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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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促使她下定決心的唯有一件事,便是先生暗中籌謀帶那對母女走,離開南湖,去往繁榮的都城。
腦子裏,惡魔在叫囂:他們要遠走高飛!雙宿雙棲!
她不甘心。委實不甘。
論年紀,她是二八少女,那個女人少說也有二十歲。論樣貌,十裏八鄉,她是數一數二的美女,那個女人額上一塊醜陋的疤痕生生破壞了美感。論身份,她是良家少女,那女人是童養媳且已嫁作人婦!如此風儀的先生何以會瞧上那樣一個女人,甘願以身犯險!
一旦他們逃跑不成被抓住,先生可是會被當做奸夫沉塘的……先生他何至於此!為了一個已跌落汙泥的女子,汙了自己的衣裳。
她將他們相約離去的日子摸的一清二楚,而後,細心謀劃一番……
先生夜觀天象,選定的日子,是一個雨天。大雨滌蕩一切塵埃,不留半點痕跡,適宜出逃。
那夜,大雨滂沱。一切,正如先生所料。
亥時。村裏人大多都睡了。他們約定的見麵時間是子時末,陌生的馬車如期守候在村口,那是先生前幾日在數十裏地外的鄰縣雇的。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她今日扮演的角色,卻是西風!
潑天大雨中,族長撐著油紙傘披著蓑衣來到廬舍,意欲將先生拉到自家避雨。這是她計策中重要的一環!她白日提醒過族長的女兒,先生的廬舍簡陋,若遇大雨,怕是扛不住。族長的女兒也對先生存了一份思慕之心,自然十分上心。大雨下了一個時辰,族長便來先生的廬舍相邀。
先生離去之心已定,自然不肯去族長家。族長憶起女兒所言,先生乃京都人士且家世顯赫,若能覓此良婿……一個不肯走,一個偏要留。二人拉拉扯扯,各懷心思,飲茶把盞打發時間,竟僵持到子時。
她早已喬裝打扮,扯個天氣惡劣的由頭,將候在村口的車夫攆走。沒了馬車,且看他們如何走得成!
子時,先生的廬舍已由滴滴答答變成嘩嘩啦啦,漏雨十分厲害。前幾日,她私下做了手腳,以竹杆捅破了屋頂幾處,又以茅草覆蓋。近幾日先生早出晚歸,一時竟被瞞過。
族長疑心頓起。之前漏雨尚小,先生推拒還算平常,如今雨勢愈大,廬舍已住不得人,先生卻還守在破屋不肯隨他去避雨……
子時末,全村犬吠,隱有吵鬧之聲。人群前來請族長,她悄悄綴在後頭,但見族長深深看了先生一眼,快步行出。先生攥緊了拳頭,闊步跟上。
那一夜,夜色如墨,大雨傾盆。她隨著眾人來到村口,披著鬥笠蓑衣,遠遠瞧著那癡傻男人發瘋一般踢打著泥濘中的母女,傻子嘴中含著雨水,大聲吼叫:“我叫你跑,打斷你腿,我叫你跑,打斷你腿……”那女人咬緊牙關一聲不吭,任打任罵,隻緊緊護住懷中的女兒。
全村大半人來圍觀,卻無一人敢上前去拉扯。因為這是人家的家事。打自家女人,隻要不打死,在鄉野算不得違法。
族長撐著油紙傘過來,人群自動分開兩邊,讓開一條小道。
緊隨其後的先生,隻一眼,便一個踉蹌,霎時麵色慘白,眉頭深蹙。他攥著的拳頭,指甲已掐進肉裏,流下的血液混著雨水,很快便流淌不見。她在一旁瞧著,有些心疼,也有些快意。
瞧見先生有意衝上去救人,她忙擠過去拉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低聲叱道:“先生不能過去!”
是“不能”!並非“不要”!先生不過去,那對母女算是漏夜出逃,頂多挨一頓打,修養一段時日便好。若此時有男人站出來,少不得要被認作奸夫,二人免不了要接受更嚴厲的懲罰,比如——雙雙沉塘。
此時,唯一有發言權的,便是族長。
先生也想到此節,厭惡地甩開她的手,三兩步擠到族長身邊,附耳說了幾句,族長也回了一句,先生一臉難色仍然點了頭。
族長心情愉悅得很,麵上雖不顯,卻摸了摸鼻尖。那是他得到了想要的東西時,慣常的動作。
她的心,忽然亂了。有些東西,比如人心,不在算計之中,常在控製之外。
族長擺擺手,幾個精裝漢子上前拉開瘋傻的男人,他重重咳嗽一聲,義正辭嚴:“住手!不能再打了!不過是自家女人逃跑,打一頓便夠了。再打下去,鬧出人命,少不得要吃官司。趕緊的,抬回去治治!夜深了,大家散了,回去休息罷。”
那一刻,泥濘中的女人手臂一鬆滾落在地,濺起泥水無數。那女人懷中滾出一個泥娃娃來,正是她的妖孽女兒渺渺。渺渺被護得很好,隻衣裳濕透,身上濺了些泥水。
先生有些失魂落魄,早已被族長半推半拉攜著手臂拖走。
眾人瞧了一場熱鬧,也緩緩散去。她走在最後,一步三回頭。
漆黑的夜幕中,她見到那個女人被人倒提著腿,拖行於泥濘中,一頭亂發糊在臉上看不清神色,枯瘦的手臂軟軟垂在兩側,整個手掌被雨水泡的腫脹泛白。她記憶中的最後一眼,是那白得滲人的腫脹手指。
老天好似破了個窟窿,大雨整整下了一夜。
她一夜未眠。翻來覆去回想著,泥濘裏那雙軟得似麵條一般的手臂,泡的發白的腫脹手指。
天剛破曉,雨勢漸收。
日頭總會出來的。她想。
比日頭出來更快的,是族長通告全村的喜訊。教書先生與族長長女訂親了。
她聽聞這個消息時,正在繡帕子。恍惚間,繡花針已戳中她的手指,殷紅的小血珠冒出來,將半成品的鴛鴦繡帕染的緋紅。這帕子,怕是再也送不出去了。
終究算漏了人心。
她算準了時機,半夜去驚擾傻子家的狗,算準了狗叫會傳染會驚起全村人,算準了傻子一家會追尋到村口,算準了先生屋舍會漏雨,算準了族長會拖住先生的腳步,算準了……那些又有什麽用?終究算漏了最重要的東西——變數!
她忽然很想去傻子家瞧瞧,瞧瞧那個悲慘的女人,被她害死了沒有。徘徊於院牆外已有一炷香時間,她仍未叩門。
鼓起勇氣,她抬起僵硬的手臂敲門,女童撕心裂肺的哭聲陡然響起,驚得她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個女人的妖孽女兒在哭:“娘親不要死,不要死。渺渺要跟隨娘親,去哪裏都一道走……”
她抬起叩門的手臂頹然落下。
此時,不甘已褪去,愧疚在心頭綿綿密密地纏繞,將她的心綁的透不過氣來。
喪事她沒有去。因為她病了。昏昏沉沉之際,似乎聽誰在床邊說起,教書先生走了,走得悄無聲息,如同人間蒸發。訂親之事,宛若一場笑話。
這場角逐裏,誰也沒有贏。她不僅輸的一敗塗地,還害了那個女人的一條命。然而她本意並非如此,隻是想借機教訓那個女人一頓,拆散他們二人而已。
又一年夏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采蓮少女們蕩著小舟,穿行於荷葉間。
她唱著先生念過的一首詩,緩緩將身子沉入蓮塘。
蕩舟無數伴,解纜自相催。
汗粉無庸拭,風裙隨意開。
棹移浮荇亂,船進倚荷來。
藕絲牽作縷,蓮葉捧成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