”
蕭解羽陰森森一笑:“繼續。”
“他讓我一定帶你們來宮廟。還說,”女鬼學淩波仙君的語氣扭捏道,“神君大人,您心係人間。冥界的事,隻有您能了結,趕緊救救這可憐的孩子吧。”
“還有麽?”
“沒了!”女鬼目光炯炯,伏地再拜,“仙長,求您救冥界千萬鬼修性命!”
玄微叫她起身,問道:“還有呢?”
女鬼低頭拍拍衣擺:“沒有了……”
“實話。”
女鬼紅了眼眶:“仙長,其餘的話,我答應了那位神仙,決不能出口。”
“多大臉。”蕭解羽橫臂抱胸,斜眼睨她,“要我師叔為你奔波,連真話都不敢說?”
女鬼偏頭望他:“哦,漏了一句。神仙說,那癡漢雖然花癡,對仙長倒是一片真心。要我多多牽線,讓你有可乘之機親近仙長。”
蕭解羽一口涎水咽不下去,狠嗆一通,臉頰燒得通紅:“誰要你牽線!”說罷偷瞧師尊臉色。
無動於衷。
他胸口發疼,咧嘴笑了笑:“師叔,咱們還去不去冥界?”
“不急。”
玄微遠眺峰頂,好似在梳理女鬼所言。
蕭解羽耐心等候,低頭看師尊半掩於袖中的手。
山間霧氣蒸騰,青草逸出點點清香。殘餘的山雨和晨露凝在葉脈上,微風徐徐,隔幾息便墜下星點水滴。
玄微捋順衣襟,回身道:“山腳火硝味很重。”
傻徒弟滿臉茫然:“啊?”
“我猜,你小時候沒有放過爆竹。”玄微撣去弟子袖袍沾染的塵土,“師叔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