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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事實上,沒有任何一個時代是我們可以挽留的。
    我們在80年代曾經迷狂追求的那些激情生活,放浪無羈的自我流放,絕棄功利的奮鬥與挑戰,耽溺於過程之美而忘卻目的之愛情曆險;甚至最純粹的詩意棲居和藝術行動,一切的一切,都轉瞬即逝像一束毫無結果的謊花了。
    許多人的簡單熱情,自命不凡的救世意識,弱不禁風的宏願壯誌,幼稚的青春狂怒,都煙消雲散了。還有什麽東西可以永恒不變地支撐我們的精神窟窿呢?曾經賴以立身的史詩精神、英雄主義以及最後一點羅曼蒂克,都在一次挫折之後成為絕唱。似乎從此媚俗、拜金以及廣泛的物質主義正如海潮倒灌,幾乎摧毀了五四運動以來幾輩知識分子慘淡經營而又菲薄如紙的理性堤岸。
    我輾轉於夏民客廳的竹榻上反側難眠。我聽見不遠的工區上,沉重的打樁機有氣無力地捶打著地殼,積澱了無數年腐朽灰壤的地皮,仿佛隨時都有龜裂的危險。建設者夜以繼日地工作,他們又將堆砌出一座什麽樣的娛樂城呢?午夜的熱風透戶而來,夾雜著城市上空經久難散的人臭,比騾馬市場的空氣略有不同的是,它還混合著無數化學物質的怪味。
    數年了,第一次獨自睡在一間房裏。沒有安全照明燈那微火般的黃光,沒有半夜查鋪的手電光;沒有一群精力過剩的男人嘹亮的鼾聲;沒有恐怖的夢囈者的鬼哭狼嚎。除了機器正抽打大地之外,整個世界都在昏睡,寧靜如荒原。
    狹窄的客廳在視線中漸漸擴張開去,我感到我仿佛正縮小置放在一個遼闊廣大的壁龕中,僵屍般了無動靜。忽然,我隱隱聽見一種咯吱的響聲,就在我身體內部或是下方,像骨節風化折斷的粉碎之聲,但沒有痛感,神經已麻痹,我絕望地夢見自己正一點一點地風化為一具幹屍,在這個懵然撞見的巨變時代麵前薄如蟬翼,且輕若鴻毛。
    我行走在一段繁華的大街上,像漂流在峽穀深澗中的一粒浮漚。所有臨街的門窗都變成了商店,形形色色的招牌金碧輝煌。無數大大小小的電聲音響奏鳴著,永遠無法聽清楚到底是在唱歌還是放音樂。緩緩流動的各色車輛像一支沉默的遊行隊伍,耐性極好地躲閃著行人穿梭而過。女人們依舊像色彩斑斕的昆蟲,大多歇在某個肥厚的臂彎在人流中搖曳向前;偶爾單身行走的,一般也是中年以上婦女。
    我往一個商店門前停步望了望,門前端立著一個少女。我看著似曾相識,她突然含笑著向我遞來一張紙,我想象不出來今天還會有人散發傳單或是給我遞情書。惑然地盯了她一眼,她柔和地淺笑一下又向第二個男人遞出一張同樣的紙。我低頭看這張紙上印刷的文字,題頭大寫著:“解除你的隱憂,增加您的性趣。”下麵是“請使用男性磁療壯陽環”以及功能說明。我苦笑了一下,搖頭徑直前行。
    前麵路口邊的屋簷下圍著一圈人,遠遠就聽見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吆喝:“看稀奇,看古怪,七十歲婆婆懷頭胎,八十歲爹爹談戀愛。看啊看啊!下珍珠賠瑪瑙,下飛機賠大炮,下一個嫂子賠兩個婊子……”
    我湊近一看,果然是在玩三張牌的賭博。這是江湖“幹藝”班子最流行的一種騙局,兩張點牌一張花牌,通過手上技巧及冒充觀眾的媒子的配合,騙取那些貪財下注者的錢物。我仔細一看,那口中念念有詞的正是比我早半年滿刑的“三點”,沒想到這家夥又重操舊業了。
    我不動聲色地湊上前去,他很快地又甩出一局,口中嚷道:快下注啊!莫錯過發財的機會啊!圍觀的人清楚地看見他把那張花牌甩到了右邊第一張,便有人把十元幣押了上去。我想跟他開個玩笑,便從夏民給的錢中抽出一張百元鈔,往他左邊第一張上押去。這是人們絕對認為錯誤的押法,但恰好花牌就會是此張。
    我剛一押上,他便一驚,倏然變色,他可能以為碰到有人存心來攪局了。抬起頭來望著我準備套“春典”,愣了一下,終於認出我來。他神秘一笑,立即把三張撲克翻了開去,把另外兩張上押著的錢往我手中一送說:“這位先生贏了。”眾人有口難言,散了開去。
    他手下的幾個媒子還沒明白,從周圍朝我包夾過來。他把我一挽笑罵道:“我這是強盜遇到打劫的了!夥計們,這就是我說過的那個拐子!收篷,不玩了。我陪這個哥到玉堂春去瀟灑一下。”他對那幾個吩咐完,才回頭又扯起我邊走邊說,“幾時回來的?也不先把個點,我去接你唦!”
    我說:“出來一些時候了,突然宣布的,誰都沒法說。”
    “好好,咱們好生聚聚!先去洗個澡,把牢氣除除,掛個財星就一口,我曉得才出來都吊得大!”他依舊用的號子裏的一些黑話,意思是要幫我找個小姐解解饞的意思。
    我把手上剛才接過來那張廣告紙給他,苦笑說:別費那個勁了,哥還得死馬當作活馬醫呢,還是喝酒去吧。
    “三點”是個趣人。他本名姓朱,早先在一個家具廠上班,後來廠裏轉製,號召工人自謀生路。他既無本錢又無背景,隻好跟街坊裏的一些混混一起學“幹藝”。幹藝是江湖五花八門中的一種,由來已久;一代代拜師授徒傳下來,竟自成了一門下九流的騙術。到底是誰設計了這樣一些絕妙的騙局,已無從考究了。
    他也因為這個被判刑,在獄中喜歡跟大家玩牌。每次玩“關三家”,他總是被我關住最後一張,揭開來永遠是最小的“三”,於是大家就戲稱他為“三點”。
    坐下喝酒,我問他為什麽還要重走老路。他憤憤不平地說:你才出來,不曉得。這世道,沒咱們的路走了。老哥你算能人吧?你告訴我,接下來你能往哪裏去……
    那時,我其實也已經無家可歸了。
    在別人的城市晃蕩了一段,我決定要徹底告別這個傷心的碼頭,北上京都打工。臨行之際,我帶著朋友們湊來的最後一點盤纏,決心回故鄉去取回父親的骨灰,遷葬回他的老家。我闊別故鄉已久,心如寒冰,衣衫襤褸地歸來,不準備叨擾任何故舊。
    那已經是春節的前夕了,山城利川一如既往地被嚴寒籠罩。四周的半山上都是殘雪,世界依舊顯得荒涼。白天我去殯儀館登記簽章,取出了寄存在那裏的父親的骨灰。獨自躲在一個客棧,生怕遇見當年的朋友熟人。
    薄暮時分,上老街吃了一碗雞雜麵。那熟悉的鄉味,又勾起了當年的回憶。曾經一個完整的家,在這深山也算名門的家,就這樣消失在殘酷變局之後了。我順著老街溜達,走著走著,忽然就看見了那熟悉的老電影院、理發店,看見了麗雯他們家在城裏曾經居住的閣樓。
    我突然心跳加速,仿佛昨日重現——那時經常不經意地在放學路上,尾隨她消失在那轉角樓梯上。而今,木樓歪斜,恍同一個百病叢生的老嫗。她的父親流放歸來了嗎?她還會在這個黃昏出現在我絕望的視線中嗎?
    我心驚膽戰地逡巡在街對麵,遙看著木樓上依稀猶亮的燈火。再也沒有鉤針編織的白紗窗簾,再也不見窗台上那些曾經搖曳的蘭草梅花。她肯定沒有回城,或者就是去了遠方。遠方有多遠,十幾年人世滄桑,我再也無從捉摸了。即便她此刻仍然寄居那樓上,我還有勇氣攀緣而上,倚門對她深情地說:我終於歸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