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又見顧煙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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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章君轉過身, 發現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番景象——荒蕪田地的對麵是村莊,抑或被稱做“廢墟”更為確切。那些低矮簡陋的茅屋, 全部東倒西歪著, 不過是一堆爛木與廢土互相支撐著的殘骸。
耳邊, 朔風的呼嘯愈發響亮了, 還送來影影綽綽的說話聲。
練朱弦與鳳章君交換了一個眼神, 便循著動靜走進廢墟深處。
有許多屍體。
從衣著來看應該都是這裏的村民,有些還緊握著殘破的農具。這場屠殺至少已經過去了數日, 大多數屍身紺青、少部分已經開始膨脹,甚至還有被野獸啃噬過的痕跡。
“是屍鬼幹的。”練朱弦很快找到了真凶之一——他指了指路邊的一具無頭裸屍。盡管已經被火焰燒得焦黑, 卻仍能看出怪異的長手長腳、巨大的身軀和散落一地的尖牙。
寒冬滿月之夜,陰氣最盛, 妖魔結伴橫行。越是偏遠弱小的村莊, 越是容易成為群魔的俎上之肉。而無論雲蒼派還是五仙教,也總是會在冬季頻繁出獵, 專為格殺這些凶殘饑餓的妖魔, 從血齒之間救出無辜的性命。
“前麵有人。”
順著練朱弦的指引,鳳章君也望見了。大約在十多丈開外立著四五個人類, 全都穿著月白法袍,凜然高潔, 如同月華落下凡塵。
正是雲蒼派冬獵的隊伍。
“他們看得見我們?”鳳章君問。
練朱弦搖頭:“我們隻是看客。”
一邊說著話, 二人走到了那幾位雲蒼門人身旁。
及至近前, 他們才發現這些人正麵對著一座坍塌的木屋。
廢墟裏壓著人,很多很多的人。
練朱弦首先看清楚的是一隻青白色的、纖細的手臂,塗著鮮紅的蔻丹,卻僵硬而無助地伸向半空,仿佛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仍在努力想要抓住什麽。
緊接著是交疊在一起的,密匝匝的肢體。
幾乎都是婦女與孩童。
那幾個雲蒼派的門人彼此低語著。聽他們的意思,村莊遇襲之後,安排了壯年男性外出禦敵,而讓老弱婦孺躲藏在村莊中央的這座木屋之中。然而村莊最終陷落,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生命也最終消逝在了妖魔饕足之後、玩樂一般的虐殺之中。
“師父,徒兒好像聽見有哭聲。”一個稚氣未脫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
練朱弦這才發現那幾個雲蒼門人還帶著一個六七歲的道童,正指著廢墟的方向,一臉關注緊張。
幾位雲蒼門人並未忽視道童的話,商量了幾句立刻開始搜尋。
約摸搬開了七八具屍首,廢墟下方現出一個由木櫃與桌板支撐起來的空穴。穴中坐著一名身形扭曲的女屍,懷中死死地抱著一個三四歲的男童。
眾人費了好一番氣力才將男童從女屍僵硬的懷抱中拽出,又有一位門人脫下外袍將他裹住,並將丹藥化入水中,勉強喂了一些。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工夫,那男童的臉色才從青紫逐漸緩和過來,卻反而不再哭泣,安靜地一頭昏睡過去。
門人抱著男童給那道童去看:“既然是你聽見他的哭聲,那他的這第二條命便是因你而生。你來給他起個名字罷。”
小道童一臉認真地看了看師父,又去看那男童:“此處名為懷遠村,師父不如就叫他懷遠罷。”
原來這就是懷遠的身世……
雖然明知過去一切皆已注定,可是看見男童得救,練朱弦依然感覺欣慰。
他又偷眼看了看鳳章君,卻發現男人正若有所思。
就在這時,周遭的景物突然模糊起來,如同風過水麵,攪亂一池倒影。
練朱弦正要提醒鳳章君不必詫異,很快一切又重新變得清楚分明起來。
他們已經離開了月色下的荒村廢墟,進入了一處室內。
練朱弦還在觀察著周遭的陳設,而鳳章君已經報出了答案:“這裏是雲蒼峰、橘井堂。”
這裏是雲蒼峰橘井堂內的一間客房,樸素整潔。借住於此的病人,正是之前被從屍堆裏救出來的男童。
橘井堂醫術高明,男童的氣色已經健康了些,隻是身體依舊瘦弱驚人。他小貓似的躺在一張大床上,渾身纏滿了繃帶,腿上還打著夾板,卻不哭不鬧,安靜昏睡,如同一個假人。
練朱弦默默評價:如此安靜的一個孩子,真看不出日後會瘋成那樣。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之前廢墟裏的那個小道童端著湯藥走了進來。
懷遠還在床上沉睡著,道童考慮再三,還是將藥放到了一旁的桌上。
可是他剛放完藥,轉身卻發現懷遠已經醒了。醒得悄無聲息,不說話也不動作,隻圓瞪著一雙眼睛。
由於極度的消瘦,懷遠的眼睛大得有些嚇人。被他那雙布滿血絲的、無神的大眼睛死死盯著,很快就會產生出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怖感。
那道童顯然有些發毛,先是後退半步,然後才鼓起勇氣靠近床邊。
“我……叫曾善。”他自我介紹:“是我在村子裏發現你的。師父讓我照顧你。別怕,你既然進了雲蒼,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這……居然是個女孩?”也難怪練朱弦詫異,這個道童無論是衣著打扮還是形容舉止都像個男孩。
“她就是那個曾善。”鳳章君證實他並沒有聽錯。
———
曾善與懷遠最初的關係,似乎並不像結局時那麽“緊密”。更確切地說,問題應該是出在了懷遠這邊。
在屍堆裏被活埋了三天,饑寒交迫暫且不論。懷遠的身上有好幾處骨折和創傷,頭部也遭受過重擊,完全不記得自己的身世與家人。
由於與屍體長期接觸,他的背部起了大片毒瘡,潰爛流膿,很是令橘井堂的大夫們頭痛。
尋常這個年紀的孩童,隻要稍有不適便會哭鬧不休,引來大人的重視疼惜。然而懷遠卻反其道而行之,不要說眼淚了,就連眉頭都很少皺起。更多的時候就保持著一種木然空洞的表情,直愣愣地看著別人。
三四歲的孩童,語言能力本就有限,此刻連哭鬧都不會了,與他溝通治療就成了一個極大的麻煩。
橘井堂的大夫們隻當他是個連話都聽不懂的小孩,便經常在問診後當著他的麵前討論他的病情。
他們普遍認為他這是受到過度驚嚇,將內心閉鎖了起來;抑或幹脆就被妖怪吸走了魂魄,日後即便平安長大,也會因為人格缺失而變得冷酷、殘忍甚至嗜殺,總之恐怕不會是個好人。
當他們預估著未來的時候,懷遠隻像個小人偶似的,麵無表情地注視著自己的腳尖。
大夫們在一陣歎息聲裏紛紛離去。小小的病房再度安靜下來。
在這樣的安靜中,懷遠卻有了動靜。
起初,慢得好像是蝸牛的蠕動,他握緊拳頭,敲打了一下床鋪。
小小的拳頭落在柔軟的床單上,沒能發出半點聲音。
懷遠看看拳頭、又看看床鋪,將目光移動向床頭的欄板。
又一拳,更大的力道換來了“咚”地一聲悶響。
懷遠把手收回,看看拳頭、看看欄板,仿佛困惑著什麽,卻又無法用言語說明。
第三拳、第四拳……
病房裏的咚咚聲變得越來越密集。瓔珞竹質的病床甚至不堪重負地吱嘎作響。然而懷遠卻著了魔似的愈發癲狂起來,竟直接將腦袋朝著床板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竹質的床板似乎太過柔韌,他又走下床,用力推搡木質的桌腿,兩三下之後,倒將桌沿上的一個杯盞晃了下來,摔得粉碎。
懷遠看了眼碎片,竟一腳踩踏上去!
瓷片在腳底碾碎的聲響讓人頭皮發麻。練朱弦可以清楚地看見殷紅色的血液從懷遠的腳底滲流出來。
可男孩依舊麵無表情,仿佛受傷的是另一個人,與他並無半點幹係。
“他的身體恐怕沒有知覺,自然無法做出恰當的反應。”鳳章君道破了個中真相:“就像盲人無法感知色彩,懷遠也無法理解那些由疼痛所產生的情感。這會給他帶來極大的溝通障礙。”
正說到這裏,門又被推開了。
來人還是曾善,手裏捧著一碟點心。發現了滿地的狼藉,她趕緊把點心撂下,一把將矮小的懷遠抱回到床鋪上。
“怎麽回事?疼不疼?!”
她驚愕地皺緊雙眉,檢查著那雙插滿了碎瓷渣的腳底,仿佛那都是插在了她自己的皮肉裏。
奇怪的一幕開始了。
起初,懷遠依舊麵無表情地凝視著曾善的臉。但很快,他的眉頭抽搐了一下、又一下,最終難看地皺縮起來。
而這種皺縮又牽動了鼻子,嘴角……他笨拙地調動著自己的五官,吃力地模仿著曾善的表情。
“……疼。”這是他離開廢墟屍堆之後,第一次表達出的“感覺”。
曾善驚訝地看著他,仿佛看著一個公認的啞巴開口說了話。
“我,疼。”懷遠又重複了一遍,模仿力瞬間又有了更多的進步。
曾善忽然手足無措起來。她似乎想要為懷遠處理腳底的碎片,又想要安慰他、擁抱他。兩種情緒都是如此地急切,以至於在這個六七歲女孩的內心裏形成了一個焦慮的旋渦。
“我好疼啊。”偏偏懷遠還在不停地催促著,“好疼,好怕……”
他顯然發現了“疼痛”是一句神奇的咒語。能夠讓不被關注的自己瞬間吸引到別人的目光。即便他根本並不知道這個詞的本質是什麽,可隻要管用就足夠了。
在手誤無措的終點,曾善還是優先給了懷遠一個用力的擁抱。
這並不是因為她覺得懷遠急需一個擁抱,而是她也被懷遠催得慌了神,眼泛淚光、微微地顫抖著。
除此之外,她也隻能不斷重複著從大人那裏聽到的、一知半解的話:“大夫說了,你隻要大聲地哭出來就好。你哭出來了……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
幾乎就在話音落下的同時,屋內立刻響起了嘹亮的哭聲。這哭聲是如此誇張,以至於任何一個稍有閱曆的人都會忍不住懷疑它的真實性。
可是年僅七歲的曾善卻聽不出來。她顯然是一個極富責任感與同情心的孩子,更無法像練朱弦和鳳章君這些旁觀者一樣,從另一個角度看清懷遠此刻的表情。
男孩的臉上的確有淚水,但卻沒有真正的悲傷,或許更多的還是迷惘。
“……怪不得舊書樓裏會有那麽一雙穿了底兒的鞋。”一直靜默旁觀的練朱弦,終於忍不住開口,“兩百多年了,難道整個雲蒼峰上都沒人知道?”
“據我所知,的確沒有。”鳳章君坦言,“畢竟不像外傷那麽明顯,而且本人顯然也刻意遮掩。”
練朱弦追問:“如果不遮掩的話,會怎麽樣?”
鳳章君道:“很難說,但若是有瑕疵的幼童,一般不會收為弟子。而是送往大焱的孤獨園,此後便不再糾葛。”
這個做法倒與五仙教的有些類似。隻不過兩百年前的話,中原尚是一片兵荒馬亂,孤獨園即便勉力經營,恐怕也是人滿為患。倒真不如待在雲蒼峰上,遠離世俗,說不定倒還算是幸福。
練朱弦才想到這裏,卻聽鳳章君道:“福之為禍,禍之為福,化不可極,深不可測。這便是無常。”
話音剛落,麵前場景就再度開始了變化。
榻邊的書架上堆著不少書,他隨手挑了一本來看,發現書中記敘著海內各處鬼魅妖怪修行的訣竅法門,粗略一翻,種種方法稀奇古怪,有些甚至荒誕不經。
鳳章君也會看這種不知真假的江湖傳聞?
練朱弦覺得不可思議,出於好奇也試著翻閱起來。不過天色畢竟已晚,沒翻幾頁他就打起了哈欠,第一章還沒看完便沉沉昏睡過去。
羅漢榻很硬,也沒有合適的鋪蓋。練朱弦知道,這肯定不是一個舒服的夜晚。
可他卻沒料到,自己會在這個不舒服的夜晚,回想起那段更不舒服的往事。
雲蒼山中的後半夜,氣溫斷崖下跌。盡管門窗緊閉,可陣陣寒意依舊混在霧氣裏,鑽進房間。
練朱弦並沒有醒來,他裹著外袍在羅漢床上翻了個身,整個人突然往下一沉。
堅硬的床板消失了。倏忽間,他被四麵八方湧來的冰涼液體所吞沒。
記憶與夢境發生了混淆,他本能地掙紮起來,可是寒冷卻無孔不入,迅速奪走了他的體溫。
練朱弦無法控製地顫抖著,他覺得身體正在朝著深淵不斷下沉。無比真實的窒息感迫使他大口喘息,卻始終無法緩解痛苦。
就在這時,一條帶著淡淡百和香氣的錦被落在了他的身上。
寒冷被阻擋在外,溫暖熨帖而來。
追逐著舒適的溫度,練朱弦伸手去拽肩上的被子,卻摸到了另一隻手。
觸碰僅僅隻在一瞬之間,那隻手又迅速地撤走,而練朱弦也沉沉昏睡過去。
此後,一宿無夢。
第二天清早、未過卯時練朱弦就醒了。剛睜眼便感覺身上有些異樣。
蓋著的外袍被收到了靠椅上,取而代之的是一床水色錦被,用銀線繡著蒼鬆仙鶴。
練朱弦很快確定這就是鳳章君床上的被子,而將它蓋到自己身上的,也隻可能是被子的主人。
心旌微搖之際,練朱弦聽見窗外有衣物颯颯摩挲聲。他將窗戶推開一道縫隙,恰好可以望見池畔空地。
在那裏,一道高大背影長身鶴立,手中的鳳闕劍在旭日下反射著熠熠光華。
早起的鳳章君正練著一套行劍。練朱弦對於中原武學無甚研究,但還是能夠看出這一套劍舞得行雲流水,再聯想到昨晚鳳章君一劍剁下屍鬼頭顱,可見他的武學造詣應該也是非凡。
如今不少修真者沉溺於術法修行,卻忽略了武學素養,以至體格虛弱,反倒被龐大的法力壓垮,輕則精神渙散,重則走火入魔——看來鳳章君應當是沒這種擔憂。
不忍打攪對方練功,練朱弦就倚在窗欞上暗自遠觀,直到鳳章君收起劍勢,回頭朝這邊看過來。
兩個人對上了眼神。
鳳章君首先發問:“醒了?”
“嗯。”想起被子的事,練朱弦不希望鳳章君誤會自己是在嫌棄他的寢具,於是額外附上一句感謝:“昨夜有勞仙君了。”
鳳章君收劍入鞘,沒有回應,反倒問了一句毫無關係的話:“用膳?”
練朱弦搖頭表示無需早膳,鳳章君便示意他洗漱收拾,準備動身前往南詔。
小半時辰過後,收拾停當的練朱弦跟隨鳳章君離開小院,來至崖邊。
隻見鳳章君伸手比出一個敕令,鳳闕出鞘,劃出一圈寒芒,飛至崖邊半空之中。
鳳章君信步踏上劍身,回頭等待練朱弦。
練朱弦看看那細長的鳳闕劍,再看看腳底的雲海深崖,難得老實地搖了搖頭。
“有沒有更加…平穩些的辦法?”
鳳章君並未多說,又從乾坤囊中取出瓔珞符紙,兩三下折成紙鶴模樣,向半空拋出。
金光閃過,紙鶴竟然化形成為一羽比人還高大的肥碩仙鶴。
“如何?”
“…行吧。”
練朱弦咬一咬牙,跨上肥鶴。
誰知才剛坐定,那仙鶴突然仰脖長嘯,一飛衝天!
練朱弦修行百多年,卻還是頭一遭在天際翱翔。他隻覺得身體時輕時重,頭腦陣陣暈眩,心髒突突狂跳,渾身肌肉都緊繃到了酸脹,無比難受。
如此窘境之下,他也顧不得顏麵,隻緊閉著眼睛,死死摟住仙鶴脖頸。
大約過了一炷香,仙鶴飛得平穩些了,練朱弦這才勉強睜開眼睛。
眼前竟是一片雪白!
茫茫雲海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大片雲朵相互挨擠、堆疊,雪白綿軟、厚實緊密,仿佛可供人踩踏站立。
練朱弦看得入迷,不禁淡忘了恐懼,甚至還想伸手摸摸那絲綿般的浮雲。
突然一陣橫風襲來,雲海被吹出個大窟窿,露出下方崚嶒的山巒和盆景似的樹木河流。
練朱弦這才想起自己是高懸在百丈半空。他瞬間暈眩,一個發軟,險些從仙鶴背上翻滾下去。
所幸有人及時將他扶穩。
“小心。”一路沉默的鳳章君終於有了點兒存在感。
“……”
被他這一扶,練朱弦霎時清醒過來,自覺丟臉羞愧。再不東張西望,隻眼觀鼻、鼻觀心,雙手抱定鶴頸,老老實實地當好一名乘客。
雲端飛行果然高效,不出一個時辰,二人便已來至南詔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