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戰士沒有選擇戰場的權利,商人也沒有選擇市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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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便是蘇慶輝。他身材敦實,麵色紅潤,發際線向後退去,嘴角邊長著一顆醒目的黑痣。蘇慶輝與丁一夫一邊寒暄,一邊朝外走去。來到停車場,四輛寶馬轎車已等候在此。蘇慶輝拉開車門,與丁一夫同乘第一輛車。車隊緩緩啟動,駛上了遍植雨樹的新加坡街道。
這位蘇慶輝,出生在閩南農家,如今卻成為具有傳奇色彩的石油富豪。他與丁一夫在北京認識,並對金盛集團旗下的石油資產表現出濃厚興趣。
今年不過40多歲的蘇慶輝,小名叫“阿朋”,是土生土長的廈門人。蘇慶輝自幼生活的村莊,家家戶戶以打魚為生,這樣的環境,練就了蘇慶輝超乎常人的水性。據說蘇慶輝12歲時,就能一口氣從廈門遊到對岸的金門。
20世紀80年代初,15歲的蘇慶輝開始出海討生活。隻不過,他不再像父輩那樣撒網打魚,而是在月色如洗的夜晚,一個人駕著小船漂浮在海麵上,與經過廈門灣的油輪做買賣。漁民的淳樸與商人的精明,在蘇慶輝身上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在那個擁有特殊遊戲規則的圈子裏,越來越多的人選擇相信這個看上去有點木訥的年輕人。蘇慶輝的貨源愈發充足,來往廈門灣的船老大們都主動將“省”下的油賣給他。他還買了好幾輛摩托車,與一幫手下終日奔波在閩南的田間地頭,將從海上買來的石油賣給村裏的發電廠以及其他需要用油的地方。
當蘇慶輝20歲時,已經積累起數百萬財富,還在村頭的小山坳裏建了一個幾十噸的小油庫。突如其來的財富衝昏了這個漁村青年的頭腦,他開始肆無忌憚地花天酒地,在當時風靡閩南的歌廳裏,蘇慶輝可以為點一首歌而出價上萬元。有一次,為了爭奪陪酒女郎,他與另一夥人大打出手,腦袋被啤酒瓶砸傷,足足縫了六針,膝蓋也被對方用鐵棍敲成粉碎性骨折。打那以後,蘇慶輝走路變得一瘸一拐。
或許正是這場變故,讓蘇慶輝幡然醒悟。他決定收斂起鋒芒,低調做人。到了20世紀90年代,蘇慶輝已在福建擁有多個加油站,還在海邊修建起成品油倉庫,昔日漂浮在海上的“油耗子”,奔波在田間的“油販子”,終於成為富甲一方的民營企業家。在蘇慶輝事業最輝煌時,賴昌星曾找上門,提出租用成品油倉庫。蘇慶輝思慮再三,最終拒絕了與自己私交不錯的賴昌星的請求。因為在做事低調的蘇慶輝眼中,賴昌星太高調,與這種人合作風險很大。
正因為當初的謹慎,蘇慶輝沒有牽涉進日後震驚天下的遠華大案。不過,在賴昌星案發後不久,蘇慶輝卻毅然決定離開家鄉闖南洋。蘇慶輝曾這樣解釋自己的抉擇——雖然沒有卷入賴昌星的案子,但生意還是受了些影響。加之20世紀90年代末,國營石油巨頭大舉擴張,民營加油站的油源供應短缺,幾乎陷入無油可加的困境。與其把加油站掛靠在國有企業名下,每年交一筆不菲的“掛靠費”,不如幹脆把加油站賣給人家。
福建與南洋宛如一體,就像一個舊時的錢袋子,新加坡是袋底,南海是錢袋,而福建則是袋口。這種天然優勢使得福建籍商人將華僑與華商的身份顛來倒去,運用自如。來到作為亞洲石油貿易中心的新加坡,蘇慶輝立刻找到了大展拳腳的舞台。
在一幫福建老鄉的支持下,蘇慶輝的生意越做越大,開始為新加坡、馬來西亞兩地的漁船、礦場、工廠供應油料。在2003年左右,蘇慶輝斥資一億美元購買了新加坡與英國兩家老牌航運公司旗下的油運公司聯合船務,獲得十多艘油船。憑借這一役,蘇慶輝在馬六甲海峽這個國際石油大動脈中站穩了腳跟,並在南洋商界聲名鵲起。
蘇慶輝曾向丁一夫誇耀,自己旗下的油輪在馬六甲海峽可以無所顧忌地一路遠航,不僅各國政府不會為難,連海盜都會主動讓行。“道上的人都認老蘇這個人,不會為難我。”
巨大的成功,也讓蘇慶輝成為名震江湖的福建石油幫中的大佬。所謂福建石油幫,正是由好幾位與蘇慶輝擁有相似經曆的大商人以及成百上千渴望成為下一個蘇慶輝的同鄉後輩組成的。在中國的民間石油貿易中,來自福建的民營油商把持著高達七成的市場份額。在全國的民營加油站中,有近八成由福建人投資修建。
汽車駛入位於新加坡聖淘沙島東南部的聖淘灣別墅區,蘇慶輝在新加坡的豪宅便坐落於此。
聖淘灣別墅區被兩座高爾夫球場和大海包圍,中間以新加坡頂尖的遊艇俱樂部分成北翼和南翼兩個區。北翼區有三個人造島嶼,從北翼往遠處眺望,可以看到新加坡最繁華金融區的林立高樓以及夜晚的璀璨燈光。南翼區有兩個人造島嶼,從這裏眺望出去,可以看見新加坡南部海島和夢幻迷人的海景。
更難得的是,聖淘灣別墅區距離新加坡商業中心烏節路、金融中心濱海灣均隻有十幾分鍾車程。據說,在紐約、東京、香港等國際大都市,都很難找到這樣一塊既能方便快速地連接金融中心,又置身於大海和高爾夫球場之間的世外桃源。
在海濱別墅中稍事休息,蘇慶輝又把丁一夫一行請上了自己的遊艇。這艘購自意大利的法拉帝遊艇,即便在以奢華著稱的國際遊艇界,依舊算得上頂尖品牌。大膽使用頂尖科技,是法拉帝遊艇吸引全球買家的重要原因之一。蘇慶輝的遊艇上裝備了行駛當中防浪湧晃動裝置,這種裝置令遊艇在海麵航行時非常平穩,酒水不會因晃動而潑灑出來。
蘇慶輝的排場,讓見慣了大場麵的丁一夫也不禁嘖嘖稱讚,他感歎道:“蘇總過的可是神仙日子。”
蘇慶輝笑著說:“打腫臉充胖子而已。像丁總這樣的貴客能大駕光臨,那才真是蓬蓽生輝。”
落座後,丁一夫將隨行人員向蘇慶輝介紹。丁一夫指著蘇晉說:“這位大美女是江華集團副總。她曾經留學海外,回國後還在大學當過老師。”
蘇慶輝咧開嘴,露出被煙熏得發黑的牙齒,笑道:“咱們老蘇家能有這麽才貌雙全的人物,我也跟著沾光。”
接下來介紹方玉斌等人時,蘇慶輝同樣滿麵笑容,還不忘說幾句恭維對方的話。看著蘇慶輝的談吐儀表,方玉斌心中思忖,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大概可以用淳樸、和氣來形容,但因為財富的關係,這些形容詞就必須改成低調與平易近人。
在意大利風格的遊艇上,蘇慶輝依舊擺滿了充滿閩南情調的烏龍茶具。他親手斟茶,並給每位客人遞上一杯。蘇晉接過茶杯,笑著問道:“蘇總如今是在國內待的時間多,還是國外?”
蘇慶輝回答道:“目前還是在國外多一點。”
丁一夫接過話茬:“蘇總當年闖南洋時,把旗下的加油站、成品油倉庫都賣掉了。不過這幾年,他又在華北地區建起好幾座工廠,專門生產、維修大型采油機械。”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蘇慶輝說,“在國內市場,各種原因使得像我們這樣的企業不可能去搞采油、煉化以及大宗石油貿易,隻能另辟蹊徑,想辦法搞一些加工配套產業。”
蘇慶輝接著說:“國外的限製少一些,所以我組建起船隊,把重心放在石油貿易這一塊。”
蘇晉說:“想必蘇總也是深受壟斷之苦。”
蘇慶輝擺了擺手:“什麽壟斷不壟斷的,都是學者們研究的事情。我這個人讀書少,不懂這些事情。有句話叫戰士沒有選擇戰場的權利,我想商人也沒有選擇市場的權利。在什麽樣的市場,就因地製宜做什麽樣的生意。整天抱怨這、抱怨那,是讀書人幹的事情。”
蘇慶輝幾句平淡的話語,卻在方玉斌心中激起波瀾。都說讀書使人明理,但懂的道理太多,有時也未見得是好事。世上哪有那麽多道理可講,又豈是你一個人抱怨得完的?像蘇慶輝這種人,沒讀多少書,也不去琢磨大道理,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賺錢這個單一而執著的目標。為了達到目的,什麽手段都可以用,什麽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都可以滾一邊去!
在自己的主場,蘇慶輝信心很足,幾句客套話一說完,便直奔主題:“上次在北京同丁總聊過,我對金盛集團在海外的那幾塊油田有些興趣。這次請大家來新加坡,就是希望進一步溝通。”
“好啊。”丁一夫抿了一口烏龍茶,“上回同蘇總在北京見麵之後,我就吩咐人把有關油田的資料整理出來。玉斌,你給蘇總介紹一下。”
“好的。”見丁一夫點了自己的名,方玉斌立刻正襟危坐,滔滔不絕講了起來。
方玉斌對金盛集團的情況十分熟悉,介紹起來幾乎不需要看材料。據方玉斌說,金盛集團旗下的油田大致分為三大板塊,一個板塊是在中東地區,這裏的石油產量穩定,品質也有保障;第二個板塊在加拿大,是華子賢三年前買下的,距離李嘉誠在加拿大買下的赫斯基油田不遠;第三個板塊就是在中亞地區購入的油田,目前還處於前期勘探,未來前景十分樂觀。
看著方玉斌侃侃而談的樣子,蘇晉心裏直樂。中東和加拿大的油田她不清楚,位於中亞的那塊油田,因為董勁鬆的緣故,她卻頗為熟悉。這塊油田分明就是華子賢被一個國際掮客忽悠了,哪來的什麽樂觀前景?
待方玉斌講完,蘇慶輝說道:“中亞那塊油田,因為尚處於前期勘探階段,未來結果誰也說不清。至於中東與加拿大的油田,我倒有所了解。”
蘇慶輝接著說:“中東的油田是華子賢從一家英國石油公司手裏買來的。在此之前,人家已在油田開采了近十年。像這類老油田,即便目前的產量還算穩定,但用不了兩三年時間,產量一定會大幅萎縮。否則,英國佬也不舍得把它賣出去。”
蘇慶輝又說:“至於加拿大的那塊油田,盡管距離李嘉誠的赫斯基油田地理位置不算太遠,但地質結構卻有天壤之別。像這種地質結構的油田,開采成本往往要高出20%。”
見蘇慶輝把金盛的油田貶損了一番,丁一夫心中卻在竊喜。自古挑貨才是買貨人,講這裏不好、那裏不好,實則是為殺價做準備。丁一夫說:“蘇總說得沒錯,金盛旗下的油田的確存在不少問題。但是,咱們又去哪兒找十全十美的油田?”
丁一夫接著說:“就說國內吧,核心油氣資源牢牢掌控在國有企業手中,好油田輪得上其他人?在那些開放程度較高的國家,美孚、殼牌、道達爾等西方老牌石油企業早就完成布局,別說像金盛這樣的民營企業,就連實力雄厚的央企,到海外收購的也絕非第一等油田。不客氣地說,桌上的肉早被別人搶光,有點青菜蘿卜也還算不錯。”
“你這個比喻倒也貼切。”蘇慶輝笑著說。
蘇慶輝的煙癮大得出奇,登上遊艇後不到一個小時,便抽了三四支煙。丁一夫戒煙多年,在榮鼎資本,沒有哪個員工敢在他麵前抽煙。蘇慶輝卻沒有這些顧忌,又點燃一支:“說說你們的價格吧!”
丁一夫揮手將飄散在眼前的煙霧驅散,接著說道:“蘇總知道金盛目前的狀況,既然是迫於無奈的甩賣,也就不想賺錢,隻求保本。合同都在那裏,華子賢當初多少錢買的,如今就多少錢賣給你。”
丁一夫歎了口氣,表情顯得有些痛苦:“說是原價出售,其實也虧了本。這幾年時間,因為通貨膨脹貨幣貶值了多少?還有那些貸款,幾年下來光利息就支付了幾千萬美元,這部分的損失也得我們承擔。”
蘇慶輝立刻反駁:“你把貨幣貶值、貸款利息都算上了,怎麽就不算國際油價的下跌呢?金盛海外買油田的時候,國際油價飆到了最高,一桶有上百美元。如今呢,跌到了幾十塊錢一桶。”
丁一夫說:“國際油價的漲跌本是稀鬆平常的事。這幾年價格走低,過幾年又會漲上去。”
蘇慶輝搖頭說:“我們談論的,正是當下的交易,那麽談判的基礎,就應該建立在目前的國際油價基礎之上。拋開現實,去預測未來油價的起落,並沒有太大意義。”
見丁一夫與蘇慶輝的談判陷入僵局,蘇晉趕緊出來解圍:“蘇總,在你看來,什麽才是合理的價格?”
蘇慶輝說:“國際油價比起高峰時已經下跌了一半多,你們出售油田也應該打個對折吧。”
丁一夫幾乎快要跳起來:“這個價格我們絕對無法接受。”
蘇慶輝一邊喝著烏龍茶,一邊笑道:“大家都是商人。所謂商人,就是凡事可以商量的人。今天我們提出了各自的報價,就算把談判的價格區間確定了。接下來,我們不妨在這個區間內,慢慢尋找一個彼此都能接受的點。”
“油田的事先緩一緩,再來說說江州的煉化基地。”蘇慶輝決定另辟戰場,“丁總上次說過,華子賢曾經在江州買下一塊地,準備上馬煉化項目。結果,剛把地平整出來,他就被抓進去了。”
“是有這麽一回事。”丁一夫點頭說,“你要感興趣,那塊地就按200萬/畝的價格給你吧。”
蘇慶輝依舊煙不離手:“那隻是一塊距離市區幾十公裏的工業用地,剛把土地平整完,上麵一台機器都沒有,甚至連公路也要明年才竣工。這麽一塊不毛之地,你把它當市中心的商業用地來賣呀?”
丁一夫說:“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僅僅那塊地的確不值錢,以你的影響力,去找市委書記說一說,沒準可以零地價拿過去。但是,地雖不值錢,後麵的批文卻價值連城。能夠在江州這樣的經濟發達地區批準上馬煉化項目,華子賢當初不知往北京跑了多少趟,那錢可往海裏在花。”
丁一夫接著說:“如今的環保標準更嚴了,即便蘇總出馬,想在華東地區批一個煉化項目,我看也夠嗆。”
蘇慶輝笑起來:“你可是精打細算,一樣不漏。但做生意的人都知道,買的貨越多,價格越便宜,量大從優嘛!如果我買下你們的三塊油田,再加上這個煉化基地,能否優惠一點?”
丁一夫說:“量大從優這個道理,並非什麽時候都能派上用場。”停頓了一下,他引用起商業案例:“20世紀50年代,索尼公司研發出小型晶體管收音機。此後不久,一位經銷商找上門來,想要一份詳盡的報價單,數量從5000台、1萬台到10萬台不等。第二天一早,索尼總裁盛田昭夫帶著報價單找到經銷商。對方看完報價單後,驚訝地問,一般買得越多越便宜,你的價格怎麽是先降後升?”
丁一夫繼續說:“盛田昭夫答道,這便是索尼的‘u’字報價。以5000台訂貨量為起點,達到1萬台,可以打折。如果再增加訂量,譬如5萬、10萬台,價格將上升。見經銷商聽得一頭霧水,盛田昭夫解釋道,公司的年生產能力是1萬台,接10萬台訂單就意味著要擴充設備、增加員工。萬一來年拿不到同樣的訂單,設備會閑置,員工也將失業。”
丁一夫微笑著說:“蘇總既買油田,又買煉化基地,把我們的老底都掏空了。這種情況,我不來個‘u’字報價就很夠意思了,哪裏還有什麽量大從優!”
蘇慶輝聳了聳肩,說:“看來在價格問題上,你們是寸步不讓了?”
丁一夫說:“剛才你說了,商人就是凡事都可以商量的人。我們絕非寸步不讓,隻是對於讓步幅度,蘇總千萬別期望過高。”
蘇慶輝說:“那說明還有的談嘛!來新加坡一趟不容易,咱們就利用這幾天時間,爭取能縮小分歧。”
“好啊!”丁一夫笑道。
蘇慶輝看了看表:“時間不早了,咱們就返航用餐吧。生意上的事,明天接著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