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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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深又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躺在一艘船上, 船裏還鋪著一層厚厚的毯子,載著他悠悠遠行。從天南到海北, 再從海北回到西子胡同,半夢半醒間,船裏就落滿了桃花。
    這個夢做了很久很久, 久到岑深快要在夢中睡過去, 忽然,船翻了。岑深掉進水裏, 本能的掙紮了一下,便一下子來到了夢醒時分。
    “阿岑?”陪在他身邊的依舊是桓樂,而他此刻正躺在家中的浴缸裏,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清幽的花香。抬起手, 手指上還黏著一片桃花瓣。
    他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大腦,問:“你帶我去找過南英了?”
    “嗯。”桓樂抬手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道:“燒退了。南英說你思慮過重, 要好好休息。露水也給你加重了劑量, 讓你多泡會兒。”
    “我睡了多久?”
    “二十六個小時。”
    提起這二十六個小時, 桓樂就不由聲音發緊。看著心愛的人昏倒在自己懷裏真是太糟糕了, 幸好虛驚一場。
    “阿岑,你嚇到我了。”桓樂跪在浴缸邊緊緊的抱住岑深。
    岑深抬手輕撫他的後腦, 水波輕輕晃蕩著, 沾濕了桓樂的衣服, 可他卻毫不在意。
    過了許久, 桓樂把岑深從浴缸裏抱出來, 擦幹身上的水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岑深還很虛弱,身體裏還有隱約的絞痛殘留,手腳都沒什麽力氣。
    但他昏睡了這麽久,此刻便不想睡了,於是趁著桓樂去廚房做吃的,又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拿出了一遝草稿紙隨手塗抹。
    他還記得昏迷前看到的傅先生回信裏的內容,得盡快將它們化為己用,修複小繡球。時間緊迫,不能再拖了。
    越是拖下去,他的身體就越糟糕,桓樂就越走不了了。
    桓樂回來看見了,自然極不讚同。把稿紙拿走,盯著他把粥喝完了,再抱著他強逼著他休息,這才消停。
    大約是太累了,心裏的弦一鬆下來,桓樂就陷入了夢鄉。
    岑深卻又睜開眼來,黑暗中他深深地看了一會兒桓樂的側臉,這才起身,披了件衣服獨自走向工作室。
    工作室裏,隻有一盞昏黃的壁燈還開著。阿貴趴在水缸底部的鵝卵石床上半眯著眼睡覺,兩條小金魚搖頭擺尾吐著泡泡。
    岑深徑自走過去,打開工作台上的台燈,攤開了圖紙。
    接下去的幾天,岑深都一心撲到了陣法圖上麵,連桓樂的撒嬌都不管用了。桓樂勸又勸不動,又不敢對他太過強硬,急起來就往岑深腳邊一坐,靜坐抗議。
    可十次有九次裏,是抗議無效的。
    “阿岑,南英說你要多休息的。”桓樂又開始老生常談。
    “早一點修複小繡球,我就可以早一點休息了。”岑深看著他,眼神裏沒有半分動搖。末了,他又反問:“難道你想永遠留在這裏,不走了嗎?”
    桓樂啞然。
    他覺得岑深好像哪裏有點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
    他隻是本能的覺得有些不太對頭。
    “阿岑,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桓樂仰頭看著他,牢牢抓著他的手,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南榴橋下的石榴樹嗎?樹上長著特別特別大的紅石榴,等到回了大唐,我親手剝給你吃。我還可以帶你去西山打獵,秋天的時候,金色的銀杏葉落了滿山,特別漂亮。”
    記得啊,你說要葬在長安的春光裏,我也見過了那棵石榴樹。
    岑深的指尖顫了顫,神色卻沒什麽變化,“你記得就好了。”
    “記得,我當然一直記得!”桓樂卻仍覺得不放心,“阿岑你到底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你告訴我。”
    岑深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你托褚元平在國外找治病的法子對不對?”
    桓樂微愣,沒想到他會提起這事兒。
    岑深繼續道:“我在你手機上看見的。他發了新消息過來,說沒什麽進展,甚至國外的情況比國內更糟糕。”
    桓樂心中一凜,“為什麽?”
    “宗·教。”岑深冷靜對答:“半妖被視為不詳和詛咒,許多半妖都被燒死了,很少有能存活下來的。”
    桓樂沒料到這一點,如果國外的情況遠比國內要嚴峻,想在那裏找治病的方法,可以說希望極其渺茫了。
    阿岑是因為這個所以才這樣的嗎?
    “你放心,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國外沒有辦法,還有摩羅,我還可以去求四爺。辦法總是要找了才有的,更何況我的運氣一向不錯。”桓樂最怕他失去生的希望,那比起絕症而言,還要可怕得多。
    岑深望著他的眼,輕輕應了一聲,“好。”
    桓樂愈發心疼,一時間也無暇去思考別的,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麽治好岑深的病。岑深這麽努力的想要修複小繡球,他也不能再拖了,必須盡快見到黑七葉,搏一線生機。
    於是桓樂再次出發去了書齋。
    待他出門後,阿貴卻對岑深說:“你在騙他。”
    岑深兀自低頭畫著陣紋,沒有理會。
    阿貴繼續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被你的病占據了心神,當然看不清真相。褚元平的消息隻是個幌子對不對?我看得出來,你從來沒對‘治好病’這件事抱有什麽期待。”
    該涼的心,早涼了。
    岑深從很久之前開始,就不再奢求什麽希望。阿貴一路陪他走過來,所以看得最明白,他當初有多絕望,現在就有多平靜。
    不管是南英還是摩羅還是褚家的研究所,岑深從來沒有主動去關心過,都隻是桓樂在剃頭挑子一頭熱。
    南英說他有心病,這才是最致命的。
    “那又怎樣?”岑深回過頭來。
    “那……”阿貴一時口快戳穿了他,卻又詞窮,末了隻能歎口氣,苦口婆心道:“之前不是挺好的嗎?樂樂少俠那麽喜歡你,你跟他在一塊兒的時候都會笑了。不管發生什麽事,能不能活下去都好,現在不是挺好的嗎?”
    其實阿貴心裏,對岑深的病也不抱什麽希望。古往今來,夭折的半妖多了去了,岑深不是他見過的第一個,可能也不是最後一個。
    對於他這種老古董來說,桓樂的想法才是天真而可愛的。
    阿貴隻希望岑深能在有限的時間裏,獲得最大的開心。旁的都不需要去想,好好享受當下就可以了。
    岑深當然明白阿貴的話,他隻是……
    隻是……
    直到昨天才明白,原來他希望的並不止如此。在陽光下待久了,他便不由自主地開始想留住它,希望能一直站在陽光下,哪怕隻是喝杯茶、打個盹兒。
    他不知不覺的開始縱容桓樂,其實是在縱容他自己。變得越來越依賴他,越來越耽於情愛,甚至開始害怕死亡。
    他本可以送走桓樂,留在這裏坦然等死,不需要與任何人告別。
    可昨天看到那紙條上的字之後,一切假象都被打破,他的心裏忽然生出一瞬間的奢望——他想跟桓樂一塊兒走。
    如果那時他還活著,他想跟他一塊兒走。
    桓樂想死在長安的春光裏,岑深想死在他懷裏。
    “可我去不了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讓阿貴有點懵。可他看著岑深幽幽的眼底,那一眼望不見底的深淵裏,好像空蕩蕩的。
    阿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岑深又說:“我知道他比我重感情,所以我有點後悔了,當初我不該接受他的。”
    “後悔?”阿貴忽然有點心顫:“你這話可別被樂樂少俠聽見,他會生氣的,很氣很氣,說不定就又要離家出走了,嗬嗬……”
    “你會告訴他嗎?”岑深的目光陡然淩厲。
    阿貴的心更顫了,“你到底在想什麽,你想做什麽?”
    岑深卻沒有回答。
    他慢慢移開視線,望著院子裏的椿樹發了一會兒呆,而後繼續埋頭自己的工作,好像剛才的談話隻是夏日裏吹過的一縷風,輕得恍若不曾存在。
    阿貴不知道該不該跟桓樂提起,但他又摸不準岑深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想法,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可愁死龜了。
    桓樂那邊的進展卻也不順利,因為商四根本不同意他見黑七葉。
    “這件事,哪怕天帝再生,都不可能。”商四一口回絕。
    “為什麽?”桓樂拎著菜籃子在後頭追問。
    商四慢悠悠地挑著胡蘿卜,說:“黑七葉很危險,少年郎,以你的道行完全不是他的對手。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可摩羅葉或許是最後唯一的希望了。”桓樂也寸步不讓,“這件事不是危不危險的問題,是我必須去做的事情。如果是陸先生遭遇到這種情況,四爺您難道會無所作為麽?”
    商四挑眉:“你以為我是你麽?我很強,這就是我的底氣,你信不信現在我一腳把你踹回大唐去?”
    桓樂立馬給他挑了兩個最好的胡蘿卜,“四爺可否把話挑開了說?”
    商四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被他纏得實在是煩了,說:“黑七葉的能力不在於他的法力有多高強,而在於他蠱惑人心的效果,能輕易勾起人心底的負麵情緒,把人推向深淵。你一個小妖怪,哪怕實力再強,也很難抵擋得住他的精神侵蝕。或許等你見過他之後,我就該殺了你,以防第二個大魔頭出現。”
    桓樂蹙眉,“有這麽嚴重?”
    商四反問:“你以為摩羅覆滅的原因何在?”
    桓樂明白了,商四不會為了兩個陌生妖冒這個險。而他也沒辦法證明自己能夠抵擋得住黑七葉的精神侵蝕,此題,無解。
    商四又道:“哪怕你見到了黑七葉,又能怎樣?”
    是啊,又能怎樣?
    可桓樂又能怎樣,這已經是他能主動去捕捉的唯一一個機會了。他不要看著岑深去死,也從來不信命。
    大哥、夫子,這一個又一個人在他麵前受傷、甚至離開,他什麽都抓不住、挽回不了,那又怎樣?
    他絕不認輸。
    “小喬嬸嬸說,四爺是個好人。您神通廣大,一定有辦法可以幫我的。”桓樂重又露出一個微笑,跟上商四。
    商四的嘴角抽了抽,“你倆這是攀的什麽親戚?”
    “他說我像崇明的大侄子。”
    “哦,那是挺像的。”
    商四又道:“別拍我馬屁,老子煩得很,買個菜都不得安寧。”
    桓樂略作思忖,道:“我知道四爺您沒有義務幫我,如果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我絕不推辭。”
    “口氣倒不小。”商四也一本正經的回答他:“你覺得你有什麽可以幫到我呢?”
    商四很強,非常強,活了這麽久,這世上幾乎沒有什麽東西可以再打動他了。桓樂冥思苦想,也想不出答案來。
    他唯一的軟肋就是陸知非,可陸知非看起來也很無欲無求的樣子,仿佛老妖怪成了精。
    但沒關係,一次不行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劉備還三顧茅廬呢,他桓樂來個十八相送都沒問題。
    於是桓樂再次把商四恭恭敬敬地送到書齋門外,可謂誠意十足。
    喬楓眠抱著太白太黑兩個小胖子在窗邊看著桓樂離開,回頭問走進來的商四,“真的不能帶他去見黑七葉?”
    商四邁著老爺步慢悠悠的走向廚房,“黑七葉想要複活七葉,這本來就是件逆天而行的事情。我正發愁呢,你們要我送一個小妖怪到他麵前去,這不是讓他去死麽?”
    喬楓眠蹙眉:“怎麽說?”
    “其實世上本沒有七葉與黑七葉之分。”商四一邊走,一邊慢悠悠的說著:“隻是造化弄人,業障難消罷了。一個七葉一分為二,無論哪一個都是七葉,哪怕變成了黑的,洗洗白不就成了?”
    “洗白?”這是什麽騷操作。
    “把他身上的黑,轉嫁到另一個人身上,以此來還原他最本真的顏色。但你要知道,我們當初之所以決定將他永鎮塔底,就是希望業火能焚盡他身上的黑,讓七葉摩羅這種天賜的神藥能繼續存活。可數千年過去,業火都焚燒不盡他的罪孽,想要讓他獲得新生,隻能轉嫁。可作為容器的那個人,又會是什麽下場?”
    喬楓眠啞然,片刻後又問:“除了重獲新生這條路子,摩羅古國裏,真的就沒有神藥存在了嗎?”
    聞言,便是商四都忍不住唏噓,“如果真的有,當初南英身子不好,星君早就去摩羅為他采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