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九萬裏風鵬正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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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多年前,劍宗中來了一位少年。

    薑礪還清晰記得他入閣拜師的那一日。

    天上下著濛濛煙雨,劍閣長廊外的青灰石板映滿了透亮的水光,一名身形單薄的少年躲在師父的身後,目光膽怯地打量著這處陌生的環境。

    雨滴敲打著花苑中鬱鬱蔥蔥的梔子花叢,那潔白亮麗的花瓣上淌下著細碎的、小溪般的水流。

    少年是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拜入師父膝下的弟子。

    師父為他取名風峪,’風’是取自由之意,而峪字形為山穀。師父說,穀底之風,似盈若沉,卻終至高地。唯願他雖曆盡坎坷,仍可無拘無束地登道巔頂。

    簡短的兩個字,寄托著師父對他的無盡期許。

    方是十歲的風峪體型清瘦,眸中帶著些孤僻與生冷。

    而他又似是天資拙笨,修劍的進境異常艱難緩慢,來到劍宗足足數月,竟是隻能堪堪能做到運劍的程度。

    他脾氣古怪,又不擅說話,在他們四人中並不合群。

    他們師兄妹三人皆曾出於好心想要幫助這位小師弟,卻都無一例外地被他拒絕了。

    尤其是脾氣高傲火爆的小師妹,隻在他那裏待了一會兒,就氣衝衝的跑了出來,然後說什麽也不肯再去搭理他。

    問他,他隻答道:我可以。

    他們隻當是少年人的倔強與固執,起初皆是一笑了之。

    而久而久之,淡漠便會成了疏離。

    作為大師兄,薑礪自然是不忍心看到他和他們漸行漸遠。

    ……

    “小師弟。”終於,薑礪下定了決心,他在一次小課後攔住了正默默收拾著劍袱的風峪。

    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正下著,蒼穹之上是雷電交織的光影。

    風峪抬起臉頰,寡言不語地注視著麵前自己人高馬大的大師兄,在電光中顯得有些陰鬱的小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大師兄。”泠泠雨聲裏,風峪的聲音很輕很軟,聽不出情緒。

    “若遇到什麽困難,盡管告訴你師兄師姐們。”薑礪盡量柔下語氣地對他說道:“我們能幫的盡量能幫。”

    “謝謝師兄。”風峪點頭道,他的眼眸裏仿佛出現了些許隱晦的光芒。

    但他的回答卻仍是不溫不火,其中隱約蘊含著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漠。

    感受到他不冷不熱的態度,薑礪微微蹙眉。

    他猶豫了一下,看著倔強的男孩,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明日師兄會組織一次出遊,我們會聚於天座峰下,你可不要再錯過了。”

    風峪離開的腳步停住了,他立在風裏待了好一會兒,方是很輕地點了點頭。

    ……

    從那之後,向來孤僻的風峪總算是肯和他們一同鍛劍修行了。

    而再過一些時日後,他也開始安靜地有說有笑。

    雖然他的話依舊少的可憐。肯多說幾句的,唯有他和師父。

    但能看到他的轉變,作為大師兄的薑礪自然是欣慰至極。

    在薑礪的記憶裏,少年的風峪經常抱著他那把鋒刃亮潔,繡有金紋的寶劍,然後一聲不響地端坐在劍宗的高閣上,無比出神地眺望著夜晚的星空。

    劍宗很高,伸手可觸雲海,極目可眺遠星。

    他就這樣待著,時常便是一個晚上過去了。

    故每臨破曉,薑礪總是能看見一位蜷縮在寒冷高閣上,於遠方投射的微弱晨曦中靜靜打坐的少年。

    他也曾勸過少年,結果當然是毫無疑問的失敗了。

    ……

    風峪有著不符合少年人的冷靜與沉著,在麵對修行的苦難時,他總是一聲不吭地默默承受,甚至連抱怨都不會有幾句。

    雖然他極為的認真刻苦,但他劍道的進境卻是依舊如陷泥沼,慢到了薑礪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地步。

    於是薑礪找到了師父,道出了他的疑惑。

    “他的天賦很高……”師父背著雙手,仰望著那無數碎在荷葉上的雨珠水簾,深邃幽暗的劍目中藏著些許歎惋,“可他的心中……卻藏著一座深淵。”

    “深淵?”薑礪聽到這個答案,顯得有些愕然和不知所措。

    當時的他,並不知道師父口中的“深淵”究竟是為何物,隻是隱晦感受到……一絲絲的不安。

    “不過,你做的很好。”師父對他說道,言語之間有了欣慰,“他的天賦隻是被這座’深淵’封鎖了。”

    “而一旦破困而出,他將會暢行無阻的達到……極高之境。”

    “有多高?”薑礪下意識的問道。

    師父低頭看了他一眼,終於還是緩緩言道:“假以時日,他一定會真正的超越你我,問鼎劍道的巔頂盡頭。”

    薑礪看著師父,久久未言,顯然被他的斷言震撼得不輕,“小師弟……會成功嗎?”

    “也許吧。”

    師父想了想後,道出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

    春去秋來,落葉添新,時間隨風飄卷,蒼老與疲憊逐漸侵擾了師父的麵容。

    他們在師父的膝下長大了,開始去追逐著屬於自己的劍道。

    不知何時,風峪隱藏的天賦竟逐漸開始展露鋒芒,他幾乎是以一種驚駭絕人的速度連連破境而上,無比迅猛地追上了他的師兄們領先許久的步伐。

    ……

    鏗!

    白玉為體的劍台上鋪滿了參差錯落的劍光,刀劍相抵的鏗鏘鳴聲充盈在雷聲滾滾的空氣中。

    烏雲蔓天,雨點如驟,一道高大身影挾著天風地雨由空而落,於劍台上震開無數碎沫般的水霧。

    薑礪落於台上,踉蹌著退了幾步後方是堪堪停下。

    他低下頭去,看到到衣袍上被劍氣割裂而出的幾道口子。

    那些裂紋雖深,卻似在精妙的把控下,沒有傷到他一絲一毫。

    與此同時,一道帶劍裹風的年青身影自上空穩穩地落下,他一身白袍在雨中盡卷而飛,飄然若乘風而起。

    雨點在劍台上迸濺,震碎,化作彌漫的濛濛水霧,而青年渾身卻不沾絲毫水絲,因為所有接近他的水汽都被他袖中散發的銳利劍意盡數蒸幹了。

    風峪縈劍的目中散去了鋒芒,麵帶關切地問道:“師兄,沒傷到你吧。”

    薑礪緩緩呼出一口帶著水汽的白霧,感受著顫蕩酸麻的手臂,心頭不由得震驚於他的進展之快:“小師弟,你劍法已算是大成了。”

    “若再過些時日。”薑礪微微歎道,“怕是連師父都勝不過你了。”

    但此時年華正茂的風峪卻隻是初顯崢嶸。

    那時的他,被譽為諸國首劍,許多國主想要重金招攬他,但皆是無一例外的被他婉拒。

    他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無心於自身下掠過的風景,隻是逐步攀登著劍道的巔峰。

    ……

    “師父曾說過,你已經繼承了他的所有衣缽,已經沒有人比你……”

    崢!

    風峪收劍入鞘,回身看向薑礪,聲音中很是平淡,仿佛是在訴說一件無關緊要之事:“我不需要。”

    他的倔強,與曾經並無他二。

    薑礪沉下眉宇,不解道:“梵天神使,鎮居九野,維係和平,當是無上榮耀之事。而師父更是蒼……”

    “還有更重要的事在等著我。”風峪簡單地回應道,旋即他又補充道, “是師父吩咐的。”

    “而再過幾日,我便要去了。”

    薑礪方要出口的話被堵了回去,但他這次幾乎是脫口而出:“去哪裏?”

    風峪目中浮現了些許輕鬆與期盼:“溟海之外。”

    “溟海之外?”薑礪臉上的神采歸於了錯愕。

    “是啊,溟海之外。”風峪自信的微笑道, “隨同的人有很多,皆是諸國的年輕俊傑。”

    “這也許是一次……能改變“世界”的任務。”

    他的眼神中有了罕見的期盼與興奮。

    “所以師兄……”風峪微笑著回眸道,他映滿光亮的眸子中似是飄飛著淩厲劍影,“這另一份責任,我便代師父交托於你了。”

    薑礪愕然地看著麵前已是淵渟嶽峙、氣息若海的青年,麵色稍有複雜。

    風峪鄭重其事地看著薑礪,神色轉柔:“去代替師父,成為蒼天神使吧。”

    薑礪默然片刻,隨後笑容苦澀了幾分:“你此行一去,不知何時能歸……”

    “這一次,讓師兄送你一程吧。”他隨口道,並未奢求他的答應。

    沒有得到他預想中的回絕,短暫的默然後,風峪竟是輕輕點了點頭:“也好,到時我也有些話想和師兄說一說。”

    ……

    亂雲翻白,湍浪擊空,大鵬展翅而去,扶搖至萬裏雲霄。

    過去與現實在某種意義上交匯了,風峪的背影消失在紅日的背影裏。

    這便是那一日。

    他有時隻想沉湎耽溺於這種夢幻般的美好當中。

    自那一日別於雲崖,風峪和一眾出赴溟海的人便盡數銷聲匿跡……直到……”

    ……

    “不可能!”薑礪猛地轉身,將手中的器皿嘩啦啦地摔了個粉碎。

    他氣地渾身發顫,幾乎是怒不可遏地失態大吼道:“胡說八道!”

    ……

    北凕深海,海域封凍,遠處通天的龍卷構成連綿的絕地禁域,封鎖著世界的另一麵。

    滿懷悲憤的他永遠……永遠不會忘記那個景象。

    白芒千裏,雪墜雲舒,無數破碎的舟船槳楫凝為了悲傷的船塚。

    而埋藏在封凍的幽海中的,是無數冰封墜沉,宛如鯨落般的屍骨。

    寒風從屍骸間濾過,發出嗚咽般的悲鳴。四周的海水因為浸染著濃稠的血液而變得緋紅。潔白的冰雪也不複純淨了。

    幸存者隻有一個,昏迷的他扒著一塊斷裂的木板碎片漂沉在海冰之中,僥幸保全了性命。

    但他的神誌已變得渾渾噩噩,口中隻是不住重複著一些斷斷續續的低吟:

    “他是……惡魔……”

    而不久之後,他便於夢魘中驚懼慘死。

    踏著覆雪的冰麵,薑礪呆滯地觸碰著那些封凍在深海之下,一具具尚未有瞑目的冰冷屍骸。

    他們皆枕著冰寒刺骨的海風,永遠塵封在暗無天日的海域下。

    而每一道屍骸之上,都留有一道道令他熟悉到心悸的創傷。

    那是獨屬於風峪的劍痕。

    所有人皆數死去,隻餘下了消失的他。

    恍惚中的他,忽然想起了風峪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前往星辰大海的路,本不能回頭……”

    淒然盯望那一道道的猙獰劍痕,薑礪仿佛能聽到那鋒銳的劍尖無情撕裂血肉時,心髒發出的震顫與哀鳴。

    他的目光移向海域盡頭的龍卷禁域。

    溟海的那一邊,究竟是什麽?

    ……

    寒月當空,秋風蕭瑟。

    在劍宗中閉關的師父被殺死了。

    古袍飄然,須發皆白的他靜坐在密室的蒲團上,胸膛被一把晶瑩的長劍深深貫穿。

    蒼天神使死去,無疑引起了梵天古城的震怒。

    而那一日,古城四周適時發現了“他們”的蹤跡。

    親手捧著師父的遺軀,他渾身顫抖的宛如篩糠一般,一道道猙獰的致命傷痕無時不刻的都在彰顯著幕後黑手的殘忍與冷血,也在無聲切絞著他的心魂。

    但給他致命一擊的卻並不是這個。

    師父遍布瘡痍的遺軀中,其中遺存的劍息雖已微如螢火,可卻依舊熟悉的令他通體冰寒。

    那是……那是……那是他至死都不會忘的氣息。

    不可能……

    怎麽可能……絕對不會……

    他在極力的否認,強硬的拒絕接受這個事實,那些天他無時不刻都在告誡著自己一定有哪裏出了問題。亦是堅信著小師弟一定會回來將自己澄清。甚至因此……在那一段時間內性情大變,變得既暴躁難安又易怒敏感。

    可是,消失的小師弟,還有斷絕的音訊……一切的一切,都毫無保留指向了一個唯一的真相,那一個他們師兄妹永遠都無法接受的殘忍真相。

    “他……風峪……兄妹四人中最寵愛關心的小師弟……師父最認可驕傲的弟子……早已在不知何時加入了那個禍亂的“組織”,先是捏造了一個欺天瞞地的騙局,親手葬滅了所有隨他而去的年輕俊傑。又在最後,連同他的新同僚們,弑殺了自己事之如父的師尊!”

    “而師父他……是受了蒙蔽,親手豢養了殺死自己的惡魔……”

    ……

    這些可怕的念頭猶如噩夢,日日糾纏縈繞在他們的心頭。

    絕望……多麽的絕望……

    劍宗之主既死,身為大師兄的他懷著悲痛與落寞,心若死灰地帶著天擎劍宗的昔日的威名與榮耀,還有所有的宗址離開了梵天古城,最後黯然遠居天溟……

    直到……一個嬰兒的出現。

    ……

    這,便是他魂海中記載的……十五年前的真相。(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