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雖處冬季，但已近初春，天氣稍有轉暖。

    沿岸百裏，積雪覆蓋的連綿山峰上衝下無數細細長長的溪流，匯入山麓下的江水中，故而水量盛大了許多。

    武洵的足步，已然抵在了江岸的邊緣上。

    再往後一步，便是洶湧磅礴，翻騰不休的江水。

    “此言何意？”

    留意著耳畔回響的聲聲轟鳴，感受著寒風撕扯著他稍有蒼白的麵頰，武洵的臉色在亮白的月光下逐漸變陰。

    裹挾著水汽的寒風抱擁著青年的身軀，他唇齒輕張，向著那道神秘黑影再度發問。

    武洵摸向自己的額頭，此時可見，他左瞳的深處，漸漸煥發出一道細微的奇彩之芒。

    麵對著青年的幽然發問，踏江而來的身影溫和地笑了笑。

    “此處……的確是個極好的埋骨之地，不算是委屈殿下了。”

    他的聲音輕飄飄地落下，武洵卻頃刻間毛骨悚然，心鍾警鳴。

    借著在眼前噴發的白色水霧，他能夠清晰感知到一道潛藏的淩厲氣息。

    已然……給予了他死亡的直覺。

    不再有絲毫猶疑，青年抽劍高舉，將手中長劍推出的同時，身形已是飛身快退。

    “哪裏去？”黑雀微微一笑，在他的袖口之中，一道溫和的白芒緩緩飛出。

    白芒純淨的光輝之下，似乎藏著一枚暗銀短梭。

    月色之中，後撤許久青年果斷向後栽躺而下。

    屏息一躍，隻是刹那功夫，身形便已完全沒入身後的層疊江浪中。

    看到麵前的青年竟是毫不猶豫地選擇遁入江水，黑雀隻是淡淡一笑：“膽魄倒真是不小，想要借用江流的掩護逃走嗎？還真是果斷。”

    “隻不過……這樣真的有用嗎？”他喃喃道。

    穩步踩著足下激湧的浪潮，注視著那道已然消失的青年身影，輕渺的歎息聲自口中幽幽響起。

    黑雀憐憫地搖搖頭，雙掌回合，印法再變，那抹離開的白芒在他的指尖重新凝聚成型。

    ……

    蜿蜒大江穿過無數林立的巍峨群峰，東逝而去。

    落入洶湧澎湃的波濤中，武洵未有任何的耽擱，直接向下深深潛去。

    夜間的江水中漆黑一片，不見光亮，但四處傳來的刺骨寒意卻令他的心神異常清明。

    他身軀長展，順著江流的波浪疾遊而而去。

    盡管他心知這是凶險之舉，但他已別無他法。

    眼下……隻需要……

    轟！

    洶湧磅礴的江麵上，響起了無數水花碎裂的聲音。

    黑雀立在江浪的峰尖之上，神色冷酷淡漠。

    他淺淺搖頭，就像是看著一隻在掌心漫爬的蚊蟲。

    “去吧。”

    仿佛是來自地獄幽穀的輕渺低歎，那枚暗銀色的短梭上頓時綻放出幽然的光華。

    這一次，那道白芒終於自他的掌心中飛出。

    然後……直直墮入了鎮龍江中。

    白芒沒入水麵，在江麵上炸開無數慘白朦朧的水汽，頃刻間河穀中萬浪滔天，沉夜破滅，無數掀起的大浪奔若雷霆，裹挾起山體的碎石巨屑，化作一把開山大斧。

    浪斧以浩然之勢劈開層疊無盡的空間，無比堅決地向著衝入江流深處青年淩厲斬下。

    轟！

    滔天駭浪轟然落下，頃刻倒海翻江，一座高達百丈的水牆破雲而出，墮下無數滾動的水流。

    水牆破裂，滔天駭浪淹沒了江岸高崖，衝毀了無數巨石陡崖，大大小小的石塊落入江中，竟將上遊豁口生生堵塞。

    武洵眼前的世界被這些一連串爆發的怒濤流星撕扯成一顆顆滄白的碎粒。那些起伏跌宕的波浪頃刻間挾起他的身軀，然後將他卷入一股洶湧無比的渦流中。

    卷在回旋的急流中，眼前的世界逐漸歸於漆黑與冰冷。

    但一切還沒有結束。

    嗖！

    遠處，那枚泛著暗銀光澤的短梭竟然自白芒中忽然間分離而出。頃刻間光華盡斂，猶如一顆星辰墜落凡塵。

    幾乎與山峰等高的巨浪狠狠砸下，在嘶吼徹鳴的江水上空，水浪的峰尖上頓時騰起了無數懸浮的細小水珠。

    這些水珠四處彌漫連結，曳動漂浮，然後在江流上空一同鋪開了一大片的白濛霧色，猶如一件天蠶編織的白紗布簾橫蓋江麵，柔美靜謐的月光此時投射其上，流瀉的冰藍光暈好似斷裂的玉珠，幻化出奇彩熠芒，美幻凡塵。

    但這唯美的景致隻持續了很短暫的時間。

    嗤！

    江水，山壑……一道白色電光在迷蒙霧氣中刹那劃過

    白芒的溫度將懸浮的霧珠焚燒殆盡，暗銀光華割裂江水，斬滅了籠罩大江的白霧，然後生生鑿開了一條水牆通道。

    通道狹長，光暗、生死……盡皆涇渭分明。

    而它的所向，正是跌宕在浪潮中，向江底極速墜沉的武洵。

    身後的黑雀正殺氣騰騰地緊追不舍，身旁是蜿蜒回旋的渦流，武洵張開雙臂撲擊著身旁流逝湍急水流，身軀卻綿軟顛簸在狂亂奔騰的水流中，眼前的意識亦是愈發晦暗。

    黑雀沒有給他任何的機會，此時的他，已近力竭。

    “不……不能……”

    他不能……絕對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在這裏……

    武洵的眼瞳中忽然燃燒起來最為熾烈的金焰，原本將陷泥沼的心魂忽然再度煥發神芒。

    在被江流擠壓撕扯，而變得模糊的視線中，他緩緩探出了手。

    ……

    黑雀緩緩抬頭，漠然注視著上空漆黑的夜空。

    不知何時，那原本灰暗的天穹上竟已積滿了厚重的雲層。

    哢嚓！

    電光開裂，雨束疾落，無數碎滅蒸騰的水霧液滴匯聚而起，短短數息，便凝結成了一把蒼茫大劍的虛影。

    吞咽下灌入口鼻的鹹腥江水，武洵放大的瞳孔透過光暈混亂的江麵，注視著那道緩緩凝結成型的巨劍虛影。

    “去。”

    淺淺的低吟自他緩緩開合的口中響起。

    江下潛伏的無數道浪流自他手指間衝刷而過，但卻依舊阻礙不了那緩緩曲下的動作。

    與此同時，在江麵之上，黑雀正仰天注視著那道巨劍虛影，神色依舊不動。

    “天相為引，掣雲為劍……這便是天眷龍氣嗎？”

    黑雀唇口翕動，不帶感情的沉語呢喃裹在風中徐徐回蕩。

    在天雷的映照下，四周洶湧的江潮圍著他的身軀律動起伏，周遭無數懸浮的水氣繞著他翩然起舞，他漆黑如墨的衣衫在江風中不斷顫動，卻不沾分毫水絲。

    就連從天而降的大雨，都未能有分毫的靠近。

    此時的他，就猶如一尊立於江麵上的神佛。

    周遭禁錮的空間正在無聲崩解，唯有一股銳利到極致的氣息透過糾纏交織的雨絲拋射而來，將青年下墜的身影包裹其中。

    與此同時，白芒的湮滅亦是在持續釋放著浩然神威。

    轟隆隆……

    兩岸崩塌的巨石淹沒了陡峭的江岸，上遊的江流竟被生生截斷，漾起衝天狂瀾。在沛然的狂風中，無數江水碎石順著河穀極速旋轉著，最終構成了通天的龍卷禁域。

    ……

    暗銀短梭迎上了那道宏大的巨劍虛影，隨後輕飄飄地刺裂而過。

    在碰撞的刹那，無比恢宏嘹亮的聲音與江水的高吟一同奏響。

    嗤！

    他們的碰撞隻持續了一瞬。

    短暫的僵持後，隨著一聲刺耳的裂帛之響，蒼茫大劍的虛影驟然訇然崩解，無數斑斑點點的雲氣碎片四處灑落，然後被白芒無情撕碎，吞噬為最為純粹的虛無。

    一股無形的氣浪在水流中驟然噴發，又開辟了一座座大大小小、幽邃深暗的湍急漩渦。

    武洵有些灰暗的雙瞳中迸出一縷璨光，他雙臂捧起收縮，於此同時，短梭與虛影接觸的力道忽然被瞬時貫入，壓縮爆發的猛烈反衝化作一股強大無比的推進之力，將武洵在水流中蜷起的身軀遠遠震起。

    同時……將他生生拽離暗銀短梭的死亡通道。

    擁抱著在胸前激蕩翻湧的浪潮，青年狼狽的身影自水下驟射而出，破開一道華麗亮目的流光，隻是數息便越過寬闊的江麵，極速落入遠處的山林之中。

    ……

    咚！嚓嚓！

    無數樹枝折斷的清脆聲中，已在空中飛墜了許久的身影終於驟栽而下。

    林中巨樹的茂密枝葉猶如一張撐開的大傘，接抱住了他下墜的身形，雖然緩解了些許衝勢，但殘餘的力道之重，仍不亞於千鼎壓身。

    咳咳……咳咳咳……

    武洵垂首伏在碎石堆壘的泥地上，劇烈咳出一片片猩紅的血沫。

    飄灑的血霧混合著冰冷的雨水，將身下的枝葉浸染的觸目驚心，亦是紅的倍顯妖豔。

    抹去嘴角溢出的殷紅血痕，捫心般的恐懼與壓迫在武洵顫動的心魂中流淌著。

    “但還好……還……還活著……”

    武洵低低喘息著，壓下心中的驚懼，艱難地伸出雙手，想要推下身上壓著的巨石殘骸。

    可他卻隻能感受到自身下傳來的麻木與疼痛。雙臂……更是沒有了半分氣力。

    這一次，他傷的是前所未有之重。

    他必須……盡快……盡快逃離這裏。

    必須……

    踏踏……踏踏……

    在群鳥驚飛的山林中，一道輕微的足步聲由遠及近。

    水光在地麵上鋪蔓暈開，然後緩緩折射出一道懸起的黑袍大影。

    黑雀踏著無數鋪陳地麵的裂石碎屑幽然步來，但此時他袖口中閃耀的白芒，顏色仿佛是暗淡了許多。

    “何必做這些無謂的掙紮呢。”黑雀極為平靜注視著麵前動彈不得的青年，沒有惱怒，也沒有任何欣喜之意。

    “你……你究竟是……為何……”武洵咬齒欲碎，艱澀開口道。

    “嗬嗬。”黑雀淡淡搖首。

    短暫歎息後，他抬目及天，目光盡是歎惋：“天眷龍氣……既是秉天而生，如今……亦當以天地為墓。”

    緬懷般的歎息中，那通體暗銀，滿蘊白芒的兩寸梭影……已在武洵震顫的瞳眸中徐徐升起。

    此時此刻，遍體鱗傷的青年被滿身的傷勢死死壓著，已沒有了任何抵抗的餘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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