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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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人一過二十五歲就進入了最佳生育時期。”
    楊桃靠在沙發軟墊, 一邊做頸部醫美一邊諄諄善誘的教導:“別以為自己還是小姑娘, 二十七八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等你們過了三十工作越來越忙,肯定就沒有養孩子的心思。而且,你知道高齡產婦多危險麽?我們單位的小王...”
    綜藝節目蓋不住碎碎叨叨的噪音, 宴暘把蝦片嚼的嘎嘣嘎嘣, 順便用遙控器把音量調到最大。
    頓時, 電視機爆發失控的笑聲。楊桃一把奪過遙控器,等到音量漸小,她又揉了揉耳朵:“你這孩子要死啊!”
    “誰讓你一直逼我。”宴暘緩著發麻的腦袋, 臉色不太好, “程未前兩年在美國讀博, 上個月剛收到首都新大的講師聘書。首都這麽大,即使我們在同一座城市工作,跨三區的車程也不可能時時刻刻見麵。就算我在精神上支持您的決定, 可我們不住在一起,硬件條件也是跟不上的。”
    楊桃擺擺手,揚起一條細長的彎眉:“我不想聽這些鬼話,我隻想知道你們什麽時候可以生孩子。二十二歲就吵著結婚, 如今六年都過去了, 你們到底還準備玩多久?”
    正值年關,窗外有人偷偷點了鞭炮, 紅色碎屑將殘雪炸開, 楊桃的聲音被襯托的越發威嚴。
    “我們想等一切塵埃落定, 再深入考慮這方麵的事情。”宴暘偷偷睨她一眼,縮著脖子說,“比如,程未能在學院站住腳,我在電視台能從副策劃轉正...”
    仿佛聽了一個大笑話,楊桃不屑一顧的笑:“呦,這麽勵誌,怎麽不說等你們還清房貸車貸,再開始準備人生大事。”
    宴暘一怔,轉眼就是淒淒慘慘的模樣:“別,等我還完在首都的房貸,您怕是要斷子絕孫了...”
    “我管了你二十八年的破事,你卻從來沒有聽話過。”楊桃扔掉醫美儀器,忍無可忍,“任性自私,真不知道是誰慣出來的。”
    “前十八年應該是您打下的基礎,後十年的變本加厲,應該歸功於我。”在嶽母第二輪爆發之前,程未從臥房拿出一件駝色大衣,披在宴暘身上。
    他斂著濃眉明眼,把妻子的頭發從圍巾裏取出來:“媽,宴暘大學室友到盧川聚會,時間不早了,我先開車送她吃飯。”
    新年小長假,女婿就是被拎出來擋刀的。果不其然,楊桃瞟一眼穿黑色大衣的程未,瞬間熄滅了熊熊氣焰。
    她止不住的微笑,順手從抽屜裏拿出兩片暖寶寶:“晚上路滑,你開車記得小心些。”
    “知道了媽。”把暖寶寶貼在毛衣上,他拎起輕飄飄的挎包,堵住妻子的唇和那聲將要脫口而出的‘偏心眼’。
    橙黃色的寬頂越野,看起來很有七十年代老爺車的味道。宴暘欣賞它作古的野性,於是,程未把它捆上大型蝴蝶結,當做六周年禮物送給她。
    介於宴小姐技藝不精,司機的第一把腳椅仍由程先生來坐。
    紅色車燈照著密密匝匝的飛雪,雪塊壓著車窗,劈劈嗒嗒的聲音像灑在盤子裏的綠豆。宴暘把手指放在暖器出口,微皺著眉:“楊女士真是越來越囉嗦了,我們好不容易回趟家,她成天就是生孩子養孩子,恨不得把我們扔在籠子裏配對。”
    “你婆婆也是這樣想的。”程未轉動方向盤,輕輕微微的笑了,“隻是不好意思同你說。”
    心情像刻著灰色車輪的殘雪,宴暘癱在副駕駛,了無生氣地問他:“你是不是也想要孩子了。”
    她問的毫無預兆,程未沉吟一會兒,把車停在紅燈路口:“我想,但我不急。”
    “為什麽。”
    宴暘借著迷迷蒙蒙的光線,望向他服帖的黑發,套在肩膀上的簡約大衣,袖口的千鳥格表帶。十年恍恍一過,即使程未生著白皮兒薄唇,童顏稚氣,也抵不過歲月渾然天成的穩重。
    雨刷器緩緩劃著雪片,程未順著箭頭把車開進停車場。等到停穩,他解開宴暘身上的安全帶,撐著方向盤衝她笑:“因為我對自己有信心。”
    “也不知道你哪來這麽多的自信心。”宴暘推開車門,忍不住笑出聲,“晚上別忘了接我回家。”
    他發動引擎,朝窗外點點頭:“十點半在地下停車場等我,到時候我有禮物要送給你。”
    “什麽禮物?”她好奇的問。
    故作神秘的搖搖頭,程未斂起唇邊的笑意,溫聲提醒她:“隻要不喝酒,我就送給你一份驚喜。”
    -
    大學畢業後,班長每年都會在江城舉行同學聚會。可惜一年一歲一榮枯,每個人都是繞著顏料盤爬行的蝸牛,我們挪的慢慢騰騰,生怕稍有不慎踏錯一步,卻仍不可避免將花花綠綠的痕跡擦在堅硬的外殼。
    久而久之,宴暘厭透了這種打著懷舊傷感,實則暗較高下的飯局。恰好尤喜前年在江城做東,三個人趁著酒意,索性就立了每年輪莊的規矩。
    很快就輪到宴暘在盧川做東。
    其實,安排吃飯住宿都是小事,隻是她一個月前突然收到劉小昭的微信,兩人寒暄幾句,‘失蹤人口’便極其熱絡的要在澳門請411宿舍小聚。麵對始料未及的狀況,她拽著薑齊齊尤喜在三人群好好商量一番,最終,宴暘婉拒劉小昭,並客套的邀請她回大陸過年。
    聲稱一年半的宿舍情誼太珍貴了,劉小昭滿口應下,絲毫不懼春運和旅行高峰的麻煩。
    觀光電梯層層上升,環形玻璃外是被飛雪網羅的城市和初上的燈光,宴暘把雙臂抄在胸前,突然想起女生宿舍潮濕的陽台,以及她們用晾衣杆勾枇杷的笑聲。
    人有選擇性記憶,她追根溯源,記起的全是半真半假的好時光。十八歲是一張容納百物的盒子,所有的不好和眼淚,在多年後都成了值得珍藏的紀念品。
    畢竟青春隻會讓人記住它最光鮮的一麵。
    叮,電梯門緩緩打開,在抬起高跟鞋之前,她不忘窺幾眼反光玻璃,借此檢查磚紅色的眼妝和未花掉的眼線。身穿旗袍的服務生忙不迭的問好,宴暘抿唇一笑,告訴她預定人的姓名和房間號碼。
    正交談著,身後有人驚喜的叫她名字,宴暘側身望去,雙腮凝起一對兒酒窩:“張太太賞光盧川,真是給我天大的麵子。”
    “程太太,你可千萬別打趣我。”尤喜踩著粗跟短靴,白色羽絨服配米黃色紗巾,看上去比去年胖了些。她執手看了一圈宴暘,忍不住感歎,“沒生過孩子就是不一樣,宴暘,隻有你的青春還沒有老去。”
    “哪有這麽誇張,你看起來還是大學時的樣子。”宴暘頓了頓,轉眉問她,“寶寶呢,怎麽沒帶出來玩?”
    “她剛剛滿歲,不會走路不會說話,帶出來就是活生生的受罪。”尤喜歎口氣,如釋重負的聳肩,“幸好我們和張叢爸媽住在一起,有二老幫襯著照顧,帶娃的日子也不算難熬。”
    幽暗的長廊掛著作古的壁燈,宴暘隨服務生走進包間,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點餐:“有公婆幫忙做飯真是太幸福了,我下班回家不是吃微波爐食物,就是吃程未為我下的方便麵。”
    可你工資高、學曆高,不用應付孩子和公婆的臉色,你有優渥的家庭不必把愛情出賣給房子,最重要的,是程未能用盡力氣去愛你。
    滑到嘴邊的話被尤喜生生咽在喉間,她轉動眼波,發現繁複的水晶燈下宴暘的側臉醒目到詭麗。
    這是她從未有過、卻做夢都想得到的樣子。
    其實尤喜家境不差,她父親在縣城開診所,母親在煙廠工作,在老家還有一套房子。隻是她姐姐去英國讀了名牌研究生,畢業後又去法國讀博士,尤父咬咬牙,自然選擇投資更有出息的姑娘。
    大學畢業後,張叢公務員考試屢屢失敗,張父急得火急火燎,最終拖了關係把他拉進銀行。彼時的尤喜已在江城摸爬三年,三線城市的工資不高不低,她每天騎著自行車上班,下班後就住在老城區。她在那裏租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
    就在尤喜為房子愁眉苦臉的時候,好巧不巧,張叢又聯係到了她。
    二十五歲的尤喜再也拿不出讓他滾開的架勢,她知道張叢的父母在江城有三套房,張叢需要一個能掩蓋性取向的妻子,而自己剛好需要一個家。
    趁服務生在一旁核實菜單,宴暘拍拍發怔的尤喜,把紅包塞進她的口袋:“新年到了,這是我為給小朋友準備的心意。”
    尤喜緩過神來,說什麽要把錢還給她:“別別別,我們到盧川蹭吃蹭睡本就占了大便宜,心意在心不在錢,可不能讓你破費了。”
    推開門就看見兩人你追我趕的樣子,薑齊齊拽住尤喜,強行塞上一份紅包:“跟宴暘客氣什麽,她和程未結婚六年生孩子不過早早晚晚的事,你還愁送不出去回禮?”
    被兩人夾成肉餅,尤喜氣喘籲籲的回擊她:“那你呢?都二十八歲了連個正經男朋友都沒有,真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到你生孩子。不管了,我先把紅包還給你,等你找到結婚對象我們再禮尚往來。”
    “看樣子,這紅包你是非收不可了。”薑齊齊晃了晃套在無名指的戒指,笑容恬靜,“阿喜,我要結婚了。”
    要怪就怪薑齊齊太過低調行事,樸素安穩的樣子常讓人懷疑她是踏破塵世的苦行僧,毫無預兆的消息就像憑空入水的山石,每一次的投擲都能掀起片片不息的波浪。
    宴暘尖叫一聲,連忙逼問她未婚夫的姓名、年齡、工作、籍貫,以及最為關鍵的顏值。
    被吵的耳膜痛,薑齊齊舉手投降:“我們之間沒有一丁點浪漫的因子,不過是年齡到了,全憑相親認識。他在縣醫院做兒科醫生,長相一般卻勝在心腸不錯,是個老實忠厚的人。”
    聽到‘兒科醫生’的那刻,尤喜嘴角微僵,心情是說不出的複雜。很快,她整理好表情笑著說恭喜。
    三人正磕著瓜子聊天,包廂的門被重重踹了下。沒過多久,從屋外跑來兩個八九歲的女孩,她們在沙發上跳來跳去,昂貴的卡通手包被隨意扔在地上。正當老阿姨們一籌莫展,婀娜女郎蹬著細高跟,不疾不徐地跟進來。暖氣吹起真絲襯衫和墨綠色的甩腿褲,她鼻尖微翹,皮膚白的像剛掐下來的茉莉花。
    如果這是劉小昭,那麽,她可能換了一個頭。
    等女郎使出渾身解數讓小朋友乖乖坐好,宴暘總算從她耳垂上的黑痣,尋找到熟悉的印記。她略帶遲疑的問:“小昭?”
    似乎早就料到她們的反應,劉小昭清清淡淡的笑:“是我。”
    “八年未見,沒想到隔著走廊還能認出你們的聲音。”劉小昭拾起卡通手包,輕輕拭去布料上的灰塵。她衝著薑齊齊笑,眼影像紫丁香的碎末,“齊齊,恭喜你尋到好夫婿。兒科醫生是個好職業,在醫院有個親屬做什麽也都安心些。當年我不足八月生下neo,小孩子體弱多病,多虧老公請了家庭醫生為孩子製定營養餐,這才養的白白胖胖,現在都能在院子裏騎單車了...”
    聽不慣她張口閉口就是豪宅和家庭醫生,尤喜指著把紙巾撕成天女散花的女孩,冷不丁的插嘴:“就憑她們生龍活虎的模樣,我還真分不清哪位才是身體欠佳的neo。”
    劉小昭唇角微嗤,吊起眼角望她:“我隻記得你死活考不過四級,卻沒想到工作幾年,竟然直接退化到男女不分。neo是男生名字,我想這連幼稚園的孩子都能分辨清楚。”
    懶得搭理怒火中燒的尤喜,劉小昭揮揮手:“coco,april,快過來給阿姨們打招呼。”
    “大媽好,大媽好。”洋名字女孩嚼著口香糖,躺在沙發上笑得前仰後合。
    傳菜窗從外被輕敲了幾下,服務員推著餐車,開始擺上香氣四溢的涼菜和開胃湯。coco追著april繞著餐桌跑,嘰嘰喳喳的讓人頭皮發麻。奈何家中有尊說一不二的活佛,即使劉小昭被吵的心煩意亂,也隻能翻著白眼,全當自己是件無可奈何的擺設。
    顯而易見,那個家對她並不算好。
    在社會滾爬幾年,大家早就熟稔了各式各樣的應酬。等涼菜果汁擺滿餐桌,大家站起身,開始陸陸續續的入座。宴暘極盡地主之誼,一邊讓服務員添酒一邊招呼大家朝裏坐,劉小昭也不客氣,拎著皮包就在主位安然坐下。
    尤喜拽了拽宴暘,急赤白臉的說:“餐桌主位本該是你坐的,你不爭不搶,她反倒覺得理算當然。”
    “不就是個座位,讓給她坐也沒什麽損失。”宴暘湊在她耳邊笑,“瞧她這副得誌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回府省親的娘娘。”
    掃一眼正在吆喊開飯的coco和april,尤喜連呸三下:“她也配,不過就一上位的整容後媽。”
    笑意像被扯開鬆緊的彈簧,宴暘把紅酒換成果汁,起身祝大家新年快樂。
    澳門難見江南式的醋碟醬牛肉,coco用一根筷子把敲碗的劈啪響:“小阿姨,我和妹妹要吃牛肉。”
    被使喚的感覺真是太差了,劉小昭微微擰著眉,不到一秒,她又溫聲細語的應下:“別急,我現在就幫你們弄。”
    把醬牛肉一片片的涮著香醋,她放低音量,側著臉頰對薑齊齊說:“真是什麽樣的媽教出什麽樣的女兒,一對瘋丫頭,整日除了吃吃玩玩,連小學的功課也念不好。齊齊,你不要學我老公的前妻,生女孩有什麽用啊,沒有帶把的做依靠,就隻有被男人扔掉的命運。”
    劉小昭早已死去,此時坐在身邊的女人妝發精致,菱形耳環是冷到淡漠的金屬色。濃鬱的市儈氣息迎麵而來,薑齊齊禮貌一笑,沒有再說話。
    一肩不到的距離足以聽清兩人之間的低語,尤喜寒著一張臉,把剃淨的骨頭吐到盤子中。她生的是個女兒,劉小昭不可能不知道
    想起學生時代深紮在心底的過節,尤喜鬆開握緊的拳,為坐在右手邊的coco夾一隻肥美的扇貝:“你們跟著小阿姨從澳門飛到大陸,一起旅行一起吃美食,三個人就像親母女一樣好。看得出,你們一定很喜歡她。”
    對上coco戲謔的眼睛,劉小昭臉色微白,示意小丫頭為自己圓個像樣的謊話。
    可惜她自小就把繼母視為仇敵,coco用筷子戳掉浸滿蒜汁的嫩肉,漫不經心的回答:“就是因為小阿姨討厭我們,我和妹妹才要一直跟著她,不過就是添堵嘛,誰不會呀。她怕爸比,爸比卻寵我們,她就算有neo撐腰,也比不過我和april在爸比心中的位置。”
    見coco還要繼續說下去,劉小昭扔掉濕巾,忍無可忍的打斷她:“coco,你讓同學代寫作業的事我還沒有向你爸爸告狀。”
    絲毫沒有被威脅的樣子,coco一臉興致勃勃:“小阿姨,你還記得你剛在澳門上大學,那個被你耍的團團轉的老頭麽?你用他的錢整容買包,等到認識了爸比,又把老爺爺一腳踢開的故事,我也沒有跟你同學講。”
    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飯是徹底吃不下去了。
    “閉嘴!”劉小昭陰沉著臉,把手中的筷子扔進湯盆,摔得劈啪響。
    被嬌養長大的孩子總是越挫越勇,coco揚著下巴冷笑:“做賊心虛,我憑什麽不能說!”
    眼見尤喜挑事成功,宴暘斂住笑意,好聲好氣的勸和:“小昭,咱們老同學難得見一次,別為了一些小事就和孩子們計較。畢竟她們都是neo同父異母的姐姐,怎麽說,你們都是一家人呢。”
    也許是若有所指,‘一家人’這三個字被她咬的格外重。
    “誰和□□是一家人!”越聽越來氣,coco用食指指著宴暘,“真不知道爸比是不是被大便糊住了眼,都是同班同學,你可比她好看一千倍一萬倍!”
    最毒的詛咒,就是說一個整容後的女人不漂亮。
    瞪著捂唇偷笑的尤喜,劉小昭掀翻一桌盤盤碟碟,眼底像是燃了三味真火:“coco,april,如果你們不想讓護照莫名其妙的失蹤,隔個十天半個月才能返回澳門,那就乖乖跟上來。否則我就讓你們呆在大陸,短期之內,你們就別想回家了。”
    見姐姐又要梗著脖子吵,冷靜的april連忙拽住她:“這幾天爸比出國簽合同,姐,我們先別生事,回到澳門見到祖母再說。”
    coco咬咬牙,穿上外套隨劉小昭走出包間。
    趕走三個不安分的因素,剩下的人麵麵相覷,地毯上散落七零八落的碎片和浸成暗色的胡辣湯。沒過多久,從門外進來四個清掃的服務生,領班遞給宴暘一張卡,說有位劉姓女士墊付了飯錢和所有的賠償。
    尤喜上挑著眉,口吻是大獲全勝的喜悅:“呦,別人做好事留名,她留一張卡是什麽意思。”
    服務生恭敬著說:“劉女士說,信用卡還剩五千澳幣,剛好能點一桌宴席和幾箱好酒。”
    就知道她出手不會多大方,三人對視一笑:“那我們還客氣什麽,闊太太賞臉我們哪有不從的道理。服務員,多上好酒好菜,吃不掉我們可以打包。”
    地毯上的湯汁比想象中更難清洗,服務生推來清潔車,混進空氣的消毒水味令人作嘔。胸腔像一架急速翻滾的過山車,宴暘推開房門,走到通風口透氣。
    這裏曾是紅極一時的地標飯店,僧多粥少,近幾年生意也不如往日好做。也許是為了懷舊,天台還保留著九十年代的樣貌,港星的海報貼滿牆壁,蒙塵的吊燈暈著昏昏昧昧的光。
    夜風透著吹骨的涼意,宴暘裹緊大衣,嗅到了飛雪的清冷和徐徐飄來的煙氣。她轉過頭,便看見一星半顆的火光,閃在堆積的快遞箱之間。
    原來,這裏早已被人捷足先登。
    男人靠著紙盒,腳邊的雪漬被煙頭燙成暗灰色的窟窿。他垂著頭,抿一口夾在兩指間的香煙,涇渭分明的側臉看上去不怎麽溫暖。
    從屋簷掉落的雪塊,蓬鬆的砸向他的肩膀,宴暘愣了愣,因為他隻穿了單薄的黑色正裝,沒有搭配外套。
    陰影將男人籠罩在冬夜,浸在骨髓裏的淡漠仿若一張提示危險的警告牌,宴暘想要離開,卻又破天荒的找到一種熟悉感。
    最終,踩在腳底的易拉罐幫她做了抉擇。
    劈劈嗒嗒的聲音吸引吸煙者的視線,月光柔和到無用,他眯起一隻眼,白煙便順著風向,悄無聲息地從唇邊吐出。
    宴暘指了指他身後的紙箱,笑容僵在半彎:“我想,吸煙應該規避風口和易燃物。”
    仿若上個世紀的慢電影,他盯了她一會兒,轉開眼,緩慢掐掉還剩半截的煙。
    女人的第六感已經有了答案,她倒也淡然,除了平靜,沒有任何一種闊別已久的情感。宴暘客氣地說聲謝謝,挪開高跟鞋轉身離開。
    當門把手被拉開、光亮斜斜照進的那刻,梁斯樓輕踩腳底的煙頭,啞聲喊住她。
    把初露的光芒壓回原狀,宴暘轉過身,想起她曾用全部的青春時代,期盼他站在身後,呼喚住自己的名字。
    達成所願,為時已晚。
    她穿著高跟鞋,腳下是層生著濕苔的樓梯,即使這樣,宴暘的視線也隻比齊他的眉間。天台連風都是單調寂靜的,梁斯樓衣衫微亂,靜靜望著她。
    不自然的轉開視線,她率先解釋:“不好意思,這裏光線太暗,剛剛我沒能認出你。”
    梁斯樓笑了笑,表示毫不介意:“就算把金銀擺進雕花匣子,時間久了,還是會黯然褪色。物件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呢。”
    和他聊天總有一層一層剝洋蔥的錯覺,也許宴暘天生愛笑,不願被梁斯樓的本心辣的淚流滿麵,她失去深思的耐心,隨口接話:“誰能想到,我們都已經二十八歲了。”
    “我已過而立。”他黯了黯眼睛,口吻摻著轉瞬的遺憾,“你忘了,我小學生病留級,比你大兩歲的。”
    生怕她尷尬,梁斯樓想了想,接著問:“最近過的怎麽樣?”
    他善於說老生常談的問候,因為它是藏掖在心底,不敢拿出來的牽掛。
    宴暘笑著說話,順便用手拂去耳際的雪:“一切都是老樣子,周一到周五上班,休息日懶在家裏睡覺看電視。有空就回盧川聽我媽嘮叨,工資不高不低,足夠偶爾奢侈。”
    站在台階上的女子眼睛明亮,微笑的樣子,讓人想起她曾在筆記本的扉頁,一筆一劃臨摹他的名字。
    “有煙火味的日子。”梁斯樓忍住點起香煙的衝動,抓住一團飄到眼前的雪,“聽聞程先生已被首都新大聘請,等到三月份開學,你在首都一成不變的生就可以得到改善。”
    新大講師是程未剛定下的工作,宴暘微微皺眉,笑得有些詫異:“看來梁建築師的消息,比我身邊的人都要靈通。”
    他笑的理所應當:“都在首都工作,信息、人脈四通八達,我知道這些也沒什麽奇怪。”
    “我早該知道梁建築師是貴公司的中流砥柱。”宴暘聳聳肩,“看來我不用問了,你過得肯定不錯。”
    “應該吧。”掛在牆上的吊燈完全罷工,梁斯樓淋著一身夜色,沒有再說話。
    頓時又陷入無話可說的境地,宴暘搓著凍紅的指尖,突然八卦起來:“你和那個薑學姐...還沒結婚嗎?”
    三年前的一天,宴暘在電視台加班到十點,實在扛不住饑餓的她,選擇去樓下星巴克打包一份抹茶慕斯。當時,咖啡店在放陳奕迅的《好久不見》,她一轉頭,便看見正在等咖啡的梁斯樓和薑念寶。
    首都真是大,大到他們在同一座城市同一條金融街,卻足足隔了五年才能遇見。
    “她是我的大學學姐,也是公司的藝術策劃。”梁斯樓清清淡淡的說,“除此之外,我們沒有任何的附加關係。”
    意料之外的結果,她捋順飛起的劉海,不知道應該怎麽問:“那你現在...”
    “孤家寡人。”梁斯樓微抬起眉梢,就連單身也能被說成陽春白雪的味道。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突兀響了幾聲,宴暘看一眼來電提示,抱歉的對他說:“我是中途溜出來透氣的,看樣子,一起吃飯的朋友等著急了。”
    心髒忽熱忽冷,梁斯樓突然覺得自己應該穿一件外套。
    在宴暘把目光轉過來的同時,梁斯樓遮住別在手臂上的白布,衝她微笑:“快回去吧,別讓她們等。”
    她應著好,三兩步奔上台階,又轉過頭對他說新年快樂。
    雪片越飛越密,梁斯樓立身站著,看上去有同歸於盡的風險。他用揮手代替隱忍,輕輕吐出句新年快樂。
    候在門前的服務生把眉頭愁成川字,聽見高跟鞋踩地的聲音,她連忙叫了一聲宴小姐,仿若看見了救世主。
    宴暘問:“怎麽回事?”
    服務生抽搐著嘴角,一言難盡的替她推開門:“您的朋友喝幹了三瓶香檳,兩瓶葡萄酒,剛才在屋內大唱《我們不一樣》,遭到了隔壁客人的投訴。”
    空氣裏有劇烈嘔吐過的味道,薑齊齊猶如一具躺平的屍體,空掉的酒瓶從手心摔到地毯,用來裝飾牆壁的油畫被尤喜抱在懷中哭泣。
    用手背扇了扇臭烘烘的酒氣,宴暘嫌棄的說:“你們兩個傻逼,即使這是劉小昭請的免費晚餐,咱也不能照死的喝啊。”
    尤喜被這句話罵的回光返照,她一把熊抱住宴暘,痛哭流涕:“你,你沒有資格說我...我過的這麽苦,你,你他媽知道個屁啊。”
    “行行行,我什麽不知道。”宴暘用紙巾擦掉她嘴邊的汙穢,和服務員一起,極其費力的把她們架出房間。
    感受到走廊驟然變暗的燈光,尤喜大手一揮,搖搖晃晃的罵娘:“張叢你個狗兒子!你當gay也就罷了,讓我做同妻做體外受精也就罷了,你他媽還這麽摳,在家裏都不舍得裝燈泡!”
    發酒瘋的人就如同釋放天性的動物,宴暘拽不住尤喜,隻能眼睜睜的見她不斷的加速,最終撞翻一個行色匆匆的男人。
    拾起他落在地毯上的眼鏡,宴暘忙不迭的道歉:“讀不起對不起,我朋友喝醉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好好的姑娘大晚上喝什麽酒啊。”男人戴上眼鏡,正準備不依不饒的大說一番,想了想,他轉而遲疑地問,“宴暘?”
    望著眼前穿灰色夾襖的瘦黑男子,宴暘追根溯源,難以置信的開口:“蔡立深?”
    蔡立深,她曾傻逼兮兮暗戀一學期的物理課代表。這位朋友初中留著鍋蓋頭,笑起來有兩顆漾起來的梨渦,他和梁斯樓一冷一熱,秒殺所有實驗班的女生。
    再回首,歲月不饒人。
    “我就說今天怎麽沒有看見你,原來是和朋友有約了。”物表睨一眼她套在大衣裏的高挑身段,後悔自己醒悟太晚,沒有在初中先下手為強,“同學們都說你變化很大,果然名不虛傳。”
    想起在天台遇見的梁斯樓,宴暘詳裝生氣:“好啊,都三年初中同學,今個兒同學聚會也不知道叫我。”
    “哪能啊,畢業這麽多年,我們都沒有正兒八經的見過麵,還是斯樓的父親去世,我們去靈堂悼念這才聚上一聚。”物表卷起襯衫,睨一眼手表,“先不說了,我先去送醒酒藥。剛才斯樓去天台抽煙,一回來就連灌三杯白酒,就他那盤子底兒的酒量,一下子就醉倒了。”
    在物表將要走到走廊的拐彎處,宴暘擰著眉,略帶遲疑的叫住他:“梁斯樓他...為什麽突然喝這麽多的酒。”
    他歎了口氣:“早早沒了父親,換做是誰都會難受吧。”
    過了十點,地下停車場冷冷清清,程未縮著脖子,試圖抵擋從四麵竄來的冷風。電梯落到地下一層,雜亂無章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他撐開車門,無奈的望著宴暘把薑齊齊和尤喜扔進後車座。
    “這群女人好麻煩。”程未替妻子係上安全帶,不耐地發動引擎,“我是來給老婆當司機的,憑什麽要為她們服務。”
    ”畢竟她們是來盧川找我玩的,怎麽說,我也要盡到地主之誼。”宴暘捏了捏他憤憤的臉,湊近親一口,”就今天這一次,我保證下不為例。”
    程未斂眉親了親她,心滿意足後,他又不屑的撇著嘴:”拉倒吧,明天我肯定還要接送你們逛街。”
    ”小氣鬼。”宴暘朝窗邊挪了挪,把手掌攤在他眼前,”說好的禮物呢?”
    想起被藏在口袋裏的驗孕棒,程未睨一眼躺在後車座位、喃喃自語的尤喜,無奈的說:”回家再告訴你。”
    ”不行,我現在就要知道。”
    汽車駛進人流零星的街道,程未掌著方向盤,清亮的眼睛讓人想起陽光燦爛的明天。
    他說:”我想,我會愛你們一輩子。”
    感動之餘,她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個大問題,宴暘不依不饒的盤問他:”這個‘們’是誰?”
    他伸手揉著她的頭發,反問:”你是不是兩個月都沒有來大姨媽?”
    ”對啊。”宴暘怔了一會兒,乖乖點頭。
    前方的交通感應牌由黃變成了紅色,他停住車,深深吻住她:”那就是了。”
    摘自梁斯樓的日記本:
    ——宴暘,新年快樂。
    原諒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把你私自寫進日記本。就如同你沒有征求我的同意,就在筆記本的扉頁,寫了那行登斯樓也。
    可惜,我們的心境是南轅北轍的兩條軌道。當時的你,是年少心悅的衝動。而現在的我,隻是想記下何年何月與你說過的話,那堆煙頭,以及天台上的雪。
    你不知道,我從五歲就開始喜歡你。
    你不知道,除了畫雞蛋的達芬奇,還有一個縮在儲藏室、偷偷畫了幾千張蘋果的我。
    你不知道,省大的最高率取線比我低了二十分,報考的緣由,不過是因為初中班會課,你說你的願望,就是坐在老校區的湖邊看黑天鵝。
    你不知道,我為了你放棄外公在南方的基業,選擇留在首都。
    你不知道,我愛你,比你喜歡我要深沉的多。
    所以,我不準備打擾你。
    這本日記,僅供我在沒有遇見你的日子,慢慢翻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