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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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山中的黃昏總是不期而至的,仿佛街上那個半瘋的醉鬼,總會在深巷定時飄過你的視線。供銷社門前是小鎮趕場的農貿集市,每逢三六九日,山胞們就要從四鄉八野趕來,可憐地在此交換一點零碎的山貨,再購取鹽巴肥皂。散場之後,雯總要獨自清掃門前的街道。白天的滿地狼藉,鄉民原已見慣不驚;自從出現了她,整個小鎮的街道,似乎也都多了一些鮮亮。青石板嶙峋地閃亮在土牆灰瓦之下,顯得這條道路也能通向文明世界。
那夜的黯然離別,我似乎如遭重創,恍若巴地傳說中的中蠱一般,病懨懨的幾天不思茶飯。80年代可憐的青春,還殘餘著太多後清教徒時代的禁錮;在欲望與清純的搏殺裏,每夜都能聽見身體內部的刀槍迸鳴。
我依舊不能放下她,在小街的首尾之間,仿佛隔著一個漫長的隧道。我迷失在這個黑暗的甬道之中,雖然看不見出路,卻知道前方一定會有光芒。我如果止步不前,則一定會沉陷在我的黑夜。因此我隻有盲目地前行,每一步努力,似乎都意味著對她乃至對光明的接近。
鄉政府牆角的白菊花忽然盛開,在孤零零的草叢中,在那些莊嚴的政府牌匾下,白菊花真是不合時宜地綻放著。看見這樣靜靜閉合和綻放的花,又勾起我對她的思念。我特意去摘下了一束,像捧著一份聘禮,在沿街的注目中,向她的所在奔襲而去。
如我的想象,她正好在掃街。抬眼看見我,嫵媚一笑,好像什麽也沒發生一樣。她有些調侃地說:好久沒見你,成稀客啦!
我隻好掩飾地說:我下鄉去了幾天,順手摘了一些花給你!
她故作輕鬆地戲謔說: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喲!
我們會心一笑,她忽然有些臉紅,仿佛一時出言不遜而有些張皇失措。她急忙改口說:喂,明天周日,龍洞村的覃幺妹出嫁,今晚請我去陪哭十姊妹,你想不想去看熱鬧?
我那時還不是很懂鄉俗,問她陪哭什麽啊。
她說這裏的土家人嫁姑娘,要請十個閨中女友去陪哭,這叫哭嫁,實際是唱著歌流著淚告別少女時代。
我一聽這個挺有趣的,立馬表示我去我去!
她回屋簡單裝扮了一下,我們向夜色掩映著的一個土家吊腳樓走去。那門前早已人來客往,雖然簡樸地布置了一些紅花綠葉,倒也顯出幾分喜氣洋洋。閨房中,七八個姑娘圍火塘而坐,兩女扶著將嫁的新娘入座,席上擺著糖果酒水,一切按土家族習俗古禮在進行著。
雯悄然入座,她一直是小鎮的一道靚麗風景,即便她今天穿戴盡量本土化而不顯顏色,依舊還是被大家所矚目。女孩們紛紛讓座,各自的禮數都顯出山中世界的古雅。我在旁邊人群中圍觀,看著她幾年的時光,竟能真的融進這個窮鄉僻壤的百姓世界,既有一份欣賞,更多一些憐惜。說不出的一種苦澀,夾雜一些酸辛——難道她的未來,也就是這座山中某個哭嫁的新娘嗎?
我正想著,一個主持的女賓朗聲說道:明天幺妹就要出嫁了,今天請各位親朋好友來唱陪十姊妹,熱熱鬧鬧送新娘;唱贏了的吃糖,唱輸了的喝酒。我這就開台了啊!
高山下雪低山流,
今晚陪歌我開頭。
新打剪子新開口,
剪出牡丹配繡球……
土家族的哭嫁之禮,歌聲中有調侃有祝福,但更多的似乎還是有一種悲傷和幽怨。尤其那種音樂的調式,帶著哭腔,自由的節拍,尾音拉得很長,聽上去確實如泣如訴。輪到新娘唱的時候,她那些閨密姐妹開始抹淚——
一哭我的媽,不該養奴家,養大奴家要出嫁。
二哭我的爹,全靠你當家,姊妹兄弟你養大。
三哭我的哥,姊妹也不多,處處地方讓著我。
四哭我的嫂,把我待得好,泡茶煮飯是你教……
另一屋裏陪坐著一些老人,新娘父母似乎也在聞聲抽泣,客人在勸慰。一切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儀式,但這樣的禮儀之中,卻又蘊含著千百年來的古道人情。終於輪到麗雯開口唱了,我急忙豎起耳朵,第一次聽她那接近山歌的溫婉歌喉——
高山砍樹劈成柴,
石頭燒出石灰來。
將妹真心點著火,
燒成灰土露出白……
我幾乎不敢正視她淚光閃爍的眼睛,深感她的全部歌聲都是在為我傾訴。多麽好的女人啊,可是為什麽我總是無法走近呢?她究竟在拒斥著什麽?
哭嫁都是整夜的禮儀,半夜親友還得一起消夜喝酒。到了淩晨,遠遠聽見嗩呐鑼鼓的聲音,大約是娶親的隊伍快要到來。新娘家門前,也開始鞭炮齊鳴,張燈結彩,按土家族規矩舉辦著迎親的儀式。
新郎家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沿山路而來,新娘家則張羅“攔門禮”——一溜的八仙桌擋在門前,迎親的要對歌,對贏了一桌就撤一席……新娘要踩過一個個升鬥,撒出大把的竹筷,然後哭別父母,由自己的兄弟背上轎;迎親的押轎娃要親手鎖上轎門,送親客則要殺雄雞繞轎滴血。轎子在門前正反三轉圈,仿佛孔雀東南飛五裏一徘徊似的依依不舍,迎親隊伍才能帶著新娘迤邐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