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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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理雲烈今日該進內城覲見陛下, 不過他不想讓人知道他受傷的事,便隻寫了折子讓人送往內城請罪, 稱自己需先與少府確認大婚細節, 晚幾日再前去覲見。
    婚姻之事本就是大事,此前因事急從權, 委屈羅翠微隻遞婚書便進了昭王府,這說起來總是姓雲的理虧, 顯隆帝自然也不會多說什麽。
    不過少府那頭籌備大婚儀程的屬官要明日才會到昭王府來, 正好讓羅翠微與雲烈偷得一日閑暇獨處。
    晌午用膳時, 羅翠微忍不住問了幾句之前臨川的戰事。
    雲烈不敢嚇著她,隻能盡量撿輕的說。
    原來,二月裏顯隆帝在泉山獵場收到的急奏,是潛入北狄的大縉暗探送回的消息。
    臨川已兩年無大戰,原因是北狄人中橫空出了個作風極強悍、誌向極遠大的首領,先是一舉將原本鬆散遊牧的北狄各部一統, 接著便仿照大縉規製, 帶領原本遊牧的北狄人開始建城安居,拓田農耕。
    可北狄人遊民數百年,於農耕技藝上毫無傳承, 收成與否全隻能靠天意, 於是兩年下來, 北狄人的生活似乎比從前遊牧時過得還苦些。
    那位首領為緩解來自各部落的質疑, 便強詞奪理曰“北狄的土地不如大縉肥沃”, 於年前召集了北狄幾乎大半能動用的兵力, 打算從大縉搶幾座城池去,以便繼續推行他的農耕教化之政。
    待雲烈與熊孝義趕到臨川不過五日,北狄大軍就傾巢出動了。
    可由於暗探傳回來的消息中線索不足,在所有人都以為北狄人理當先攻與他們離得最近的臨川時,他們卻兵分兩路,主力一部繞道直取西北重鎮鬆原。
    鬆原那頭本以為戰場在臨川,準備不足,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好在雲烈親自率臨川軍中軍大部趕到馳援,這才免了鬆原城破的危局。
    解了鬆原之危後,雲烈馬不停蹄又奔回臨川。接連的苦戰導致他體力有些不支,在臨川戰事將近尾聲時不幸被對方揮刀砍中胸前,這才導致了重傷。
    雲烈將自己受傷的細節輕描淡寫掠過,轉頭就衝羅翠微笑道,“此次鬆原突逢大劫,南城黃家在鬆原賠了個血本無歸。”
    黃家在鬆原卡了羅家幾年,終於在今年年初成功迫使羅翠微與羅風鳴決定放棄羅家經營多年的北線商路。
    黃家自是士氣高漲,腦子一熱便將今年所有的希望全壓在了鬆原,指望一舉接手羅家以往在北線的豐厚利潤。
    沒料到人算不如天算,正所謂禍福相依,羅家因此免了今年繼續在北線虧本的慘劇,黃家倒將自家泰半身家全栽進去了。
    羅翠微回視著雲烈那幸災樂禍的目光,知道他是不願多提受傷的事讓她難受,便很配合地衝他會心一笑,接了他這話頭。
    “原來,昭王殿下也會在背後看人笑話的?”
    “何止看笑話,昭王殿下還會落井下石呢,”雲烈得意地抬了抬下巴,一臉正氣,“這回的兵禍是意外,不算報了仇;明年若他們還走北線,哼。”
    他會派熊孝義親自帶人去“劫富濟貧”。
    畢竟,黃家欺負羅翠微的那些樁樁件件,他可都記著的。
    黃家很快會知道,昭王殿下護起短來,是如何的簡單粗暴、喪心病狂。
    ****
    一整個上午,久別重逢的歡欣雀躍仿佛給雲烈帶來了“回光返照”般的勁頭,可到底是重傷未愈之人,待到用過午膳後,他的精氣神明顯就有些渙散了。
    因他受傷的消息暫不能被外人知曉,為防止走漏風聲,自就不能為他尋大夫看診開藥,羅翠微無計可施,隻能催他去寢殿臥床休養。
    雲烈臉色懨懨的點點頭,拖了羅翠微一起回寢殿。
    似是怕她要推拒,雲烈還滿嘴的歪理,“小藥丸子還有安眠的功效,不信你再試試。”
    見他麵上愈發沒了血色,羅翠微心中泛疼,便也不與他僵持,攙著他的手臂一道往寢殿去。
    行到九曲回廊下,羅翠微不經意間自拱門處瞥見中庭花園的小徑。
    徑旁的兩排西府海棠早已過了最盛的花期,隻有零星殘蕊還在枝頭,顯得凋敝落寞。
    她無聲揚起苦笑,心中難免有淡淡遺憾,淺淺委屈。
    精心挑選排布的繁花似錦,她的夫婿卻無緣這初次花期,且不知明年花開時,他有沒有機會看到她的心意。
    她打小被她的父親驕縱得衝動任性,許多時候決定一件事時,隻需當下她心中是願意的、是喜歡的,便不會有太多思前想後的顧慮。
    如今她倒也不後悔當初貿然應下了雲烈的請婚,可經過這三個月茫然無措的等待與提心吊膽的煎熬,她才真切地意識到:既喜歡上一位要將戍邊衛國放在前頭的兒郎,在將來的幾十年裏,如這回一般的別離隻怕不會少。
    尋常夫妻間被視為平常的相守相望、攜手看花揚雪落、並肩沐晨曦月華,這些事在她和雲烈之間,大概會是餘生裏最最奢侈的念想。
    她是隻要頭頂著天、腳踩著地,無須旁人精心照料,就能讓自己活得有滋有味的刺兒莓。
    可是——
    卻並非不會遺憾的。
    雲烈似乎察覺到她突然的低落,立刻茫然又關切地望向她,“怎麽了?”
    心知此刻他嗓音的柔和清淺絕非刻意使然,而是受傷後氣血不足的緣故,羅翠微不忍使他生了愧疚,趕忙壓下自己心中那略顯矯情的苦澀,笑著輕推他的臂膀。
    “沒事,走吧。”
    雲烈沒再說話,隻是偷偷順著她先前的目光所指看過去,卻半晌沒看出什麽異樣。
    這時他精神已沒有晨間剛起時那樣好了,腦子也糊成一團不好使,隻得蹙著眉,蔫頭耷腦地與她一道往寢殿去。
    ****
    因雲烈的傷在前胸至肩胛一線,羅翠微怕壓著他的傷口,上榻後便自覺往裏躲著些。
    可雲烈卻不依不饒地貼過來,長臂一展將她撈進懷裏圈好,這才消停地閉了眼。
    羅翠微窩在他懷中不敢動彈,口中忍不住提醒:“若我睡著後不小心碰著你的傷,你可就慘了。”
    她偶爾若睡得太沉,似乎會不大安分。
    從前還在羅家時,有一回她早上醒來,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橫在床榻正中,半個腦袋懸在床沿邊上——
    這事讓她一度懷疑,自己睡著後的原形可能是個陀螺。
    雲烈眼皮沉重到幾近粘連,聞言隻是淺淺掀開一道眼縫,口齒含糊地低笑,“你不在我懷裏我睡不踏實,那才真要慘了。”
    說完便徹底閉好了眼,手臂卻將她圈得更緊些。
    半晌後,聽著他漸漸平穩的呼吸聲,羅翠微無奈一笑,小聲嘀咕,“大熱天的,這麽抱著你也不嫌熱。”
    話音才落,環在她腰間的大手便緩緩移到她的後背,溫柔地輕拍了幾下,似是安撫,又像是回應。
    羅翠微抬眼一瞧,雲烈雙眸緊閉,分明就是陷入深睡了的模樣。
    這到底是睡著了還是醒著呢?
    她玩心一起,便抬起手指虛虛點向他的下巴,以氣聲試探地喚道,“雲烈。”
    “嗯。”沉睡中的男子黏糊應聲,明明並不清醒,卻又嚴絲合縫地予她以回應。
    羅翠微覺得甚是有趣,歪著腦袋打量他的睡臉。
    也不知這是不是常年在邊關枕戈待旦養成的習慣,任誰在他睡意昏沉時喚他,他都會應聲的嗎?
    “知道誰在跟你說話嗎?”她偷偷做了個鬼臉,用指尖輕戳一下他的麵頰。
    還沒來得及將手指收回來,那睡意昏沉的人偏頭張口,就將她的手指給含到嘴裏了。
    “微微,不鬧。”
    他的雙目仍舊緊閉,失了血色的唇上淡淡顯白,就那樣叼吮著她的指尖,弱聲弱氣地含糊應著,明顯是被擾了安眠的難受模樣。
    卻半點煩躁生氣的跡象也沒有。
    像是在神識混沌不清明之下,也知懷裏的人是羅翠微——
    便隻有全然的縱容與寵溺了。
    羅翠微粉頰訕訕遽燙,愧疚又羞澀地將手指收回來,乖模乖樣地窩在他熱滾滾的懷中。
    午後的寢殿內四下靜謐,外頭的蟬鳴遠遠傳來,此起彼伏,嘈嘈切切,紛亂如羅翠微那陡然急促的心音。
    罷了,話本子上不都說,“世間男女之間最難得、最難求的,不過就是兩心相悅的互屬嗎”?
    她喜愛上的這個人,正巧也是個即便在昏沉睡夢中,也還惦記著及時回應、不願冷落她的人——
    光這一點,她就已比有些“但求一心人,求之卻不得”的人走運得多。
    或許明年春來時,這人照樣會錯過與她並肩漫步繁花下;
    或許在餘生漫長歲月裏,這人還會錯過許多與她攜手享受冬夏四時的美好光景。
    可是,隻要他在她身邊時,總能如此溫柔而不自知地傾心相待,她便有勇氣替他撐起他背後的小小天地。
    讓他在受傷時有歸處,疲憊時有枝棲。
    雲烈,你自安心去護著這天下萬民、浩蕩山河;而我,隻管護著你。
    我們就這樣,勇敢又溫柔地相伴著,好好走下去吧。
    羅翠微無聲揚了笑唇,悄悄地將臉湊近他些。
    柔嫩紅唇停在與蒼白薄唇間距約一指的距離,虛虛地,隔著夏日灼熱的空氣,隔空假作偷親了一記。
    怕再吵醒他,其實她的唇並沒有當真碰著他的。
    可那睡得昏昏沉沉的人卻像開了天眼似的,明明從頭到尾閉眼沉睡著,卻在她這個舉動後倏地湊近了臉來,紮紮實實在她唇上親了一下。
    “啵”一聲,像一朵小花乍然盛放的脆甜聲響。
    頃刻間便似有蜜香四溢,綿綿裹住榻上相擁而臥的一雙人影。
    “偷親我……”雲烈模糊地嘀咕了一聲,將臉埋進她馨香溫軟的如雲輕絲間。
    沉嗓因虛弱困倦而含混至極,卻在黏糊纏綿的話尾裏藏了心滿意足的笑。
    ****
    每年隻要過了開春最忙的那兩三個月後,羅翠微的作息就會變得很有規律。
    每日午歇至多也就半個時辰,正未時之前一定會起身。
    雲烈一氣兒昏睡到申時過半,醒來發現懷中的嬌妻又不見了,當下惱得牙癢癢。
    睡了將近一個半時辰,他的精神又比晌午時好了許多,下床穿好衣衫後,氣勢洶洶就去尋那偷偷從他懷裏跑走的嬌妻了。
    他決定要好生同她講講這道理:總是趁夫婿睡著時偷偷跑掉,這太不像話了。
    在府中眾人的陸續指點下,他一路從後殿行到中殿,終於見到正捧著賬本與陳總管說話的羅翠微。
    羅翠微抬眼看向他,似乎有些疑惑:“醒得這麽早?”
    方才她起身時,見雲烈睡得極沉,估摸著他怕是要睡到酉時去了。
    “你又偷跑。”
    原本是要按照計劃冷麵以對、嚴厲指責,可話一出口,卻十足是個喵喵叫的病貓。
    雲烈自己也給驚著了。
    羅翠微被他那幽怨的語氣逗笑,抖著肩膀對陳總管道,“陳叔,煩您著人去膳房將吃的給殿下拿到這裏偏廳吧。”
    老總管陳安強忍著笑,繃緊滿臉的皺紋,嚴肅點頭。
    出師不利的昭王殿下沮喪地摸了一把臉,跟在自家夫人身後進了中殿偏廳,悶悶落座。
    羅翠微坐在他身旁,慵懶翻著手中的賬本,時不時偷笑著哄他幾句。
    片刻後,他像是終於緩過來了,忽然低聲問道,“晌午在回廊那裏時,你為什麽不高興?”
    羅翠微終於將目光自賬本上挪開,扭頭看向他,柔唇帶笑,“沒有啊。”
    其實也就是轉瞬即逝的片刻落寞罷了,他那時昏昏沉沉,她以為他沒有察覺的。
    雲烈微惱,握住她的右手指尖,將那皙白柔荑送到唇邊——
    在她的皓腕上輕輕咬了一口。
    “你你你……臉呢?!”羅翠微赧然紅臉自椅子上跳了起來。
    她先是驚慌地回頭看向偏廳門口,確定外頭的侍者沒有偷看,這才捏緊了拳頭衝雲烈鼻尖揮了揮。
    這種過於親昵旖旎的舉動,若隻是二人私下裏還好,可眼下隨時可能有人會進來,她實在有些克服不了心中的羞赧窘迫。
    “我在軍中聽同袍說過,”雲烈麵上浮起赭色,卻理直氣壯地抬了下巴,“有了媳婦兒忘了臉!”
    羅翠微被噎住,半晌後才小心翼翼地坐了回去,沒好氣地笑啐,“什麽歪理。”
    見她似乎不想回答“晌午為什麽突然不高興”這個問題,雲烈悶悶一歎,鄭重低聲道,“微微。”
    低沉醇嗓裏是道不盡的纏綿與惆悵,惹得羅翠微心尖一顫,緊聲應著,“嗯?”
    水汪汪的眸子貌似專注地盯著手中的賬冊,卻一個字都看不明白。
    “若你委屈、難過,可以衝我發脾氣的。”
    雲烈頓了頓,接著又道,“在我麵前,任你為所欲為。”
    “哦,”羅翠微覺得自己耳廓滾燙,心口一甜,轉頭便與他抬杠,“那我之前說了,待你回來時,要用府庫裏的金子砸你一臉,也可以嗎?”
    雲烈頓時麵色大變。
    “呃,我說笑的,不會真的砸你。”羅翠微不知他為何忽然一臉難以置信的驚恐,趕忙斂了調笑神色。
    “不是,你等等。”雲烈倏地站起來,一手叉腰,一手扶額,來回踱了兩步。
    沉吟片刻後,他猛地一個回頭,險些把自己晃暈——
    “府庫裏……怎麽會有金子?!”
    對於窮了近十年的昭王殿下來說,“被妻子用金子砸一臉”這件事,遠沒有“自家府庫居然有金子”這件事來得震撼人心。
    羅翠微將手中的賬本丟到旁邊的桌上,捧腹哈哈笑。
    待她笑過,正要解釋,陳總管已在外頭著令侍者將雲烈的下午茶歇送進來了。
    東西倒不多,隻一盞滋補藥茶和一盅湯羹,都是羅翠微午睡起身後就安排膳房準備的,此刻還熱騰騰。
    羅翠微隨口道,“趁熱吃,有什麽話吃完再說。”
    待侍者將東西擺在雲烈麵前的桌上,再將茶盞與盅蓋一一揭開,雲烈覺得自己眩暈得更厲害了——
    當歸黃芪茶。阿膠蜜棗燉雞。
    此刻無需旁人說明,他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他不在家這三個月,府裏那些混蛋小子沾著羅翠微的光,吃了多少好吃的!
    嫉妒到神魂分離的昭王殿下滿腦子隻剩扭曲,哪裏還記得要追問府庫中的那些金子從何而來。
    羅翠微看著他默默低頭進食的模樣,心想,若他知道昭王府如今不但府庫裏有錢有糧,名下還有田有產,他不知會是個什麽模樣。
    她實在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