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物業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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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一川已經連著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了。
    一張來路不明的照片,不隻是打碎了陳原在他心中的地位,更是顛覆了他的世界觀。
    如果事情是真,鄧一川第一個對不住的,就是葉芝阿姨。
    他太懂得葉芝阿姨是怎樣一個女人,陳原不管遇到啥難題啥困境,葉芝阿姨都能接受,哪怕被人陷害,哪怕因此而坐牢,葉芝阿姨這裏,都不是問題。
    葉芝獨獨接受不了的,就是婚姻中的背叛。
    她是一個絕對的愛情主義者,雖然嘴上從來不強調愛情。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哪怕一個細微的眼神,一聲微小的歎息,都透著對愛情的依賴。
    一個視愛情為全部生命的女人,怎麽能容忍自己的丈夫背叛呢?
    鄧一川現在可以確定,葉芝阿姨一定是因為這張照片出事的。
    他甚至能夠想象,葉芝阿姨看到照片一瞬間,滿臉充滿了驚愕,張皇無措。她的一雙眼睛肯定死死地盯在照片上,眼睛裏的光在慢慢變暗,心也跟著一點點地往下沉。
    “不,這不是真的!”鄧一川耳邊響起葉芝阿姨慘烈的叫聲,跟他那晚上江麵上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
    柳建楓陰陰地笑了一聲,依然裝作很關心葉芝阿姨的樣子:“我們也跟你一樣,也不相信這是真的,可不幸的是,這張照片的的確確是真的。”
    葉芝阿姨聽完這句,猛地站起身,巨大的震驚與憤怒中,血壓迅速往上升。柳建楓甚或假惺惺地扶她一把,還會說:“你心髒不好,千萬不要激動。”
    柳建楓還要說話,突然看見,葉芝倒了下去……
    鄧一川搖搖頭,將幻景趕走。
    柳建楓哪來的這種照片,又幹嘛一定要將照片給葉芝阿姨看?
    照片問題張力勤沒再多講什麽,他的信息渠道也極有限,隻是告訴了鄧一川傳他照片的那位警察的名字,還有聯係方式。
    鄧一川嚐試著聯係過這位警察,電話不通。很明顯,此人被處理後換了新號。張力勤說,他也聯係不到。
    鄧一川又從另一個渠道聽說,這張照片目前已經變得非常敏感,不隻是公安內部不許提,整個吉東都不能提。上麵為這張照片已經處理了好幾個人。水岸花園物業經理也被撤換了,就因那位保安拿到照片沒第一時間交上去。
    鄧一川想找到這位保安,再詳細了解點情況,他現在對這張照片的真偽仍然存在疑惑。或者說,多麽期盼它是假的。
    可上哪去找這位保安呢?
    鄧一川去過物業公司,物業公司新上任的經理對他態度還行,可一聽他打聽那位保安的下落,馬上變了臉道:“鄧秘書,你就可憐可憐我們這些人吧,現在找個工作多不易,一月兩千,這點薪水對你來說不算什麽,可對這些農民仔,可是他們養家活命的飯碗啊。”
    新經理話軟事硬,聽著像是央求鄧一川,其實呢,是用另一種態度警告鄧一川不要多事。
    鄧一川也不敢再打聽,這個時候任何微小的動作都可能引出新的麻煩。他不想很快再回到看守所那種地方去。
    為穩妥起見,鄧一川沒將跟張力勤見麵的事告訴範鑫生,張力勤再三提醒他,照片的事,到他為止,多傳播一個人,就多一份風險。
    潘美蓮燒了紅燒排骨,又做了鄧一川愛吃的清蒸桂魚,鄧一川草草吃完飯,鑽進了自己臥室。
    章永森不在,他在這個家裏就格外不自在。本來想在外麵找房子,搬出去住。又怕離開水岸花園,他連一點信息也聽不到。
    住在這裏,雖然也得不到有價值的線索,但畢竟每天都能在陳原家樓下站一站。夜裏睡不著覺,他會穿衣下樓,站在六號樓下,默默地看著那扇沒有開燈的窗戶。似乎這樣,他的心能更安些。
    鄧一川想上網看看新聞。他已經有些日子沒上網了,以前當秘書,上網瀏覽新聞,看一些熱門的帖子,關注網上輿情,是他每天的必修之課。
    剛打開電腦,電話響了,是範鑫生打來的。
    範鑫生讓鄧一川馬上去九龍堂足浴城,說他在那兒等他。
    鄧一川知道,範鑫生叫他,絕不是去洗腳。合上電腦,拿起手機就下樓。出了小區,正好一輛出租停著。鄧一川上了車,跟司機說:“去九龍堂。”
    九龍堂在吉州城很有名,出租司機哦了一聲,發動了車子。
    二十分鍾後,鄧一川走進包房。範鑫生正在泡腳,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一位中年男人。鄧一川看了一眼,差點叫出聲來。
    原來跟範鑫生同一個包房泡腳的,竟是水岸花園物業公司已經被撤換掉的物業經理徐成山。
    “是不是覺得很眼熟?”範鑫生笑著問鄧一川。鄧一川說哪是眼熟,本來就是老熟人嘛。
    這話倒也沒錯。鄧一川住在水岸花園,又是市長身邊的紅人,甭說是物業公司經理,就連小區保潔阿姨,都對他很熟。
    徐成山顯得很不好意思,神情裏也透出幾分緊張。範鑫生並沒告訴他,要叫的是鄧一川,隻說是一個朋友。這陣見了,徐成山就有幾分不存在,目光躲閃著,不敢跟鄧一川正視。
    範鑫生見狀,寬慰道:“沒事老徐,一川現在不是市長秘書了,隻是咱一個小兄弟,不用太緊張。”又轉而跟鄧一川說,“我吃完飯閑遛達,正好在碼頭邊遇上老徐,我倆也是好久沒見了,就拉他來泡個腳。”
    鄧一川知道範鑫生說的不是實話,但也絕不是沒用的話。於是裝作相信似地說:“難得大哥有這雅興,今天我請客。”
    範鑫生擺手道:“別,誰也別跟我搶,今天是我請老徐。一川你還不知道吧,我跟老徐可是有故事的。”
    “呃?”鄧一川真還不知道範鑫生跟老徐有什麽故事。在他眼裏,這兩人一個是紀委的大主任,一個聽上去是個物業經理,其實就是替開發商看場子的,而且現在還被除了名,兩人差得遠呢,會有什麽故事?
    範鑫生貌似心情不錯,或者也是借機找找話,讓三人之間的氣氛趨於輕鬆,道:“老徐當年是國有企業的廠長,有人舉報他,案子是我辦的,若不是我秉公執法,他現在可能在牢裏。對吧老徐?”
    一旁半躺著的徐成山馬上將腳從木桶裏拿出來,直起身子,恭恭敬敬道:“大主任說的沒錯,我老徐這輩子算是有福,遇著了範大主任,不然,我這把骨頭,可能就爛在監獄裏了。”
    範鑫生果真沒說假話。
    徐成山當年是吉州第二鍋爐廠廠長,這家企業雖小,但效益卻一點不差。徐成山接任廠長第三年,正趕上各地的建設熱潮,廠子效益比往年更是好出許多。徐成山也是勁頭越來越足。誰知這個時候,連著幾封檢舉信飛到了上麵,信中檢舉,徐成山接任廠長以來,獨斷專行,任人唯親。以優化組合的名義,將跟他意見不合的幾位副職排擠出班子,將自己信任的人拉進班子,從而為自己貪汙腐化打下基礎。
    舉報信羅列了徐成山十二條罪狀,概括起來,就是在原材料采購中用自己的親信,高價購進不合格材料,大吃回扣。以新產品試製為名,成立所謂的攻關小組,其實是巧立名目,貪汙科研經費。更嚴重的,產品銷售實行代理製,讓個別人控製銷售權,名義上是集中力量拓寬主渠道,實則是將銷售大權控製在自己手裏。跟銷售人員串通起來,利用銷售政策挖廠子的牆腳。
    一句話,就是徐成山這幾年將廠子搞成家天下,企業雖說效益是上去了,但徐成山自己,也撈取了不少好處。
    這案子上麵很重視,責成紀委和公安局經偵支隊聯手查處。調查過程中,確也發現企業管理存在不少問題,尤其銷售方麵,為了刺激銷售人員,廠子製定了上不封頂下不保底的促銷政策,銷得多拿得多,獎金更多。這本來也沒啥大的問題,銷售嘛,沒有大的刺激哪個肯賣力。關鍵在於,廠子公開招聘的五大銷售商,也就是五大片區經理,都跟徐成山有這樣那樣的關係。
    比如西北片區的銷售商,就是徐成山的小舅子。東南片區的銷售商,是徐成山的戰友。這兩個片區,年銷售額最高,拿的提成還有返利也最多。其中最高一筆,高達三百多萬。
    這裏麵如果沒問題,怕沒人相信。
    連著查了幾個月,又發現在企業融資,貸款等方麵,存在不少不合理的開支。說是不合理支出,其實就是當時通行的回扣。
    為了拿到更多貸款,廠子每貸一百萬,就給銀行主要負責人返利十個點,等於企業貸了一百萬,實際隻拿到九十萬。另十萬,說是給了辦事人員,但企業卻沒任何帳務。
    查到這兒,上麵發話了,要做為典型,重辦。
    如果範鑫生當時糊塗一些,或者官僚一些,僅就貸款返利和高額銷售獎勵兩項,就可以給徐成山定罪。因為所有的開支財務上都沒合理手續,有些隻是憑財務人員私下記的帳,有些甚至連私帳都沒,完全就憑徐成山和幾個管理人員的口頭記憶。
    也就是說,錢走了哪裏,誰也說不清。隻說是送了人,或者返了利。
    範鑫生卻發現,徐成山非常信任的一名財務人員私藏了一個筆記本,這個筆記本裏細致地記錄了每一筆開支。每送出去一筆錢,或者發放一筆獎金,財務人員都在筆記本上詳細注明。
    憑借這個筆記本,調查組最終核實,舉報信中反映的問題不是無中生有,也不是憑空捏造,都存在。錢的數額也差不多。但這錢沒進徐成山自己的腰包,確確實實花在了企業運營中。如果要定罪,也隻能定管理不善,亂開支,製度不規範,而不能定貪汙。
    再查下去,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原來舉報徐成山的不是別人,是被他撤掉的兩名副廠長還有銷售科長。而這三人,是被一民營老板收買,專門收集黑材料,目的就是讓徐成山在這家廠子幹不下去。
    當時正興國有中小企業改革風,所謂的改革,就是由民營企業收購或兼並國有中小企業。鍋爐廠屬於能看得見效益的企業,盯著它的民營老板就很多。區裏呢,也想盡快將它賣掉。雖然不是包袱,但背下去,遲早會成包袱。
    可徐成山就是不答應。幾次談判,他都堅決不同意,還讓工會發動員工,去政府體改辦上訪。那位老板見徐成山一心要壞掉他的好事,才想出這損招,想通過紀委的手,幫他拔掉徐成山這根刺。
    那次範鑫生是站在非常高的高度,反複跟市區領導講道理,講企業經營中的罪與非罪,講“私吞”與“公拿”的區別。講到最後,他跟執意要定徐成山的那位領導說,如果非要定罪,也隻能定法人行賄,而不能給徐成山個人定罪。
    領導說他搞不懂這些,他就想把徐成山拿掉,換個聽話的廠長。範鑫生說這好辦啊,現在就可以將他撤職,他雖沒有犯罪,但違法還是有的,違章違規的事更多,隨便列出幾條就能把他這個廠長撤了,開除公職也行。
    領導也算仁慈:“開除就不必了,一個企業,也不是啥金飯碗,隻要不阻礙國企改革就行。”
    最終,徐成山的牢獄之災是免掉了,但作為製度性懲罰,他的廠長一職也被撤了,成了一名普通工人。
    又是一年後,企業順利改製,那位民營老板以不到兩百萬的價格,整體收購了這家小企業。然後開始分流職工,徐成山成了第一批走出該企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