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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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午後,來自大唐的寶刀少年,又躺在遊廊上裝屍體。
椿樹終於又迎來了新一年的花期,空氣中飄散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特殊香味。屬於胡同深處的陽光總是自帶時光濾鏡,在少年英挺的鼻梁上倒影成峰,長長的睫毛就是兩隻大雁,飛過被風輕輕吹拂的幾縷發絲幻化的柳條。
少年一動都不動,右手垂在廊下,恰好被幾隻偷摸著跑來串門的影妖發現。一群影妖躲在遊廊下的陰影裏,對著五指山竊竊私語,仿佛在密謀什麽大事。
水缸邊的阿貴憂心忡忡、長籲短歎:“少俠這都躺屍躺了兩個小時了,沒問題嗎?要不你去勸勸?現在的青少年心理素質不好,很容易出問題的……”
岑深坐看阿貴表演,卻不為所動。
阿貴:“哎……這一不小心發現敬愛的老師可能給自己挖了個坑,難過幾天,又發現老師早被坑埋了,你說說,這劇情跌宕起伏,驚不驚喜?刺不刺激?”
岑深還是不為所動,繼續畫圖紙。
過了一會兒,阿貴又是一聲重重的歎息:“哎……”
“啪。”岑深放下筆:“閉嘴。”
阿貴拒絕配合:“我早說過了,狗崽子是需要順毛的,就是沒人聽我的,哼哼……”
岑深聽得太陽穴開始突突,咬牙道:“你不是說我不會安慰人嗎?”
“是啊,可不會安慰人跟無動於衷完全是兩碼事嘛。”阿貴道:“他在這裏舉目無親,沒有一個可以訴苦的人,孤零零的,不是跟那時候的你一樣嗎?人呐,不是活潑開朗就一定想得開的,年輕人。你們就是活得時間太短了,遇的事兒少……”
聞言,岑深怔住。他頓了幾秒,緩緩轉頭看向桓樂,似是想起了什麽往事,冷冽的眼神忽然軟了下來。
他又想抽煙了,一摸口袋,空空如也。
“你那麽會說,怎麽不自己去安慰他?”岑深反問。
“我隻是一隻龜啊!”阿貴可不攬這差事,轉身就往水缸裏爬——老人家嘛,逗逗金魚就好了,管那麽多幹什麽呢,會折壽的。
岑深忍不住翻白眼,卻沒再說什麽。他摩挲指腹緩解著想抽煙的欲望,轉身看著桓樂,看了許久。
他坐著,桓樂躺著,小院裏靜悄悄的,隻有花開的聲音。
又過了大約半個小時,岑深終於站了起來,走到桓樂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想吃肉嗎?”
桓樂眨巴眨巴眼睛,腦海中仍然被各種各樣的回憶和猜想充斥著,一時沒反應過來。
岑深蹙起眉,語氣不善:“吃,還是不吃。”
桓樂:qaq
哇,你凶我。
我都這樣了還凶我?
“嘖。”岑深胡亂揉了把頭發,費好大力氣放緩了語氣:“涮肉,吃不吃?”
桓樂默默翻了個身,抱著膝蓋,拿背對著他。
岑深莫名覺得這個畫麵有點眼熟,並產生了一股想把他從這兒踹下去的衝動。他努力平複心情,這一平複就是好幾分鍾的沉默。
桓樂回過頭來看他:“你真的不哄哄我嗎?”
岑深黑了臉:“愛吃不吃。”
說罷,岑深抬腿就走。桓樂立馬坐起,抱住他的一條大腿:“我吃我吃!是胡同口那家老字號銅鍋涮肉嗎?”
岑深深吸一口氣:“是。”
桓樂:“可以隨便點嗎?”
岑深:“……隨便你。”
五分鍾後,少年的躺屍結束於一場涮肉。兩人把阿貴留在家裏看門,踏著夕陽,一路往胡同口走去。
岑深走得很慢,最近他都走得很慢,因為累。頭發長長了,也沒時間去剪,隨意用黑皮筋紮了個小揪揪在後麵,額前的頭發隨意往兩邊撥,因為紮過所以有些卷,亂得很頹廢,頹廢得很陰鬱。
桓樂卻覺得很好看,大唐從沒有這樣的男人,用現代的話來說,特別有範兒。
一看就是個搞藝術的。
老字號的生意很好,正值飯點,店裏已經坐滿了人。不過他們來得巧,正好有一桌人吃完了,他們便補了上去。
岑深其實不喜歡這樣的地方,高談闊論的中年男人、膩膩歪歪的小情侶、吵鬧的孩子,製造出來的雜音充斥著每個角落。可是桓樂很喜歡,一口氣點了十八盤肉,多到完全放不下。
“呲……”薄薄的肉片擦過滾燙的銅鍋,發出呲呲聲響。熱氣彌漫,香味撲鼻,大堂裏的喧囂仿佛都被這熱氣托向了天花板,除了肉,別的都不在眼中。
桓樂愛上了涮肉,他從未想到過現代還有這樣好玩又美味的吃法,讚美這個新時代,新時代的百姓真是太幸福了。
哦,還有這令人折服的辣味,一大口肉塞進嘴裏時,那絕妙的滋味讓他的味蕾仿佛在瞬間爆炸,靈魂輕飄飄地從天靈蓋裏飄出來,升天了。
岑深隻吃了幾片肉便放下了筷子,他胃不好,吃不了太辣的東西。但看著桓樂美滋滋的吃相,他忽然又覺得自己可以再吃幾筷。即便不吃,心情也好了些許。
他轉頭叫來服務員,添了一聽冰可樂。待可樂上來了,他往桓樂麵前一放:“喝吧。”
桓樂停下筷子,拿起來瞧了瞧,問:“這是什麽?酒嗎?”
岑深:“可樂。”
桓樂:“可樂是什麽?”
最近的電視,是不是很久沒有放可樂廣告了?岑深這樣想著,也不知道怎麽跟桓:“沒毒,喝不死。”
桓樂將信將疑地拿著可樂罐晃了晃,又晃了晃。
岑深靜靜看著他作死,看到後來看不下去了,讓服務員換了一罐,親手幫他打開來放在麵前。
“阿岑你好厲害。”桓樂誠心讚歎。
“……”岑深不想說話了。
桓樂也不在意,仰頭猛灌一口,眼睛,瞬間就亮了。
“哇!!!”桓樂聲音大得整家店的客人都看過來,但他毫不在意,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直盯著岑深,指著可樂不斷地問:“這個東西到底是什麽?為什麽會冒泡泡?怎麽如此神奇!”
岑深:“……”
桓樂:“壯哉我泱泱中華。”
還是不要告訴他這是番邦人的東西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肉老了。”岑深提醒他。
桓樂趕緊去撈肉,可算暫時把可樂這事兒給放下了。可岑深看著自己碗裏越來越高的肉山,還是有點頭疼:“我吃不下了,不用管我。”
桓:“你今天多吃一筷肉,明天就能吃兩筷,食量是練出來的。我爹說,男孩子就是要能吃,不容易死。”
岑深隻好重新拿起筷子,裝模作樣。
桓樂滿意的點點頭,一邊繼續涮肉一邊說:“我又仔細想了想,其實我對夫子也不大了解。夫子一直住在青山村,無事不會輕易進城。我雖拜在他的門下,受他悉心教導,可我們見麵的時間卻並不如旁人想象得多。”
岑深專注地聽著,不由問:“為什麽?”
桓樂答:“我時常外出曆練,幾個月不在長安也是常有的事。鬼宴的那一年,我剛巧又領了差事,所以每月至多去個一兩次,讓夫子考校功課。”
“為什麽是他?”岑深問出了一直以來的疑問。桓家必定不是普通人家,找什麽樣的夫子找不到,為什麽會去找一個城外的窮書生?
桓樂便笑了:“這可是我自己找的。爹娘給我找的夫子忒無趣,總是滿口的之乎者也、仁義禮教,再不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又不是人類,學那作甚?那會兒我還小,有一天我阿姐來找我,便同我一起聽了會兒,誰知那老夫子竟吹胡子瞪眼的說不成體統,我一氣之下,削了他的胡子。他可氣死了,我不肯道歉,他便處處說我頑劣,誰都知道桓府出了個紈絝,便沒人肯來教我了。”
舊事重提,桓樂仍是一臉無辜,他到現在都覺得那老頭該反過來跟他道歉。而且他是為了他好才削胡子的,若是讓阿姐自己來,那就一根毛都保不住了。
岑深莞爾,削人胡子,這確實像桓樂會做出來的事情。
桓道:“後來我去西山打獵,恰好遇著夫子在山上采蘑菇,一籃子蘑菇,一半是有毒的。夫子說他這叫——人窮誌不短,膽敢與天鬥。我覺得這話對我胃口,便給了他一兩銀,讓他去買糧食,他跟我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拒絕了我,回頭就收了我三百兩束脩。”
提及夫子,雖然是以這樣開玩笑的口吻,可桓樂的語氣裏還是滿滿的懷念和敬愛。至於傷心難過,似乎都被他藏了起來,隻有一絲悵然流露在外,很快就消於無形。
他又涮了一大筷肉,塞了滿滿一嘴,好吃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岑深隻是一個聽眾,且不愛發表看法。他默默地看著桓樂大快朵頤,良久,忽然問:“想去酒吧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