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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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的冬天,在鄂西山裏顯得格外苦寒。
那時的冬天是有大雪的,且下起來就一片蒼茫;漫天的離愁別緒,很容易就堆砌出一種阻隔——整個利川都與這個世界無關了,孤懸高原之外,如棄兒一般荒涼。那時的河流也會結冰,鄉下孩子可以將家裏的板凳搬到冰麵上,翻過來做成冰橇,輪流坐在上麵,其他的孩子一起拉著他疾滑。
我在我的窗口就能看見這樣的畫麵,一個孩子側翻出去,翻出一串童年的浪笑。這些貧困山裏孩子的簡單遊戲,翻出的正是我記憶中的歡樂。而我和雯,多是這樣成長的——簡單、純淨,在那個亂世的武鬥硝煙之外,也曾這樣天真無邪地悄然生長,不知不覺就長到了要愛要哀愁要糾結要遲疑要理性要偷泣要分別的年齡……我和女友小雅的通信,一直斷斷續續地保持著。大雪封山的時候,郵路就會延遲,城裏人往往並不知道山裏的艱難,屢屢遲複之後,接二連三地會跟著寄來一些怨責。那個年代,基本沒有可能打電話,除非天大的事情,有可能去郵局排隊發電報。三分錢一個字,鄉下郵電所用電話傳到縣城,縣城郵局才能像諜報站的特務那樣,嘀嘀嗒嗒地幫你把昂貴的問候發到省城去。而那邊的郵局還得對著密碼本,一一翻譯出來,再派人送到對方手上。
漫長的暌違確能造成疏離,那個年代很多分往兩地的戀人,最終多成了怨偶。真正一往情深的,則必須要有一個放棄自己的地方,設法求人,爭取調動,再奔往另一個的所在。大城市調到小地方容易,鄉下的那個人要進城,遠比今天要艱難萬倍。也有萬裏風塵一路追趕放棄都市而來到鄉下的,一旦婚姻最後離散,則永遠地遠離了從前,懊悔終生的也是常見。
我無法從麗雯這裏確認關係,甚至反而被她鞭策驅逐,隻好開始麵對放棄,麵對離別,麵對完全不可預知的未來。如果她是一個純粹陌生的鄉下女子,我也許有勇氣直接表達,或者更加生猛地追求,甚至耍賴一般地瘋狂去愛去要去索取。但正因為是同學,且是你一向私心仰慕怯怯珍惜的女人,卻生怕點滴的不恭,就打碎了你一生的寶藏。
於是,在這樣首施兩端的所謂愛中,我似乎隻能隨波逐流。這艘命運的扁舟,你並不是它的舵手,你無處靠岸,隻好任意東西。小雅知道我將回城工作,仿佛感覺到又靠近了她一步,自然是非常高興的。她的來信開始鼓勵我明年考研,甚至希望我這個春節寒假,可以去省城麵見她的父母。
調令已經來了,書記和我客氣地談話送別,交接工作業已完成,但我還是走不了——因為突如其來的又一場大雪,封山了。公母寨去城裏,要翻過一個很高的埡口,到了冬天,那裏就很容易路麵結冰,帶著鐵鏈的車輪都會打滑,常常出現車禍,慢慢地就沒人敢走了。別人都急著送我上路,隻有我心中竊喜,這樣還能與雯多相處幾日;哪怕並非天天見麵,但同在一個小街的兩頭,似乎也算是對她的一種陪伴。
在這個冷火秋煙的鄉公所,隻有我和老田,混成了朝夕相伴的忘年交。他的青春和愛都已遠去,每天在柴灶鍋碗之中,不言不語地陶然於他的晚福——他常常感歎他的晚福,覺得終於不被批鬥、歧視和饑寒交迫,這簡直是黨中央的恩賜。他一點也沒想過他悲劇一生的真正原因,如果要說怪責,他偶爾在酒後會嘮叨幾句,說當年那些同事太不仗義了;明明是請他抄寫的大字報,最後都栽贓到他頭上。
老田也知道我要走了,天天夜裏把火塘燒得明火執仗的,用他特有的這種溫暖,來為我餞行。他這樣一個平反的鄉村“右派”,現在這樣的雜役身份,每月的工資遠低於我這個大學畢業生。因此我買來的酒,總是要請他酩酊的。平時我在他麵前,雖曰老少同事,但他自知身份之差,總是拿我當幹部,他保持著一個雜役工的恭謹。我是不肯有半點這種差別心的人,也回敬以禮,所以他總是在酒後要念叨我的友好,也因此總能看出他的惜別。
那晚的庭院,積雪在腳下咯吱作響,仿佛一種失傳已久的笑聲。山埡口上一輪寒月慢慢飄將出來,照得大地山河一片明白清亮。老田悵然若失地站在院中,對我歡喜又含著憂愁地說:天就要晴了,再過兩天,寒風崖埡口的冰雪就能化了,你就該走了……我說老田,以後進城,記得找我耍,我還請你喝酒。
老田搓著自己皴裂的手笑著說:嗯,嗯,好的好的,進城,我還沒進過城呢。也不曉得進城去幹啥,嗬嗬嗬。
我心生出一種寒涼,我看著這個民國遺存下來的鄉村底層識文斷字的人,如今已經完全被風化成了這樣一個與世隔絕的人,為他的無辜和命運深感傷悲。我拉著他說,進屋吧,今晚我陪你好好喝一杯。
老田也欣慰地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我昨天趕場的時候,花錢買了一個熏幹的野兔,就想今天為你燒來吃的。
老田的野兔已經在火塘上咕嘟著濃香,我們圍爐而坐,我從樓上拿來我買的利川大曲,分到了兩個碗中。老田嘖嘖不忍地說:你咋個買瓶裝酒呢?這個好貴的哦,要不得要不得,其實就原先那個苞穀燒散酒就好。
我們也無太多言語地對酌起來。一向木訥的老田,一碗下肚之後,似乎看我心有鬱結,忽然頓碗說:兄弟你先喝,我出去一趟馬上來。
說著他就自顧自地走了,一會兒轉身進來,繼續喝。邊喝邊念叨:你是好人,我看得出來。你這半年,受苦了,好比是薛仁貴困臥寒窯,唉,以後你還會前程遠大的啊……他今夜忽然顯得有些薄醉,話就多了起來。他繼續低聲自說自話:這山裏,我是陪不了你的,誰也陪不了。人各有命,不服命是不行的。
我也被他勾出談興,好奇地第一次冒昧問他,我說老田,你其實還可以找個老伴的,幫你縫縫洗洗,也有個伴啊。
老田豎起一隻手搖擺著說:嗬嗬,沒意思,沒意思。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也老了,這點錢剛好夠給自己買棺材,再找個人,人家也是無兒無女的孤貧寡婦才會嫁你,你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自添煩惱。
我試探著問:老田,你是不是對前妻……有些失望,或者,有點受傷了?
老田沉吟了一下,似乎第一次麵對這樣的問題,仰頭看天想了想,說:小兄弟,很多事,隔一輩吧,就可能說不清楚。你要走了,既然問到了,我今天跟你說說,說完就完,出門就忘掉。其實,我從來不恨前妻,我甚至是你們喜歡說的那個愛……愛她。她老漢(父親)是我們這一帶的地主,土改的時候被槍斃了。她家破人亡,還要被分給貧農做老婆。我是中農的出身,讀過幾天書,我有資格要她,我就主動找貧協的說情,要了她做老婆。她也算嫁了個讀書人,對我心存感恩,平時我對她,那更是萬事舍不得她做。我願養著她,人家也是知書識禮的門戶出來的,你得愛惜。原本想啊,古詩說的,那啥貧賤夫妻百事哀啊,各人珍惜就好。哪曉得後來我又被打成“右派”,開除工作了還得改造。那時哪能想到還會平反,是我動員她離婚的,我跟她說,總要留個人奔個前程吧……說著說著,老田第一次眼睛發紅如困獸,他裝作是被柴火熏出來的欲淚的樣子,背身使勁地揉眼睛,回身說:算是我把她趕走的。
那她去了哪裏呢?我問,你平反之後也沒聯係嗎?
老田忽然瞪眼說:這麽大個國家,天生人,必養人。女人嘛,要想活路,總是有一條的。我把她趕出這個老家,沒人恨她,沒人嫌棄她,咋個都能活吧。我平反了也就是廢物一個,又不是中央領導官複原職,我去哪裏找她?再說了,幾十年過去,她要活著,也是兒孫滿堂的,我能去把人拆散了要回來?要是走了,我去哪裏找?還不得等下一站,我追去求個來生?
老田說完這一番話,我頓時無語。就在我也愴然的時候,背後的門卻忽然吱呀打開了,一股寒風吹進來,我不禁寒戰了一下;又頓時感到後背被目光燒過的灼痛,誰來了?
我回身看去,隻見雯倚門站著,眼中波光灩灩,同情地看著我們兩個酒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