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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你怎麽來了?我驚訝地問。
    不是你請上街的覃嬸娘喊我來的嗎?雯不解地看著我問道。
    老田立即起身恭敬地說:快進來,小成同誌。是我叫覃嬸娘去喊你來的。
    麗雯大大方方笑盈盈地進門,我則更加驚喜地拉她坐下。老田說:我做了一點野味,給小關餞行,我想我也陪不了他說話,就想到你,這街上隻有你還能陪他,我就托覃嬸娘去請你來的。真是冒昧了啊。
    麗雯倒是悄悄對著我撇了一下嘴,有點嗔怪地說:他啊,有點好吃的就記不得我,還是田老師是個好人,多謝田老師了啊。
    麗雯對老田的曆史也是了解的,她始終尊稱他為老師,從不拿他當火工師傅對待。老田趕緊去拿出碗筷,還特意再用開水衝刷一遍,遞給麗雯。我有些激動得不知所措,給她也斟了一點酒,歉意地說:是想去喊你的,又怕天冷,你已經休息了。反正行前是要去跟你道別的,也就沒去叫你,嘿嘿嘿。
    麗雯看著我的眼睛,故意調侃道:這幾天你是不是天天盼著出太陽啊?雪化了就好了,你也可以不再給田老師添累了,這半年,沒田老師陪你,真不知道你怎麽過得出來……老田急忙插話說:不敢當不敢當,是他陪我。應該說是全靠你陪他,沒有你這個老同學,他隻怕早就待不住了。我把這碗酒喝了,先休息,你們倆好好聊聊啊……老田急急忙忙地喝完酒,拱手道別。麗雯和我突然一下子從剛才的熱鬧中沉寂下來,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麽為好。她看我碗中已空,幫我斟酒,纖手顫抖著把酒溢出了碗外,略顯魂不守舍狀。她拿起她的碗和我碰杯,不敢正視我,低頭低聲說:這,隻怕是最後的晚餐了,我也陪你一飲吧!
    我欲言又止,端碗的手也顫抖不已,酒晃到火塘上,嘩地燃起一股火焰。我們都受驚地一退,盡量掩飾著內心的不安。她說來,我敬你一杯,祝你調回縣府,同時也祝你早日考回省城!其他話,盡在酒中,就不多說了……我喝了這口酒,很嚴肅地看著她說:麗雯,我要謝你半年來對我的照顧。真的很難想象,沒有你,我將如何度過這些時光。仿佛真有神明幫助,在這裏,為我準備了你。我這一走,是不是意味著很難重逢了?想起這些未知,我真的非常難受……她努力裝得輕鬆地說:我爸常說,行雲流水,各有緣法。天下很小,何處又不相逢?再說,逢不逢也不重要。作為朋友,總是希望你飛在天上,而不是歇在枝頭。我們能夠望到你便是最好,望不見你了,也隻說明你飛得更遠了,也該為你驕傲。
    我說:在這裏,我得到了人生很多珍貴的東西;而此後,還有什麽更有意義的值得去追求的,我暫時也不知道。如果沒有遇見你,也許我早就去意已決,現在這樣地走,我真是難以放下……她似乎怕我說出那些敏感的話題,急忙打住我說:哎呀,你才剛喝,就說酒話了?不說這些,好不?來,再幹一口。以後呀,無論走得多遠飛得多高,這山裏,總是你的故鄉。有父母朋友在看著你,其中也有我一雙眼睛。你隻要沒忘記這方水土,我,我們都知足了。
    我苦笑說:備不住哪天我又討飯重登你的門呢!
    她堵住我的話頭,嚴肅地斥責:淨胡說!倦了累了就回來歇歇,不愁沒酒喝!唉,酒嘛,不過還是少飲為佳。我也管不了你,你自己保重吧。喝了這碗,我就走了,你也早點睡。
    我們深情地看著對方,又迅疾地躲過閃電般的視線,喝完這口酒,我說我送你吧。於是我們雙雙走出了鄉公所。
    月夜小街上,四鄰闃寂,隻有月色如水,照在那殘雪覆蓋的河山上。黑白的隨意點染,真正有如一幅巨型國畫。小街原是參差不齊的,彎曲且有階梯和拱橋相連。吊腳樓的瓦簷下,還垂著冰淩,在月光下一滴一滴地垂落;好像一場痛哭之後,世界還在抽泣,無聲地拭淚於暗夜。拱橋下的山溪,依舊有流水在冰麵下潺湲,看得見那種或深或淺的脈動,卻聽不見原本有過的歡笑或是嗚咽。
    一條狗遠遠聽見跫音,裝模作樣地低吼了幾聲,仿佛又從空氣中嗅見了熟悉的味道,再也不作惡聲惡氣。我們就這樣靜靜地走著,像走在回憶中,不敢驚動那些純淨的童真往事。一個嫂子吱呀開門,在門前的屋簷水溝裏倒洗腳水,抬眼看見熟悉的我們;她像是無意中撞見了一場別人的歡情一樣,也不打招呼,急忙低頭轉身進門,生怕打攪了別人的纏綿。
    水杉樹像一排精瘦的女孩,針葉落盡的枝丫,在夜風中偶爾晃動手指,欲語未語的樣子,在凜冽的寒月下格外楚楚可憐。有種山鳥叫著“夜哇子”,喜歡在夜裏哇哇飛過,留下一串淒涼的呻吟。一切都像是在為我們的離別布景,冷靜萬物之下,掩飾著人生臨歧的內在熱流。很短很短的青石板小街,我們像是赴難一般地隱忍和辛苦。似乎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剩下的時間隻是刑場上最後的注目,隻想把目光深深地釘進對方的影子,把一生的記憶帶到來世。
    終於走到了供銷社門前。我駐足,看著她月光下泛波的眼睛說:明早如果客車來,我就趕車走了!
    她不敢正視我的灼灼眼睛,低頭說,那……我,明天就不送你了!
    我忽然悲從中來,有些哽咽地說:那……就此小別吧,也許,也許就是長別了……在這一刻,雯似乎突然意識到她將從此錯過這一切。一種長期自控壓抑的情感,被酒意和月光所燃燒,頃刻間難以自持一瀉而出。她猛然撲進我的懷中,嗚嗚如失群夜鳥般,低聲痛哭起來。她第一次雙手緊緊地嵌進我的雙臂,秀發覆蓋著她的頭,深埋於我懷中抖動。哭聲中若有所語,含糊不清,像一個還不會說話的孩子,有著天大的委屈,在那裏幽怨而又無法表達地痛哭。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失態,我的雙臂明顯感到了疼痛。
    直到此刻,我才似乎確證她的愛情早已深埋於心,她原來是真正愛我的。我驚疑之間,突然想永遠抓住這遲遲才被確證的感情,甚至閃念之間,試圖放棄一切而決心留下。
    我努力想扳起她的頭顱,企圖去吻她的嘴唇;我在她的亂發之中聞見了桂花的甜香,我竭力尋找她那不描自紅的芳唇。甚至吻到了她神泉般的淚眼,那種鹹熱的眼淚溫泉般滾燙。吻到了她那汗津津而羞紅的麵頰,那在掙紮中抽搐而幾乎變形的酒窩,卻怎麽也無法靠近她萬般躲閃的唇。她的頭在激烈扭動,嬌喘籲籲抵抗著不讓我吻到唇上。她的身體明顯地因激動而顫抖,魚一般掙紮於網眼,滿身月華被扭動出遍體銀鱗。
    我聞到了女人特有的體香,像彌漫在空氣中的欲望,我們彼此都像蠶一樣在夜裏吐絲,煥發出身體內部的焦渴。她死死地緊抱我,頭顱卻像在狂風中亂搖的向日葵;既無法推開,又難以抵達。仿佛抵死纏綿,然而卻是以命相搏般對抗。我們更像是放置在高溫爐架上的兩根蠟燭,下麵的身體已經開始融化,但頭頂的火焰還在搖擺燃燒。
    我雖然已經激動難耐,難以自持,但隻能貼近她的淚臉,並不敢真正野蠻冒昧地強迫她。我在她的瘋狂投入和拚命對抗裏,最初不明所以,又恍惚若有所悟,最後隻好絕望放棄。就讓她靜靜地撲於懷中低泣,用手去輕撫她的發絲。我寒徹骨髓的絕望淚水也隨之奪眶而出,在月光下晶亮泛銀,如兩道冰瀑懸掛在風中,被永遠固定在1980年代初的寒冬裏……我抖動的抽泣似乎使她突然清醒,她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抬頭鬆手,抹幹自己的淚痕,退後兩步看著我的淚眼,默然相視片刻,輕聲說:對不起!以後多多保重。我走了!
    說完她疾步而去。我傻傻地流淚目送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月色屋影中,隻聽那吱呀的關門聲,餘響在青石小街上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