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碧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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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陰司大殿素日無風,卻有一股冷氣自腳底泛起。跪於大殿正中受審的死魂,沒有一個不哆嗦的。
    偷覷一眼自發立於死魂身側待審的兩位仙君,秦廣王抬袖擦了擦額間冷汗。今日,委實有些熱,大抵是暑日太盛。
    “往生石。”秦廣王整整衣冠,肅然道。陰司大殿的掌事,總不能失了威儀。
    左右兩個鬼差熟練搬來往生石,拉著死魂的雙手往上一貼,前塵過往一一劃過。
    潘碧蓮的一生,相當精彩。
    她身為族長的長女,打小便心高氣傲,事事皆要拔個頭籌。族長見女兒還算聰慧,又生得好看,暗地裏也存了幾分心思。他企圖以長女的婚事為幼子的仕途鋪路,因此對女兒頗為嬌寵,閑暇時也教她讀書識字。
    二八年華,少女最好的年歲。南湖碧波千頃,身姿窈窕的少女泛舟采蓮,恰似一株盛放的荷花。
    日暮時分,小舟滿載而歸,她輕巧躍上湖岸,慣常得了第一。柳下係纜繩,樹下躺一人。
    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低沉渾厚的男聲念道:“晚日照空磯,采蓮承晚暉。風起湖難渡,蓮多采未稀。棹動芙蓉落,船移白鷺飛。荷絲傍繞腕,菱角遠牽衣。 ”
    那人荷葉覆麵,雙手為枕,躺在柳樹下,一襲青衫驚豔了她往後的歲月。
    小舟紛紛泊岸,采蓮少女們嬉笑玩鬧。產婆家的小女兒雲娘最是大膽,主動上前問他名姓。他慵懶坐起,緩緩摘了麵上荷葉,少女們驚叫聲一片。翩翩少年郎,嘴角噙著笑意,一雙眸子燦若星辰,風采卓然。
    他是村裏新來的教書先生,自稱姓喻。舉手投足間,高貴優雅盡顯。即便他穿著最為普通的布衣青衫,與村民一般吃著粗糲的飯食,也無法掩飾其世家大族蘊養出來的氣質。他是遊曆四方的富貴公子,也是灑脫不羈的性情中人。更是她爹,族長大人攀附的首要目標。
    落花有意不須折,流水無情改道行。一回回有意地接近,一次次有禮地推拒,她的驕傲在他跟前磨得半分不剩。
    她曉得,村中的適齡女子沒有一個不肖想他,然而她們如此粗鄙、大字不識,哪裏配得上他,全村唯有她足以與他相配!
    他留於潘家村已有一年,婉拒了明裏暗裏示好的所有女子。她半是欣喜,半是憂愁。為自己機會未失而喜,為他的要求之高而憂。
    產婆家的小女兒雲娘性子最是活潑,最懂她的心思,是村裏鮮有與她交好的姑娘。她所知的消息,多半來自雲娘。
    某日,雲娘點醒她,先生心中許是有人了。那個人,不是她。她眼前一黑,險些跌跤,幸得雲娘扶住。她的驕傲,本應是“君既無意我便休”。情緣半點不由人,她卻一再為了他,喪失了驕傲。
    雲娘說,可以代為打探那人是誰。她點頭應允。
    雲娘說,先生的廬舍有些損毀,大雨將至,恐扛不住。為此,她平生第二回去求阿爹。第一回求阿爹,是請阿爹代為查探先生有無婚約。
    那一夜,大雨傾盆。她催阿爹早早動身去請先生,半夜全村犬吠,她在家等得心慌意亂,生怕阿爹與先生有事,夜不成寐。二人半夜方歸。阿爹一臉喜氣地拍著她的肩膀:“婚事,成了!”先生白著臉全身濕透,不言不語,失魂落魄。
    她心知有異,私下纏著阿爹一再追問。終於得知,先生的心上人,是那個瘋子的妻,小妖孽的娘,那個頭上有一道堪比雞蛋大小疤痕的醜女人。一顆驕傲的心,頓時化為齏粉。
    天還未亮,阿爹便急著散布喜訊,唯恐遲則生變。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如今她求仁得仁,亦複何怨?!可自始至終,她要的,皆為他的心甘情願,並非威逼脅迫。事已至此,終究落了下乘。
    恍恍惚惚,她撐著油紙傘出了門。去瘋子家,看那個女人。
    瘋子的家人前一刻接到族長長女訂親的喜訊,後一刻便見到她來,忙不迭地道聲“恭喜”。她一言不發進了門,掃視兩眼,直奔柴房。村裏懲罰自家人,多半都是丟在柴房。
    “醜女人”躺在柴房的稻草堆裏,一頭泥濘亂發糊住臉,隻胸口微微起伏,留著一口氣。小妖孽低聲啜泣,抱住娘親的手不住的揉搓取暖。她的高傲並非冷漠,見此情狀亦心軟幾分,丟下幾枚銅錢,留下一句:“好好治傷,多思無益。他與我訂親了……即便沒有我,他也娶不了你。”
    她出門時一瞥,頓時眉眼一橫,門外瘋子的娘訕笑:“大姑娘說話,老婆子不敢偷聽的,不敢。”
    不過一個時辰,她便得知那個醜女人的死訊。以為是傷重不治,她不過唏噓一回,便也罷了。
    誰知第二日,先生便跑了。無影無蹤,無處可尋。
    訂親之事宛如一場笑話。四裏八鄉的村民,足足笑話她一年。不,茶餘飯後,這種笑話能被人說上一輩子。
    阿爹以族長的身份壓下此事,對外隻說教書先生回家備訂親禮時突發疾病,死了。實則村裏人盡皆知,她隻是被拋棄了。
    她躲在家中,不能出門。向來性子要強的她,心中恨意滿滿。恨醜女人死得太早,恨阿爹草率訂下親事,恨先生不告而別!這恨意,卻沒有一個發泄的出口,隻能生生忍住。
    之後,產婆的女兒雲娘投湖自盡。雲娘自小熟識水性,卻在初遇先生的地方留下一雙繡鞋,以及一首采蓮曲,自己沉入蓮塘。那日同去的采蓮女遠遠聽聞她婉轉的歌聲,正是先生平日時常吟誦的幾首采蓮詩之一。
    她倒吸一口涼氣,上門逼問產婆一家,頓時疑惑全解。雲娘果然好心計,一環扣一環,卻終究算漏了……
    時人講究“民不舉,官不究”。時隔一年,也不知是誰舉報了瘋子一家,說他們濫用私刑殺害發妻。全族老小皆被傳喚聽審,她也被審問何時見到死者最後一麵。
    八個衙役開道,縣官老爺坐轎,京都仵作隨行,當場開棺驗屍。驗出骨頭斷裂九處,骨傷舊患三十八處,致命傷為腦後一把生鏽的鐵剪。證據確鑿,當場定罪。瘋子一家皆被下了大獄,主犯瘋子娘秋後問斬,從犯瘋子與家人流放邊疆。偌大一家子,隻留下住在山神廟的小妖孽。
    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鬱結於胸的怨氣,忽然就散了。情之一字,失之得之,皆為命數。
    勉強拖到二十歲,她成為村裏唯一的老姑娘。
    族長阿爹以豐厚的嫁妝為她尋了一門親事,嫁與比她大十歲的王秀才做填房。她一個未曾生育過的大姑娘,嫁過去便做了後娘,為三個孩童當後娘!大的孩童已有十歲,小的孩童不過一歲多。王秀才的前妻是窮死的,冬日的一場小小風寒,因沒錢治病,拖成肺癆死了。
    後娘不好當,賢妻是苦妻。一個不求上進、不事生產,整日叨叨“知乎者也”的秀才相公;一個好生是非、挑撥離間,天天吵著“多子多福”的懶惰婆婆;三個人前乖巧、人後頑劣,鎮日“偷雞殺狗”的混混繼子;一群好打秋風、上門搶錢,每每“撒潑哭窮”的極品親戚。她的生活,從此雞飛狗跳,再無寧日。
    她也想相夫教子,做個賢妻良母。可最最讓她寒心之人,便是夫君與繼子,最最寒心之事,便是她的孩兒。
    二十二歲,她方得了頭胎,懷胎八個月時卻被頑劣的繼長子故意推倒,引發早產。辛苦一個日夜,鬼門關上走了一遭,她才產下一個全身青紫的羸弱女嬰。婆婆與夫君不僅不懲罰繼長子,反倒怪責她生的是女兒!
    女嬰出生時不會哭泣,不懂吸允,似癡似傻。養到一歲時,她才發覺女兒果真是個傻的。
    婆婆與秀才夫君堅持丟掉傻子女嬰,免得浪費家中糧食。“為母則剛”,此話不假。她撒潑不允,狠狠鬧了一場,言語中甚至搬出族長阿爹,才得以留下孩兒。
    時隔不久,婆婆支使她出門做活計,轉眼便將女嬰丟到山上。待她尋去,隻餘幾片碎布條與混亂的野獸足跡。她失聲痛哭,抱著碎布條下唇咬出血來。
    她回娘家求助,阿爹隻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女子一生,係於男子,好好督促你夫君上進罷!
    自此之後,她的心堅硬如磐石,行事劍走偏鋒,言語也愈漸刻薄。氣死狠心婆婆,趕走極品親戚,棒打酸腐夫君,收拾頑劣繼子。她寧可不要半個親眷,也再不與人為善。
    頑劣的繼長子與次子不斷生事,四處敗壞她的名聲,想要攆她出門,她便設計攆他們出家門。繼長子偷看村中婦人洗澡被抓,被當做奸夫活活打死。繼次子被她設計賣入礦山,簽的是死契,不過兩年便勞累吐血而亡。繼子中,唯有幼子自小養在她膝下,在她的雷霆手段下戰戰兢兢,不敢再鬧。
    相繼生下二女,順利撫養長大。她再無子嗣。年歲漸長,女兒們亦嫁做他人婦。
    驀然回首,她已變作另一副模樣。她變成眾相鄰口中不近人情、不認六親的“傲氣”婦人。
    田間勞作,後院爭鬥。尖酸刻薄,爭鬥半生。她將自己全副武裝,無懈可擊,生生活成了另一副樣子。嬌養的珍珠變作渾濁的魚目,玫瑰花兒變成仙人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