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盛世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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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深在腦內的回憶中, 專注的看著桓樂,一眼不眨。
    桓樂在現實的小院裏,氣鼓鼓的看著岑深, 也一眼不眨。
    哦, 他還在碎碎念:“阿岑到底看到誰了?他對我都沒這麽笑過, 為什麽, 這到底是為什麽……”
    可岑深似乎沉浸在自己的畫麵裏, 絲毫沒有反應。
    桓樂怕強行把他拉出來, 會對他的大腦產生損傷,於是隻好忍著、忍著,繼續忍著。
    五分鍾後, 岑深終於回神,但他意外的發現阿貴不知為何笑得四仰八叉的,整隻龜都快斷氣了。而桓樂蹲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拿後腦勺對著他。
    “怎麽了?”岑深問。
    “哼!”桓樂鼻孔出氣。
    岑深疑惑的望向阿貴,阿貴順了口氣, 說:“樂樂少俠這是吃醋了。”
    這就讓岑深更一頭霧水了,不過幾分鍾的光景, 桓樂吃誰的醋?這兒除了他們兩個還有第三個人嗎?
    “到底怎麽了?”他又問了一遍。
    “你剛才看到誰了?”桓樂終於回頭, 眼睛瞪得大大的, “長安城裏美男子是很多, 但是你不能對他們笑的!”
    岑深:“……”
    桓樂:“你看你心虛了!”
    可岑深再怎麽樣也不會承認他是看見桓樂才笑的, 而且他根本沒覺得自己笑過。清了清嗓子, 他說:“我隻是看到宋梨摔了一跤。”
    桓樂狐疑:“真的?”
    岑深:“真的。”
    桓樂:“你騙我!”
    “還有完沒完?”岑深的臉倏地冷了下來,“站起來。”
    桓樂被他訓得呆了兩秒,整個人立刻變得委屈巴巴的,又不得不聽他的話站起來。不過他站是站了,身子還別扭的別著,就是不肯正麵對著岑深。
    全身上下,連每一根頭發絲裏都寫著“我很委屈我很氣”。
    岑深無奈,“過來。”
    桓樂慢吞吞的小步挪過去,小眼神瞅著岑深,一臉控訴。
    於是岑深就在這樣的目光下,抬手揉了揉他的腦袋,給他順毛,“這樣可以了嗎?”
    桓樂立刻搖頭,而後把臉頰湊上去,用意相當明顯。
    岑深沒辦法,隻好勉強親了他一口。
    桓樂總算眉開眼笑,也回了他一個大大的親吻,可把岑深嫌棄得直往後仰。可桓樂伸手一撈,就攬住了他的腰,強勢地把人按在桌上深吻,吻到——氣消為止!
    什麽時候氣消,他自己說了算!
    被迫旁觀的阿貴隻恨自己跑得不夠快,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吃這種狗糧,快吐了。
    “夠了,別鬧了。”良久,岑深推開桓樂,微微喘著氣,唇頰泛紅。領口也歪了,露出的一截鎖骨上有明顯的吻痕。
    “好嘛。”桓樂蹭了蹭他的臉,轉身給他倒來一杯溫水。在他喝水的時候,慢條斯理的幫他把鎖骨遮住。
    隨後,岑深又繼續查找柳七的回憶,斷斷續續的把後續的發展理了出來。
    桓樂一邊給岑深夾菜,一邊梳理著前因後果:“也就是說,宋梨在掙紮過後,還是沒有使用那支筆帶來的便利。”
    “也不能這麽說。”岑深點頭:“他走錯過路,可最後又走回來了。”
    宋梨用那支筆寫出了很多首詩,無一例外都是傳承至今的佳作。這些詩沒有署名、沒有朝代,在那個時候,也沒有任何人聽過,也就是說,隻要柳七不戳穿他,宋梨完全可以將它們據為己有。
    這麽大的誘惑,對於宋梨來說,太難以抗拒了。
    他掙紮過、痛苦過,岑深看到了他把筆扔掉,又踉蹌著衝出去把它從草地裏撿回來的神經質一般的舉動。
    這個時候,岑深一度覺得柳七就像蠱惑人犯罪的魔鬼,他把筆給宋梨,又暗中觀察,到底想要看到什麽呢?
    宋梨的心逐漸被利益侵蝕,他說服自己那隻是一條通往理想的捷徑而已,於是在無數個失眠的夜晚後,他靠那些詩獲得了短暫的成功。
    他挑選了一兩首相對普通的,並沒有大肆宣揚,但書院的大門,就這樣再度為他敞開。
    那一天他換上了嶄新的衣衫,甚至是嶄新的一雙布鞋,拿著書走過南榴橋。他將要翻開人生的新篇章,迎來一個嶄新的明天,可天公不作美,就在他走到橋中央的時候,竟下起了小雨。
    就是這場莫名其妙的雨,將他的腳步又攔了下來。
    他怕雨打濕他的新衣服新鞋子,於是匆匆跑到了橋下一家鋪子的屋簷下躲雨。那天跟他一起來躲雨的還有一位老熟人,沒錯,又是桓三公子。
    宋梨總是能在南榴橋這兒碰到桓樂,而桓樂總是會笑著跟他打招呼,從不在意他的身份。
    “老板,來兩碗麵片湯!”桓樂撣了撣衣服上的雨水,一撩下擺,大大方方的在店門口的小方桌上坐下,還熱情的招呼著宋梨,“來啊,我請客。”
    宋梨本想拒絕,可他今天早上都沒怎麽吃早飯,聞到鋪子裏傳來的香味,肚子已然在咕咕叫。他有些不好意思,可又抵不過肚餓,於是低著頭坐下了。
    “多謝三公子。”
    “不客氣。”
    桓樂說話時,總是帶著少年人特有的神采飛揚,哪怕外頭的天如何昏暗,都不能遮蓋他眸中的光芒。
    宋梨與他閑聊了幾句,雨越來越大了。
    老板端上了麵片湯,給桓樂的那碗比給宋梨的要多一些,連蔥花都灑得更多。宋梨不著痕跡的看了老板一眼,但什麽都沒看出來。
    吃到一半,桓樂忽然抬頭,“咦?今兒怎麽都沒聽你提起你的詩了?”
    宋梨愣住,拿著筷子的手也頓在空中,任麵片湯的熱氣不斷上升,模糊了他的臉。
    桓:“你這是打算放棄了?”
    宋梨依舊沒有答話,臉上掛著幾近凝固的幹笑,血色漸漸退去。
    瘋書生,瘋書生,他被人這麽叫,不就因為他三句話不離他的詩麽?
    如今提都不提了,是打算放棄了嗎?
    宋梨漸漸的感到難以呼吸,目光發直的盯著桓樂衣服上的一個泥點。再看看自己,哪怕一塵不染,好像都有洗不淨的汙垢。
    他攥緊了筷子,好像攥著他的筆,開始顫抖。
    “啪!”他驀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桓樂錯愕的抬頭,他剛才隻是隨口調侃,所以並未放在心上,此刻見宋梨露出這等異樣,可不有些摸不著頭腦麽?
    可不等他問話,宋梨就說了聲“抱歉”,起身衝進了雨幕。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是以誰都沒有發現在雨中狂奔的宋梨。他跑了很久,一直跑到一處斷牆前,才因體力不支而跪倒在地。
    他像是瘋了,把懷裏的詩稿和書通通撕爛,歇斯底裏的叫喊著,把它們通通都扔在雨中。
    這之後,宋梨生了一場病。
    但是病榻之上的宋梨,好像又變回了原本的宋梨。他把那支筆鎖進了抽屜裏,拒絕了重新進入書院的邀請,繼續寫自己荒誕俗爛的詩。
    這之後,似乎過了很久,宋梨都沒有出現在柳七的記憶裏。
    “也就是說,是、是我打消了他冒用那些詩作的念頭?”桓樂驚奇得差點語無倫次。對於他來說,那就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雨天,他甚至都不曾記起自己還與宋梨開過那樣的玩笑。
    可誰知道就是那麽一句玩笑話,卻改變了他的決定呢?
    阿貴便以一副過來人的口氣道:“少年人,這就是活得時間太短的鍋了,你要知道人生就是這樣的。不起眼的一件小事、一件東西,甚至一句話,或許就可以改變別人的人生,你們這些小年輕啊,就是活得太jb我行我素了。”
    “這是我的錯嗎?”桓樂瞪大了眼睛,“而且我可是把他拉回了正道啊,否則曆史說不定就被他篡改了。”
    阿貴搖頭晃腦,“正道歪道哪有那麽容易分,反正最後都是一條尋死的道。”
    岑深靜靜看他們拌嘴,自不去理會。他仔細翻找,終於在腦海的角落裏,找到了最後一個畫麵——他看到宋梨背著行囊,似乎要離開長安。
    這時候的宋梨,眼神出奇的平和,平和到近乎哀傷。
    他混在出城的隊伍裏,緩慢的挪動著步子,一步步走出了這座巍峨雄城的大門。在離開的前一刻,他久久回望著城門上的牌匾,忽然熱淚盈眶。
    他不發一言,隻是伸出手用力的揮舞著,好似用盡全身的力氣在跟誰道別。來來往往的人都奇怪的看著他,可不再言詩的宋梨,誰都不認得。
    柳七在城樓上看著他,岑深便也在那兒。
    俯視可以獲得一個更大的視野,在他的眼中,宋梨渺小得仿佛人海中的一粒沙。沒有人來送他,他卻拚命的揮著手,像是跟這座城告別。
    亦或是,告別從前的自己。
    別了,長安。
    別了,宋梨。
    被折斷的筆已經永沉水底,從此以後南榴橋再也沒有瘋書生的故事,也不會有人再嚷嚷著要做天下第一詩人。
    桓樂聽完,沉思片刻,道:“那這中間,應該就是他找我一起去鬼宴的事情了。”
    阿貴問:“是因為你一句話點醒了他,所以他才找你一起去的嗎?不會是為了報複你吧?”
    “不可能。”桓樂篤定。
    “也許,正因為如此,所以他覺得桓樂是唯一懂他的那個人吧。”岑深道。
    可桓樂懂嗎?
    不,他不懂。
    桓樂又不可避免的想到了鬼宴的那個晚上,宋梨的眸子裏閃爍著興奮的光芒,他說自己想要作一首曠古絕今的詩,所以邀請桓樂同去鬼宴。
    或許他是在賭,賭自己到底有沒有那個才能。
    而在鬼宴之上,當他吟出那句“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以為自己成功了的時候,才是一切痛苦的開端。
    李白那種曠古絕今的恐怖天賦,將他徹底打倒在地。無論你多努力,你都無法達到那樣的高度,甚至當你作詩時,下意識吟出的也是別人的詩句。
    何其可悲。
    何其可笑。
    這繁華的長安城啊,多少才子多少俊傑,他們生活在璀璨的燈火之下,共同交織著一場異常美麗的迷夢。
    宋梨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名字,是這時代裏的一塊磚、一棵草。
    如果他有罪,那這個罪名大概就叫做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