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第九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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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妻相對, 好似鴛鴦,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三載結緣, 則愛人相和;三年有怨, 則來仇隙 ;解怨釋結, 更莫相憎……”
    那裙擺越來越近,轉眼已停在男子身前。男子仿若未見,直到念完和離書上的最後一句:
    “一別兩寬,各生歡欣。伏願郎君千秋萬歲。”
    那裙擺再次揚起, 跨過雞翅木的門檻, 入了這廂清新雅致的天地。
    “好一個‘一別兩寬, 各生歡喜’我夏侯息竟不知自己曾經不通漢語不識漢墨的龜茲夫人如今不僅能寫出這史無前例的和離書, 其才藻豔逸怕是比起當年的陳思王亦不遑多讓。”男子揚起手裏的和離書,臉上竟無半分或惱或傷的痕跡,反而更像是在陳述一種事實。
    “正如郎君猜測那般, 幾年前郎君不是已經有所察覺了嗎?至於這和離書,它並非出自妾手, 乃是借用妾曾經偶然見過的一行文範本。”
    紅色裙擺的主人亦沒有秘密被揭穿的慌亂,她神情自若, 語氣中甚至帶著幾絲她自己都不曾察覺的雀躍。
    她當然沒什麽可擔憂害怕的。
    甫她一來到這裏, 她就知道她身上的秘密必然是瞞不過作為‘枕邊人’的夏侯息。
    當初她也曾戰戰兢兢,深怕被夏侯家的這位紈絝子察覺甚至揭穿, 乃至她被人當作妖孽怪物一般焚燒。
    可是後來, 見萬事不經心, 隻知安逸享樂的夏侯息對‘她 ’所生的一雙子女卻是愛之甚重,她便也慢慢放下心來。
    隻要夏侯息還在意這一雙兒女,不忍兒女將來落個被人詬病,被人恥罵的地步,為了兒女的人生前程,他就是發現她身上的秘密又如何?他不僅不會揭穿,他還會幫著替她遮掩幾分。
    果然,這幾年,他們雖同處一屋簷下,卻過著互不幹擾,相安無事的生活。
    直到一年前。
    “你合該知道,我並不在乎你是誰,甚至可以不追究你是如何占據了我夫人的身體。你若想要離開,我自有辦法讓你安然離開。可你為何要多方討好,各種鑽營?即便如此便也就罷了,我不能容忍的是你竟然將主意打到家兄頭上,慫恿家兄去做那足以傾家滅族之事,你究竟安的是何居心?我……我更不能忍的是,你們竟然因此弄丟了我的阿寶,我的阿寶她還那般小……”
    男子異於尋常的激動,他先是揪起身前女子的衣襟聲聲質問,爾後又情難自持,一是竟忍不住捧臉嗚咽出聲。
    世人總說他懦弱紈絝,說他有嬌姝之容亦行嬌姝之事,不堪為大丈夫……可從小他就知道無論是夏侯家,還是寬厚豁達又有些雄才大略的家兄,需要的都是他的無能紈絝啊。
    他聽從家族的安排,聽從家兄的安排。他們讓他娶語言不通更非論性情相投的龜茲王室宗女,他一聲不吭就娶了;他們讓他生出與龜茲王室有血統關係的子女,他辦到了,還一次得了倆;一年前初來蒼梧的時候,他的阿寶丟了,他們卻不讓他找……
    一個女兒丟了無關緊要,緊要的是不能泄了家兄的行蹤,更不能暴露家族所圖謀之大事。
    他的阿寶在他們眼裏什麽都不是,可卻是他心中的摯寶啊。
    直到如今,小小的阿貝依然經常‘阿姐,阿姐’的無意識念叨著,可是他們卻早已忘了,忘了夏侯家曾有一個多麽嬌憨可愛的小小女郎 ……
    “夏侯家本是前朝國戚,比起那些幾百年的望族,底蘊雖然差了些,然當年洛陽城內亦是數得上號的後起名門。自前朝覆滅之後,夏侯家被一貶再貶,如今連個三等士族都比不了,隻能蜷於秦州這等偏遠苦寒之地艱難經營。試問夏侯家除了郎君這般超脫物外之人,誰不想回到中原錦繡之地,複一場曾經的富貴榮華之夢?尊兄之誌,豈是妾等可以慫恿的?郎君高看妾了。”
    如往常一樣,無論夏侯息如何咄咄逼人,如何冥頑叛逆,紅色裙擺的主人都從不與他生氣。她永遠不急不躁,平心靜氣地同他擺事實,講道理。
    畢竟來這裏以前她早已是一位年滿三十六歲的大齡未婚女青年,受過最良好的教育,任職一家跨國企業的大中華區經理人,底下管著上萬號人呢。內心住著一個怪阿姨的她又如何會和眼前這個被家族寵壞了,且剛及弱冠沒兩年的小鮮肉計較呢?
    更何況,據她所了解,她來的這個時代有點接近於她曾經在史書上看到過的兩晉時期,雖然並不是,但社會結構,以及文化審美上多多少少是一致的。
    這個時代的士族男子愛好剃須,敷粉熏香,講究如雲如月的陰柔之美。如擲果盈車的潘安,傅粉何郎的何晏,看殺璧人的衛玠……真真是男兒幾多嬌!
    在她看來這樣的嬌男兒,便恰如那羸弱美人兒般,須得憐惜愛護的。而她這‘便宜夫君’便是這種典型的嬌男兒。她雖不能傾心,但愛護是必須的。
    所以她的態度格外真摯,語氣甚是溫和,連目光中都帶著奶奶般的慈祥:
    “不過阿寶麽,確實是我的疏忽。我向你道歉好不好?而且我保證在我們和離以後,便會以龜茲王室的名義全力追查寶寶的下落,一定會找到寶寶的。屆時也不會再牽連夏侯家。我帛英承諾過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你相信我好不好?”
    說完帛英非常公式化的微笑著等待夏侯息的回複。直到夏侯息在她的自信和篤定中慢慢敗下陣來,然後有些氣急敗壞的嬌嗔道:
    “說到做到,不然夏侯家,不,是我,絕對不會放過你的。”
    “一言為定。”
    帛英豎起一掌,夏侯息愣了愣,便擊了上去。
    “和離後阿貝要跟著我,他是我夏侯家的子嗣。”夏侯息又道。
    帛英淡淡一笑,柔聲道:
    “這是自然。”
    終於,夏侯息聳了聳無比秀致的鼻子,回轉身拿起早已擱在書案上的狼毫,在那封和離書上簽下了夏侯息的名字,並蓋上印鑒。
    隻是他突然覺得莫名有點委屈,這是怎麽回事?
    在廣信縣丞的嗅梅園裏他見了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不該出現在此地的人……
    可那人卻偏偏出現了,這讓九郎驚覺這一世和前世或許已有不同,占盡先機的“意外”之人或許並不隻是他謝九郎一個?
    一直以來,九郎都以為他的重生是一次絕無僅有的意外。
    自以為是棋局外唯一執子圍殺的人,而今卻發現了可能有其他執子人的存在,其驚詫駭然,可想而知……
    “都退卻罷,我要一人走走。”
    殘月未落,天將亮未亮的時候大概是一天中最冷的時候。甫一下牛車九郎就被極勁的寒風灌了個滿心滿肺。渾身兀得一緊,再忍不住地抖了抖,九郎的心忽而平靜下來,整個人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醒……
    就算有如他一般的再生之人又如何?執棋對弈若無對手,難免太過無趣,即便勝了亦無甚可喜。若遇強勁對手,更能激發起人的鬥誌,迎麵而上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