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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快更新1980年代的愛情 !
    我帶著簡單的行囊和父親的餘燼,來到恩施的長途車站,買好次日去武漢的車票,再去尋找便宜的旅舍。我走進一家私人旅店,問單人間還有嗎?服務台的女人頭也不抬說有。我問多少錢一天,她咕噥說100元。我遲疑,然後欲轉身離去,那女人終於抬頭看到我的側麵及背影。她忽然在背後怯怯地問:喂,你……你是關……關雨波嗎?
    我驚疑止步,緩緩轉身麵無表情地看著她。她有些怨責地說:老同學都認不得了麽?
    我努力搜索女同學的記憶,似曾相識,不敢肯定地問:你是向……向……她哈哈笑道:同過桌的都忘了麽?
    我忽然明白,有些尷尬和欣喜地說:你是向玉娥?
    她關切地問:你怎麽在這裏呢?啥時回來的?也不打個招呼聚聚老同學!你住哪裏的嘛!哦,對了,你是來開房的吧?莫走莫走,就在這裏住,不要錢!
    她邊說邊取鑰匙出台拉著我,就要往裏麵走。我急忙說不妥不妥,多謝多謝!我隻是過路順便問問。
    她熱情地說:這是我承包的店,講什麽客氣?就住這兒,我馬上通知七八級五班的老同學,為你接風洗塵,現在好多同學都在城裏。馬上過年了,都回來啦!你今天想走也不行了。
    她嘻嘻哈哈地強拉著我去二樓開房,直接把我按在了一個套房裏麵。然後說:就這樣,你也別扯了,你先洗漱,我去通知大家。
    既然這樣,我再裝模作樣就不合適,隻好答應住下。到了晚飯前,她敲門進來神采飛揚地告訴我:走,差不多都到齊了。聽說你回來,大家特別高興。你可別再客氣了啊,馬上就過年了,我們也多年未聚了,今天隻當是提前團年啊。
    我還是有些自卑地跟著她,來到了一個比較高級的餐廳的包房。七八個男女同學圍桌而坐正在閑聊,我一進去,大家都熱情地起身招呼,彼此呼喚著當年的小名。坦率地說,如果不是那些小名,很多人走在路上,你是根本無法辨認的了。
    向玉娥前後張羅著倒茶點菜,大家打情罵俏,完全不像當年的羞澀和隔膜。也有人開始唱卡拉ok,近一點的兄弟不斷給我遞煙倒茶,彼此寒暄,客氣熱情,但都似乎不敢提關於我的話題。我神情落寞地與每個同學搭話,內心悲苦而強作歡顏。
    忽然包房門被嘩啦一下推開,一個女人像閃電一樣地射進來。男生一起鼓掌,唱歌的也歇了,目光都投向了來人。我默默地站立,已經認出了多年未見的麗雯,比當年更顯漂亮而成熟了。我矜持地傻站著,沒想到她也會在州城出現。眾人一陣歡呼,她卻似乎陌生且有些生氣地與我彼此默視,以隻有我倆自己明白的目光,瞬間交流著無聲的語言。沒有人知道我們的過往,以為她遺忘了我的姓名。
    向玉娥喊道:麗雯,進來呀!怎麽?不認得了?這是我們班唯一的大學生啊。
    雯走進,直接在我身邊坐下;先與每個同學寒暄,然後壓抑著激動,側身向我低聲問道:你回來怎麽不打個招呼呢?
    大家有點驚異,有些人調侃道:美女,你咋個偏偏還記得他啊?
    我壓抑著內心的激動,也有些自慚形穢地說:為父親遷墳回來的。大過年的,帶著遺骨不便於到別人家去,再說我確實不知道你也在這裏了!
    大家看我們倆私語竊竊,繼續唱歌閑聊。
    她急切地問:啥時走?
    我低聲說明早的長途客車,年前要趕回省城。
    她有些不相信地說:車票呢?給我看看。
    我不情願地掏出票給她看,哪知道她接過車票,直接就在桌子下撕爛成粉屑。我不解地望著她,內心有些慍怒,畢竟這一百多元的車票,對我已經是很昂貴的支出了。她也不解釋,起身出門。在門口轉身對大家說:你們先點菜,我出去有點事,馬上回來。玉娥,點好的,今天我請客!
    向玉娥說:你幹嗎去啦?誰要你埋單,快點回,馬上開席了!
    她也不解釋,清風一般揚長而去。
    哥們兒牟倫友看著她的背影,調侃我說:喂,雨波,記得當初你暗戀過她的吧?
    拜把兄弟田園說:什麽暗戀?明戀,我都看出來過。哈哈哈!
    向玉娥指著田園說:你還暗戀過我呢!怎麽後來又不追了?
    田園嬉皮笑臉地說:去去,明明是你向我拋媚眼。咳,那時太純了,都不知道勾搭,結果狼叼肉,喂了狗,哈哈哈。
    大家盡力製造歡樂氣氛,我隻好隨之言笑,依舊難掩內心的孤獨。
    女同學匡麗雅終於忍不住,打破禁忌說:喂,雨波,你的事我們都知道,大家都挺為你難受,挺惋惜的,唉,反正也不是什麽醜事,大家都挺理解。別那麽不高興,行不?
    我強撐笑臉說:很高興啊,這麽多年又見到老同學,很感動的!我沒事,大家都過得好,我真的很高興的。
    女同學陳曉玲說:見外了,見外了。平時大家各自忙,也難得聚堆,你這回來也為大家提供一個喝酒的題材嘛!
    牟倫友高聲說:對,對!俗話說:情人太累,小姐太貴,不如開個同學會,想跟誰睡跟誰睡,拆散幾對算幾對。哈哈!
    大家哄堂大笑。向玉娥故作憤怒地說:你怎麽現在還這麽流裏流氣的啊!從前檢討還沒寫夠。喂,小姐,上菜,開酒。
    服務員開始布菜,這些很久沒有吃到的故鄉風味,勾得我柔腸寸斷。正要開席之時,雯大大方方地進來,直接走到大家故意給她留出的空位坐下。
    發起人向玉娥起身說道:喂,七八級五班的老同學,關雨波曾經是我們班的驕傲,現在依然是我們班的驕傲。大家一別十多年,我提議為關同學先幹一杯,為他回來接風,同時也為他餞行。來,幹了!
    大家一飲而盡。她接著拉著我說:雨波,一別這麽多年,你也給大家說幾句!
    我隻好站起來說:各位兄弟姐妹,很感謝大家如此盛情。劫後重逢,看到大家真情如昨,我非常感動,這裏是生我養我的地方,曾經有我的家,有我無數的回憶和懷念,也有我至真至純的深情……我是從這裏走出去的,但我永遠未曾忘懷過這裏的一切。離別這些年來,我不僅一事無成,還弄得傷痕累累,很羞於麵對各位老同學。但我深知,盡管我可能失去這個世界很多的東西,但我不會失去你們的情義!
    田園怕我傷感,直接打斷說:兄弟,莫說這些傷感話了,喝上喝上。
    我說:好,萬語千言盡在酒中,我再敬各位一杯,先幹了!
    我喝完坐下,大家隻好一起喝一口。麗雯趁大家不注意,轉身掏出一張機票,暗中塞給我,看著別處對我低語道:我把你車票撕了,給你換張機票,後天再走,我想多留你兩天,反正到省城的時間是一樣的,不礙事。別吭聲,這是我送你的!
    我完全沒有想到她出去是幹這個事去了,非常激動,不知所措,看著滿座同學又不便推讓,隻好先把機票裝進兜裏。無言地盯著她的眼睛,張大口吐氣,以便止住我即將滑落的眼淚。她裝作沒事一樣,給我夾菜,輕聲說:別想那麽多,快吃吧,都是家鄉風味。
    老班長李偉群站起來對大家說:好像是列寧說,隻有坐過牢的男人才有可能成為完美的男人。雨波,你別自卑,我們這一輩的父親,好多都有這樣的經曆……向玉娥笑著打斷說:這又是你瞎編的吧!盡篡改領袖語錄。
    牟倫友說:反正意思對頭就行。來,我們哥兒倆幹一杯!那會兒在班上我沒少幫你忙,現在你要逮誰不順眼,我還是幫你揍誰!
    匡麗雅佯裝生氣地說:哼,你們兩個,就知道狼狽為奸!
    田園嘻嘻哈哈地說:記得雨波在縣委工作時,我請他幫我寫情書,等把老婆騙到手,我見她一直珍藏著那封信,就告訴她這是雨波寫的,結果你們猜怎麽著……眾人一起問:怎麽啦?
    田園笑道:她到處打聽雨波後來的地址,天天盼著雨波離婚,害得我今天都不敢帶她來,怕她找到情書的原創者,就沒我什麽戲了!
    大家狂笑,我也破顏一笑。雯斜視我一眼,有些嬌嗔的意思。
    陳元利喊道:都別打岔了,下麵該我們班的美人敬酒了!
    眾人一起盯向麗雯,麗雯故意說:看我幹啥?玉娥你喝啊!
    向玉娥說:我哪敢!我要冒充美人,他們還不把我生吃了!你就別謙虛了吧!
    麗雯說:哪還有什麽美人!唉,一晃都老了。你們非要這樣安排,不管是不是美人,來,雨波,我敬你一盅,為你的自由,幹杯!其他話就別說了,都不容易,高興一點!
    牟倫友喊道:你們看出沒有,他們倆好像有點相敬如賓似的,不正常吧?
    麗雯轉身說:就你這個花花腸子愛轉筋!
    牟倫友說:你別惹我,急了我今天就把雨波賣了。
    麗雯故意急眼說:你賣你賣!
    牟倫友訕笑著說:好,今天我就給同學們檢舉一回。雨波上初中時,一次在我家睡,晚上跟我說,長大了想娶麗雯當媳婦。哪知道後來他竟當了陳世美,該罰他酒吧!
    麗雯瞪了我一眼,我傻笑得很不自在,好像確有這麽一件事,我也不好辯駁。
    女同學石邦麗解圍說:雨波,來,我敬你一杯!應該說,你有許多不幸,尤其你的父母,我們知道了都很痛惜。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你仍是我們中間最優秀的。大家都希望你重出江湖!來,幹了!
    我有些難以自持,淚水盈盈欲出,轉身掩飾地擦去。雯默契地遞過紙巾,並把我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她說:今晚不說這些事了,大家高興點,我為大家唱首歌吧!
    大家一起喊好!難得難得,就唱《同桌的你》吧!
    麗雯撇嘴說:那是男生唱的!我另唱一首。她大大方方地站起開口唱起來——
    早上好,年輕的朋友
    我們馬上要分手
    我的心中,一片深情
    隻好留在那船桅後
    波浪一個接著一個
    歲月啊緊緊相隨
    可是人啊卻要分離
    一個向西一個向東
    隻有江鷗悲傷的叫聲
    蕩漾在那水麵上
    隻有心啊,年輕的心啊
    它呀孤獨地在跳動……
    歌聲中,雯淚光在眸,盈盈閃動,所有同學似乎都意識到什麽,但也不便戲謔了。我垂頭偷偷拭淚,隻有我知道,這是一首知青歌曲,是我當年在公母寨的河灘上,教她唱的。等她唱完坐下,大家忽然有些沉默,隻好捉對廝殺,一陣亂飲。
    大家都有些醉意了,有人提議唱歌跳舞。燈光被打暗,我歪倒在沙發上,很久沒有喝酒的胃,難以自持地想嘔吐。我看見世界開始旋轉,我仿佛被置入一個時光隧道,我在五光十色之中,被飛速地旋轉,像電影倒帶一樣飛進了我們的少年時光。公母寨那些山水,又一一回放出來,那些記憶的底片,看似在歲月裏漂淡,卻被重逢而沉澱,顯影出曾經的愛戀與哀愁了。我實在止不住那種波濤洶湧,剛剛吃進去的美食,變成苦膽,噴薄而出。
    大家都理解我的沉醉,隻有雯為我前後打理,不斷地換洗熱手巾,幫我擦嘴洗臉漱口。我失態地拿著她的手哭泣,我不知道該對她表達什麽,隻是滿心滿肺的淚水無聲地流……我隱約聽見麗雯說:喂,各位,雨波不行了,你們玩著,我先送他回去。
    眾人若有所悟,齊聲讚同,雯扶著我踉蹌而出。向玉娥追出來說:麗雯,他住212房,你讓服務員直接開門,怎麽樣,你一個人行嗎?要我幫你嗎?
    雯說:不用了,他還勉強能走。放心吧。
    我倚著雯,耷拉著頭,似無知覺一般地如影隨形。
    向玉娥做怪相笑道:那我不打擾你們了!唉,雨波心裏苦著呢,你多安慰安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