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chapter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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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溫水煮甜椒 !
    雜物室擺著一摸幾指灰的紅木書櫃。透過被貼上大黃蜂的書櫃櫥窗, 能看見十幾摞花花綠綠的兒童畫冊和丟了幾塊零件的變形金剛, 毫無章法地堆積在一起。
    不知從哪裏鑽來冷到刺骨的風, 天氣預報說盧川今天會下雪。
    可惜小區已經停了一整天的電, 猩紅色的窗簾遮住所有的視野,他隻能通過樓下的鳴笛,想象明黃色的車前燈一掃飛飛揚揚的雪。
    兩對兒老式真皮沙發爛出黃糟糟的棉花,梁斯樓翹腿坐在上麵, 能聽見生鏽的彈簧發出小獸磨齒的咯吱聲。木門外, 梁淮開著震破耳膜的廣播,抑揚頓挫地跟著唱黃梅戲。
    “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中狀元, 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啊好新鮮...”
    沒過多久住在隔壁的鄰居連打帶踹地拍著門,婆娘孩子一嘴的罵罵咧咧,揚言要控告梁家沒完沒了的噪音騷擾。梁斯樓被這出鬧劇驚擾的煩不勝煩,他隨手撈起座機電話, 咚的一聲, 主機和碎片嘩啦啦地碎在門底。
    玻璃渣子從雜物室的門縫溜出,梁淮望著亮晶晶的木地板,伸手將廣播器關掉。見他終於偃旗息鼓,鄰居嘟囔著‘什麽玩意,貪錢貪的把良心也吃掉了’, 隨即把門摔得‘砰砰’響。
    終於安靜了, 梁斯樓戴上白布手套叼著小型手電, 把藏在沙發後的素描板掏出來。
    他小心剝開灰白色的遮灰布,木質畫夾塞著泛黃的素描紙,用水彩勾勒的紅蘋果又掉了顏色,在氧氣的中和下隻剩淡淡的粉。
    裹在舊報紙裏的畫筆被人剪成兩半,硬刺刺的棕毛飄散在畫箱,梁斯樓攥緊雙拳,皮膚下的青筋比下顎線還要緊繃。
    旋開反鎖住的門把,有人舉著蠟燭用佝僂的背脊漠視他。
    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家,除了梁淮,就隻剩下心魔和鬼怪。梁斯樓拽住他穿到磨損的工作服,眼神尖銳如刀:“你是不是配了雜物室的鑰匙,趁我不在偷偷動了畫箱。”
    梁淮的眼睛被燭火照地渾濁,他咧開烏紫色的嘴唇,笑意森森:“喲,生氣了?”
    隨著胸膛的起伏深藍色衛衣一如翻滾的夜海,梁斯樓竭盡耐心地警告他:“我記得我曾說過,那間雜物室是我不可撼動的領域。”
    解下拴在褲腰帶上的鑰匙環,梁淮用駑鈍的指甲剪清理指甲,他吹了吹縫隙間的灰:“至於麽,一顆爛蘋果你真被念念不忘十幾年。可惜啊,人家是宴局長的獨生千金,當年看你搖尾可憐就招貓鬥狗似的喂喂食,轉眼就把你忘了。”
    梁淮還沒把鑰匙環塞回原處,梁斯樓低吼一聲,用尖利的肘骨把他抵在牆壁上。掛鍾滴滴答答地旋轉時針與分針,父子倆齊齊紅了眼,相似的眉宇都帶著厭惡至深的決絕。
    “你可別忘了,我才是房子的戶主。”梁斯樓用冷冽的眉眼斜看他,“房子是母親的陪嫁,我是母親的兒子,離婚證一蓋你和這棟房子便不再有任何關係。隻要我想,你可以隨時卷鋪蓋走人。”
    脖頸上的血管被年輕的手臂緊緊鎖住,梁淮白著一張臉,瞪圓的眼睛像瀕死的比目魚:“我,我們為什麽離婚你,你一清二楚。”
    “我當然一清二楚。”梁斯樓笑了笑,沒有分毫柔情,“母親又不傻,誰願意和勞改犯蹉跎一輩子!”
    梁淮從咽喉底竄出一聲狠勁:“還不是你該死不死!你若死的幹淨利落,我也不用挪科室的幾十萬為你填補醫用費。”
    “對,你是臨時挪了二十五萬抱我去北京醫治兒童敗血症。當時外公聽聞我生了重病,特地寄了變現支票供我們寬裕手頭,母親連忙讓你填補要命的虧空,可你呢?”梁斯樓咬著牙,“目光短淺。”
    梁淮冷住眼睛:“你外公的錢我一分也不會要。”
    “所以你才從稅務局科長淪為階下囚。”梁斯樓唇角微嗤,“眼瞧這二十五萬無人查賬,你悄悄動了心,表麵應下母親的請求,實則變本加厲挪用公款把錢財投擲股市,妄想利本雙收。”
    “隻可惜越滾越大,到最後東窗事發,連外公都幫不了你。”
    “我從都不需要你外公的名利錢財!”梁淮沉著雙目,寬大的工作服印著‘市稅務局’的徽章,“當初若不是他從中作也並非世家出身,隻有一顆梗,我不至於被大學勸退也不至於留在盧川工作。他的這份‘恩情’,我今生今世都不會忘。”
    “事已至此,你還認為外公是錯的?”梁斯樓眯著眼睛,“貪婪無度、過分傲骨,可想而知外公為什麽不肯把母親嫁給你。”
    “那是因為你外公一家勢利眼!”
    梁斯樓輕輕淡淡地說:“繼父也並非世家出身,他隻是老實篤定,不會把自己的‘罪孽’推卸在別人頭上。”
    這話說得太諷刺,梁淮怔愣了會兒,隨即挑釁似得笑了:“你再給倒插門做兒子,宴中北也不會認你做女婿。當年他是分管我的財務主任,疏於管理,竟讓幾十萬公款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若不是宴中北找到關鍵人物,上級怎麽可能不追究他的責任。”
    “差點丟了飯碗,他恨我還來不及呢。”
    想起宴暘放在朋友圈的圖,梁斯樓黯了黯濃密的眉眼:“不用你多講,我有自知之明。”
    梁淮瘦到脫相的雙腮像被水泡過的油果子,他盯著兒子斂下的眼睛,僵硬的說:“你可千萬別哭。”
    “哭?”血液從四肢逆向行走,梁斯樓紅著眼圈不甘示弱地抬起頭:“我可不會讓你如願以償。”
    在父子倆難得和諧的環境裏,扔在餐桌上的老年機刺耳的響著‘瀏陽河,彎過了幾道彎’,梁淮指了指自己的脖頸:“讓開,鬧鈴響了,我要出去工作。”
    “就你那一兩千塊的工作,還不夠交住院費的皮毛。”梁斯樓懶懶散散地撤回手臂,“明確告訴你,再闖進雜貨室一步,我就把房子收回,不再給你一分錢。”
    梁淮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把穿到磨邊的稅務局製服褪掉,梁淮換上保安工作服,裝備齊全地戴上耳罩和暖手寶。照著燭光在玄關處換鞋,他冷不丁地問:“昨天是你的生日,你母親...真沒和你聯係?”
    “沒有。”詫異父親突如其來的問題,梁斯樓倚在走廊深處,皺著眉頭望他,“怎麽,覺得我的錢不夠用又想繼續坑害母親?”
    梁淮無語地望著他,擺擺手,推門要走。
    “喂。”少年的聲音像凝在窗上將要融化的雪,“傘忘帶了。”
    男人微微怔住,寬闊的肩膀也曾挑起求學的書袋、全家的風霜,樓棟裏的小窗透著朦朧的月色,他望著澄明的光默默嗯了聲好。
    ***
    梁淮是早型鳳凰男的代表,寒門農家子自學成才,考上金燦燦的名牌大學,一朝成為十裏八鄉最有名的讀書人。
    為了畢業能分到好單位,梁淮日夜抱著課本和作業,每門功課都要做到最好。直到他在英語角認識季潔,從此兩情相悅,約定暮暮朝朝。
    季老爺子相中他的才學相貌,對於出身,倒也沒什麽看重。直到梁淮在社會上倒賣不良光碟、打假藥品的消息傳進季老爺子的耳朵眼,季家人才認識到——準女婿是為了錢財不折手段的人。
    九十年代中西交往自由,季潔喜歡看西方電影,尤愛《泰坦尼克號》的傑克。麵對家人的激烈言辭和梁淮的小生意‘不小心’被舉報到教務處的事,季潔隨梁淮北上盧川,私定終生。
    第二年,季潔生下了梁斯樓,梁淮被退學後重新考上大學。
    畢業後,梁淮順利成為公務員,季潔做了中學教師。直到梁斯樓六歲那年,患上了兒童敗血症。
    後來東窗事發,季潔與梁淮離婚,把病懨懨的梁斯樓扔給公婆,回到南方老家改嫁。
    在監獄勞改幾年,梁淮丟了黨籍和工作,隻能在清水公園值夜班,從晚上九點到隔天五點,收入微薄,遭人白眼鄙夷。極大的落差和命運的不公,全都躥成扼住脈搏的怒火,梁淮隻能對兒子發泄所有的暴虐與譏諷。
    梁斯樓明白父親的痛苦,而讓他甘願留在盧川的,不是親情上的憐憫。
    而是一顆蘋果。
    -
    那年,梁斯樓從首都兒童醫院出院,回到盧川的第一天母親帶他吃了肯德基全家桶。
    看著兒子吧唧吧唧地啃著雞翅,季潔拭著眼角的淚,輕輕慢慢地問:“寶貝,你想跟著爸爸還是媽媽。”
    八點檔電視劇讓小孩早慧不少,梁斯樓唆著冒油汁的手指,眼淚簇簇的落:“媽媽和爸爸是不是要離婚了?”
    沒想到八歲的兒子這麽敏感,季潔猛吸了口橙汁,用糖粉來衝淡心尖上的苦澀。最後,她輕輕說了聲嗯。
    梁斯樓沒有正麵回答,他吃了半隻炸雞腿,神色是超乎年齡的冷靜:“媽媽,我想奶奶了。”
    當季潔把他放在單元樓門前開著汽車絕塵而去,梁斯樓沒有上樓,而是掏出乘車卡坐上直達稅務局的公交車。
    無論梁淮現在如何,在梁斯樓最珍貴的童年時光,比起隻知道揮霍交際的母親,教他拚音唐詩、帶他學自行車的父親,才是最最親昵的人。
    可最把他放在心上的父親,沒有去北京接他回家。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或者父親要和母親離婚,所以不想要他了。
    亂七八糟想了一路,他蹦下公交車直奔稅務局辦公樓,因為梁淮經常帶兒子來單位寫作業,門崗亭保安都認識梁斯樓。
    不知道梁淮早已收監的保安,照例對他揮手放行。
    梁淮的辦公樓在停車場的左側,梁斯樓輕車熟路地走小樹林抄近道,停車場旁設著健身器材,一群孩子圍在沙坑彈玻璃球。他隨意瞟了一眼,四五個眼熟的男孩正和一個低著頭、穿白裙子的女孩嘰嘰喳喳地說話。
    有人在身後叫梁斯樓,他沒有頓住腳步隻是回頭嚷一句:“回來我們再玩彈珠子,我先上樓找我爸。”
    那群男孩樂了:“你找你爸不去公安局來稅務局做什麽?”
    “什麽意思?”他一頭霧水。
    “你爸偷了錢被警察抓走啦!”
    “你爸才是小偷!”梁斯樓顧不上剛剛痊愈的身體,撲上去就是一陣廝打。
    即使敵多我寡,他憑著狼崽般的狠勁,把那些碎嘴巴的男孩嚇得哇哇大叫、四處逃竄。直到耗盡最後一點的體力,梁斯樓仰躺在沙坑,大口大口地喘著濃氣。
    不知道應該想些什麽,也許享受以一打五的喜悅,比衝上樓揭開血粼粼的真相要好過的多。
    他酸痛的小腿被人輕輕踢了踢,童稚的聲音不知從哪竄出來:“你..你你沒死吧。”
    “廢話,沒見嘴巴冒著氣兒的嗎。”梁斯樓在沙坑翻個身,懶得去瞧女孩的表情。
    女孩想要把他拉起來,卻又擔心咯腳的沙子會竄進露指的涼鞋,隻好蹲在沙坑旁看他傲嬌的屁股:“那些人都很壞的。他們剛才還賴皮,偷了我三顆絕版玻璃珠。”
    “我早就想揍人了,可我不敢...幸好你唰唰地出現,一個天馬流星拳就把他們嚇跑了。”
    “你怎麽不理我啊...”就像沒有觀眾的演員,女孩有些喪氣,隨手從書包裏取出大大的蘋果,“白雪公主吃了繼母的毒蘋果,從此昏睡很久很久,可正因為這樣,她才遇見了白馬王子。”
    “我覺得蘋果是種有魔力的水果,它會把倒黴和厄運轉變成童話裏的結局。所以我把蘋果送給你,希望你吃了它,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小人,做什麽都是快樂開心的。”
    用紙巾把蘋果裹的嚴嚴實實,她把這團東西在沙坑旁放下,再抬頭,正好對上他的眼睛。
    奶油蛋糕、紅色小滑梯...是那個髒兮兮的鼻涕蟲。
    梁斯樓愣了一會兒,結結巴巴地問:“你是不是在市政府幼兒園讀書。”
    “對啊。”女孩瞪圓疑惑的眼睛,剛想問他為何這麽神通廣大,年輕的男子站在練習手臂的健身器材旁,大聲喊她‘宴暘!’
    一下子就認出宴中北的聲音,女孩拖著小書包,撲到他的懷裏:“爸爸你下班啦。”
    “對啊。”宴中北把女兒抱在懷中,冷冷掃著梁斯樓,“我們回家。”
    父女倆上了輛線條優美的黑色小轎車,就連發動機的轟鳴都是格外的低沉好聽。目送小汽車開出單位樓,梁斯樓拍拍身上的砂礫,伸手撈起那顆被包裹完好的蘋果。
    他咬了一口,滿嘴的沙子。
    但是很甜。
    當晚,梁斯樓執意住進奶奶家。季潔勸說無效,隻能悄悄塞給他一張銀行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