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大唐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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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六的下午,桓樂一個人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拿塊板磚敲著岑深打發他的核桃,一邊吃核桃肉,一邊遙望遠處的胡同口。
    阿貴花了半個小時從屋裏爬出來,問他在幹嘛,桓:“我在觀察,夫子說我不懂人心之深,不知世界之大,離家出走可以,但是回去的時候必須寫十篇文章帶給他。”
    “你這夫子是書院裏的夫子嗎?還有鼓勵學生離家出走的?”阿貴問。
    “夫子自然是書院的夫子,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子,隻是特別窮。”桓樂歪著腦袋回憶著:“他就是太窮了所以才收我的,因為我有錢。”
    阿貴:“……你們夫子還真是不拘一格,那你觀察出什麽名堂了嗎?”
    “沒有,人世多茫茫,我心多煩憂啊。”桓樂搖著頭,“啪”又是一板磚下去把核桃拍了個七零八落。
    “那你慢慢煩憂吧。”阿貴可不喜歡他裝的這股深沉文藝範兒,又慢吞吞地往回跑,找金魚玩兒去。
    平靜的日子如是過了兩天,桓樂每天都坐在門檻上敲核桃,愣是沒憋出一句之乎者也。他還去隔壁無先生的屋門口觀察了很久,但就是沒看出什麽名堂來,對此頗為遺憾。
    岑深倒是因此享受著難得的清靜,臉色好了不少。
    可是第三天的下午,桓樂忽然大驚小怪的從外頭衝進來,驚得正從水缸裏爬出來的阿貴又撲通一聲栽了回去。
    岑深急急想要鎖門,來不及了,桓樂扒著門框,眼睛瞪得大大的問他:“武後做皇帝了?”
    岑深關門的動作頓了頓,反問:“你有意見?”
    桓樂急忙搖頭,眼神裏充滿了激動:“真厲害啊,太厲害了,她可是個人類,我娘想要占山為王還得打上個三百場呢。”
    桓樂的反應倒出乎了岑深的意料,他下意識地問:“你不反對?”
    “我為什麽反對?”桓樂不明所以。
    岑深默然,關於桓樂的出身,他雖然沒仔細問過,可一個敢在半夜翻越皇城的錦衣少年,一定非富即貴。
    皇城裏的貴族子弟,接受的可是最正統的禮教。
    桓樂似乎看出了岑深的疑惑,哈哈笑了笑,張開雙手解釋道:“不管哪個人類做皇帝,山河還是我的山河啊。”
    岑深微怔,他倒是忘了,桓樂歸根結底是個妖怪。在妖怪的世界裏,幾萬年來隻奉行一條鐵律——強者為尊。
    但與此同時,岑深想到了一個能製住桓樂的好辦法。
    “你從哪兒知道武後做了皇帝的?”他問。
    “隔壁王奶奶請我看電視。”桓樂答:“電視真好看。”
    岑深的家裏沒有電視,隻有一台他用來輔助工作的電腦,還是自己改裝過的,根本不讓別人碰。桓樂又沒有手機,所以直到今天才知道這個全中國除了他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實。
    但讓岑深最覺神奇的是,他在這兒住了那麽多年都沒把鄰居認全,桓樂才來了三天,就能去隔壁王奶奶家看電視了。
    到底誰才更像一個現代人?
    岑深讓桓樂在工作室待著,徑自回屋抱來了一疊書。這些都是他研究小繡球時淘來的唐朝相關的資料,有正史、野史、奇聞異事還有各種器物相關的書。
    他把書給了桓:“拿去看吧。”
    桓樂有些受寵若驚,放下書又往外跑,沒過幾秒他跑回來,把一個玻璃罐子遞給岑深:“給你。”
    岑深接過,看到滿滿一罐子剝好的核桃。他怔了怔,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而桓樂給了核桃,自認為禮尚往來,很自得的抱著書跑向了沙發。
    沙發已經徹底變成了他的根據地,因為沙發不夠長,他還在旁邊擺了一張矮凳翹腳。
    桓樂去看書了,小小的院子又再度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岑深見他看得專注,心裏的那一點點小小罪惡感慢慢消散,轉頭繼續鑽研他的陣法。
    阿貴無聊地在遊廊上四腳朝天曬太陽,才三月的天,怎麽就枯燥得像是在冬眠。
    可是小院的平靜並沒有維持多久,入夜之後,當岑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時,忽然聽到隔壁傳來了隱約的嘀咕聲,還有可疑的哭聲。
    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聲音還在,但是他並不想理會。翻個身,塞住耳朵繼續睡覺。
    可是岑深高估了自己的睡眠質量,像他這樣的人,除非累極,否則有一點聲音都無法安然入眠,更何況那還是黑夜裏隱隱的啜泣。
    他一直輾轉反側到淩晨兩點,終於忍不住下了床,“砰”的一聲打開隔壁工作室的門,眼風如刀往沙發上一掃——沒人。
    岑深愣住,這時阿貴趴在水缸邊朝地上指了指,他才發現了躺在地上的桓樂。
    月華如水,漾開一地水暈。沒開燈的房間中,長發的少年就這麽穿著身薄薄的家居服抱著膝蓋躺在一大堆書裏,眼淚從他的眼眶裏靜靜淌下,打濕了泛黃的紙張,而他的眼神中,滿是迷惘和空洞。
    有那麽一瞬間,岑深覺得自己麵對的隻是一具來自一千三百年前的空殼,至於他的靈魂,已經迷失在曆史的滾滾塵埃中了。
    傷心,是真的傷心。
    這已經不是白天那個說著“山河依舊是我的山河”的少年了。
    “起來。”岑深打開燈,道。
    桓樂轉頭看了他一眼,小聲地吸了吸鼻子,然後轉過頭去繼續傷心著。這讓岑深忽然產生一種罪惡感,這種罪惡來源於毫無人道的劇透,就像拿著一個大餅鐺子,“哐當”一記砸在對方頭上。
    畢竟曆史不是電視劇,它是真實存在的。當所有的一切化作寥寥數語的文字,萬千人的性命、曾有過的輝煌,以及所有的喜怒哀樂,都不複存在,其中的悵然或許不是他這個局外人可以體會的。
    “起來,去沙發上。”岑深的語氣放緩了些。
    “我不。”桓樂紅著眼眶,拒不配合。
    岑深深吸一口氣,克製住自己的暴脾氣,繼續說:“就算你再怎麽哭,大唐亡了就是亡了,這件事你從剛過來的時候就應該明白。”
    阿貴一聽不妙:“紮心了紮心了!”
    桓樂的心被岑深紮成了篩子,明白是一回事,可親眼看見史書上冷冰冰的描寫是另一回事啊,尤其還看到那麽多他熟悉的故人。
    要死了。
    昏過去了。
    叫他以後如何麵對大唐父老。
    於是桓樂嘴一癟,瞪著通紅的眼眶看著岑深,忍著不哭可眼淚不聽使喚的樣子,讓岑深也感受了一把萬劍穿心的滋味。
    他情願回到跟桓樂初見時互相紮刀子的時候。
    “你再哭我就給你捆起來了。”岑深蹙眉。
    “你這又是何必呢?”阿貴幽幽地吐著槽:“承認自己不會安慰人有那麽困難嗎?老夫都要替他感到難過了。”
    岑深立刻一個眼刀飛過去,嚇得阿貴趕緊縮頭,真縮頭烏龜也。
    桓樂則翻了個身,拿背對著岑深,悶悶道:“不要管我。”
    岑深揉了揉眉心,再問:“不起來?”
    桓樂:“我不。”
    一分鍾後,桓樂再次變成了一隻被紅線捆著的人肉粽子,被扔到了沙發上。岑深在隨手把掉在地上的被子撿起來,蓋在他身上,大功告成。
    阿貴繼續縮著頭,敢怒不敢言。
    但是做完這一切的岑深卻並沒有離去,此時是淩晨三點,他看了看時間,轉身去廚房泡了杯咖啡,就著燈光繼續修複法陣。
    桓樂躺在沙發上一點聲音都沒有,房間裏靜得出奇,隻有筆尖行走於紙上的細微聲響。
    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岑深再度走到沙發旁,問:“冷靜下來了嗎?”
    桓樂把臉埋在枕頭裏,拿後腦勺對著他。他在生氣,從他的頭發絲就可以看出來了,他很生氣。
    岑深:“……”
    阿貴忍不住出聲提點:“狗都是要順毛的,你摸摸他的頭試試看?”
    桓樂立刻抬頭:“順毛也沒有用!”
    “哦~”阿貴點點頭:“你看他是需要順毛的。”
    岑深:“……”
    他抬了抬手,又放下了,甚至站起來後退了一步。
    桓樂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想他大名鼎鼎桓三公子,十裏八鄉就沒有不喜歡他的,這個人為什麽會這樣?
    刺蝟和狗是天敵嗎?
    阿貴默念著“紮心了紮心了”,撲通一聲鑽進水裏,決定不再管這年輕人的感□□。
    “咳。”岑深被看得渾身不自在,煙癮不知不覺又犯了,可遍尋口袋也找不著。他隻得按下這股衝動,問:“想吃肉嗎?”
    桓樂別過頭,氣到忘記了憂傷。
    岑深沒再問,轉身徑自走向廚房,翻遍冰箱找到最後一點肉食,決定做一份烤肋排。因為平日裏太過專注於法器研究的緣故,他並不常做菜,甚至難以做到按時吃飯。
    但岑深的廚藝是過關的,要麽不做,要麽就一定會做到最好。
    熟練地將肋排剁好,放入各種佐料醃製,他又拿出一些蘆筍準備搭一個輔菜。輔菜的做法很簡單,切成長短一致的形狀,再用加了鹽和油的熱水一焯就行,最重要的是擺盤。
    輔菜不急著做,等到肋排醃漬好了放進烤箱裏快烤好的時候再做,一氣嗬成。
    等待肋排烤好的時間是漫長的,岑深終於在廚房的鐵盒子裏發現了以前隨手丟進去的一根煙,倚在門框上,慢悠悠地吞雲吐霧。
    他其實並不愛抽煙,給他看病的醫生也警告他不能抽,所以他一根煙隻抽兩三口,大半都是等著它慢慢燃盡。他喜歡的是吐煙時那種霧裏看花的感覺,它能讓你抽離自身,獲得片刻的思考的時間。
    大半夜睡不了覺,還得給狗崽子做飯,這能怪誰呢?
    岑深緩緩吐出一口煙,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詞——自作自受。
    忽然,“撲通”一聲從工作室的方向傳來,還伴隨著“哎喲”的清脆痛呼。岑深在腦海中勾勒著桓樂氣鼓鼓的模樣,驀地笑了笑。
    他可不去扶,沒這善心。
    香味漸漸從烤箱裏飄出,乘著夜風,飄滿了整個小院。工作室裏的動靜登時變大了許多,被紅線捆著的少年躁動著,一骨碌滾到了玻璃牆邊,透過玻璃看出去,沒瞧見什麽吃的,隻看見月夜下半椅門框的岑深。
    他又夾著那細白的小棍子,躲在煙霧朦朧裏,像是夫子詩裏描寫的月下美人,叫人忍不住好奇,忍不住去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