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一切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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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桓樂氣得一時間都不想再聽到夫子的名字, 別扭了好一會兒, 才勉為其難的繼續問道:“那後來呢?他們既然是萍水相逢, 柳七又怎麽想到要去救夫子?”
    岑深答:“說來話長。”
    夫子在小酒館裏又一次喝醉了。上一次喝醉是在鬼宴上, 他因此忘了告訴桓樂自己的名字,還隻記住了他是位狗友。
    這一次喝醉之後, 他忘了在天亮前回去,以至於錯過歸塔時間, 變成了一隻孤魂野鬼。
    “怎麽辦、怎麽辦……”陰影籠罩的小巷裏, 宿醉剛醒的鬼抱著頭蹲在雜貨筐後頭, 望著初升的太陽滿目絕望。
    這下可好,回去之後一定會被投進井裏受罰,投胎也趕不上了。想著想著,他又一陣惡心, 抱著筐幹嘔。
    柳七飛快後退幾步,表情雖無變化,但看得出來非常嫌棄。
    於是他轉身就走。
    “兄台等等啊!”夫子連忙追上去,也不顧柳七的眼神冷得可以殺人, 反正就賴上他了,一路忍著頭痛喋喋不休, “兄台,救鬼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如今你我同時天涯淪落人, 不如結伴同行。我看你也是初來乍到, 在下不才, 對長安的情況還是有些了解的……”
    夫子直到死後在知道,長安的妖魔鬼怪多到慈恩寺的和尚都心生絕望,更別說還有那麽多捉妖天師、捉鬼道人。他這麽一個毫無道行的小鬼,若落單而行,怕是永遠都別想再去投胎了。
    但他死又死不了,因為他本來就已經死了啊,哪能再死一次。
    夫子覺得前途渺茫,就更要找個靠山,柳七看起來就很厲害。
    一妖一鬼的奇妙長安之旅,就此拉開帷幕。
    聽完這個不著四六的故事,桓樂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怎麽覺得……夫子還挺開心的,他總是這樣,掉進河裏還能順便洗個澡,要不然怎麽能吃毒蘑菇把自己毒死呢?”
    阿貴不同意,“少俠,尊師重教懂不懂?你怎麽能這麽diss自己的夫子呢?”
    “關你屁事。”
    “吼,你居然罵髒話誒。”
    桓樂不理他,自顧自又往棋盤上落下一字。
    岑深仔細一看,發現他又放棄了五子成線,轉而往外圍擴張。下棋下到現在,這還是第一盤,可他倆下了已經半個小時了,棋子快要鋪滿整個棋盤。
    岑深倒是想結束這一局,可是被桓樂嚴防死守,愣是沒半點機會。
    五分鍾後,一局終了,桓樂開心地拿出手機拍了張照,笑道:“平局。”
    岑深不是很懂他的樂趣,但既然他愛這麽玩,就隨他去了。緊接著兩人又開了一局,這一次桓樂致力於在不讓比賽過早結束的前提下,用自己的黑棋擺出一個心的輪廓。
    他想要把心送給岑深。
    岑深下到一半,看出來了,於是落子的手頓了頓,沒有把棋子下在心形的必經之路上。
    桓樂開心地笑起來,“啪嗒”一聲,半個心已經成了。
    阿貴不肯吃他們的黃金狗糧,又跑去水缸裏睡覺。
    岑深一邊陪桓樂玩兒,一邊梳理著腦海中的記憶,最後發現一個事實——從某些角度來看,桓樂跟夫子還真是挺像的,譬如兩人都愛推理。
    大唐名偵探樂樂,有一個鬼界名偵探夫子,那一脈相承的聰穎和愛管閑事,一度讓柳七非常暴躁。
    堂堂鬼匠柳七,來了大唐以後,啥正事都沒幹,成了一個光榮的居委會大媽。反正不管他怎麽不想多管閑事,閑事總會來找上他。
    讓岑深感到驚訝的是,當柳七提出為夫子改命時,夫子竟然拒絕了。
    柳七應當是驚訝的,盡管岑深是用他的視角在看,所以看不到他的臉,但他話語中的驚訝並沒有做半分掩飾。
    “為什麽?”柳七問。
    “為什麽?”夫子反問。
    夫子笑著攤手,“為什麽要改命?為什麽要回到過去?”
    柳七道:“你會抱怨,你在留戀過去。”
    “我死得這麽慘,還不能抱怨兩句?”夫子挑眉。
    “……”柳七簡直無話可說。
    夫子在房間裏背著手踱起了步,道:“活便好好活著,死便也死得安分,順其自然便好,何必強求呢?”
    柳七蹙眉,他大約是想不明白,一個大好的機會放在眼前,夫子為何要拒絕。這簡直過分愚蠢。
    “我還是死了以後,才知世界如斯精彩。”
    死之前,夫子隻是個山村裏的窮秀才。死之後,才發現這世間原來真有妖魔鬼怪。
    “我見識了往生塔,也看過夜裏的長安,百鬼盛宴、妖魔群舞,何等絢爛。”夫子說著,眼中不禁流露出一絲讚歎與向往。
    柳七便更不明白了,“既然如此,你為何不要這個機會?”
    “現下安好,何須回頭?”
    “即使你明天便被鬼差抓走?”
    夫子頓了頓,抄起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而後道:“那井裏我還沒去過呢,此去走一遭,倒也不錯。等到我日後投了胎,興許一睜眼,又是一個嶄新時代。”
    聽到這裏,桓樂不禁悄悄攥起了拳頭——這是他的夫子,這就是他那個夫子,不管他有沒有被改命,不管他還記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他就是那個熟悉的記憶中的夫子。
    他從不去追求什麽虛無縹緲的運,也從不講高深莫測的道,他隻愛喝酒作詩,偶爾罵一罵桓樂,裝一裝清高,躺在院中藤椅上看紅塵滾滾,雲卷雲舒。
    夫子他是一個紅塵客,他比任何人都要瀟灑得多。
    夫子拒絕改命,柳七便也沒再提起。可這邊讓岑深和桓樂疑惑了,既然夫子拒絕了柳七的提議,看柳七也不是個多麽熱心腸的人,後來又怎麽改變主意了呢?
    但岑深腦海中的記憶實在太多,一時半會兒,還理不清其中緣由。桓樂也不讓他多思多想,於是許久都沒什麽進展。
    又過了一會兒,桓樂催著岑深去床上休息,岑深應了,但閉上眼睛,腦子裏依舊片刻不停地閃過各種畫麵。
    記憶像黑海翻湧,這已經不是他想停或不想停的問題了。柳七的精神力太過強大,若他不及時把這些東西理清楚,恐怕會對自己的記憶產生影響。
    但他不想讓桓話,權當自己睡了。
    夜半時分,岑深的額頭上滲出了一些細汗,整個人似夢還醒,不斷的在古代的長安和胡同深處的小院裏穿梭著,永不停歇。
    他下意識地握住了桓樂的手,冰涼的指尖甫一觸碰到他溫熱的掌心,便像幹渴的旅人終於找到了水源,再不肯放。
    “阿岑?”桓樂最近睡得不深,稍有風吹草動便醒了。這一醒,他便發現了岑深的異樣,正想開燈,便見岑深倏然睜開了眼。
    月光從窗簾的縫隙裏闖進來,隻那麽淺淺的一道,像偷窺者的目光。
    岑深似是被嚇到了,急促地喘著氣,目光毫無焦點地四處逡巡著,待看到桓樂的臉,才倏然定住,而後回歸安定。
    “是你。”他喃喃自語。
    “對,是我,我在。”桓樂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心疼地抱住他。另一隻手則繞過他打開床頭的小壁燈,端起水讓他潤了潤嗓子。
    待岑深的呼吸恢複平穩,他才輕聲問:“怎麽了,又看見了什麽?”
    岑深沉默幾秒,實則在整理自己剛才看到的東西。他尚有些不敢置信,接連確認了三遍,才開口:“我看到了吳崇庵。”
    “吳崇庵?”桓樂微怔。
    隨即他就明白了其中蹊蹺——岑深此處接收到的記憶都是關於夫子的,可為什麽其中又夾雜了一個吳崇庵?
    哪怕柳七認識吳崇庵,和他是好朋友,又怎麽會把兩者混淆呢?
    “吳先生……在做什麽?”他問。
    “他不在做什麽。”岑深的表情有點奇怪,定定的看著桓:“他還光著屁股。”
    “光屁股???”
    “嗯,剛出生。”
    那是在上海的一座小洋房裏,年輕的夫婦拿著撥浪鼓逗弄著孩子,言語裏滿是喜悅和對未來生活的憧憬。說著說著,他們便聊到了孩子的名字。
    “取什麽才好呢?”漂亮的妻子看著自己的丈夫,眼神裏充滿了依賴。
    “叫他崇庵吧。”丈夫微笑著在妻子臉上落下一個吻,“崇字輩,小名就叫安安,盼他一生順遂,無病無災。”
    “好。”妻子轉頭看向熟睡的兒子,抬手撫過他紅撲撲的小臉蛋兒,滿是慈愛。
    丈夫輕輕擁著她們母子,目光卻不由投向窗外,喜悅之中隱藏著一絲憂愁——那窗外,正是1910年的上海。
    也不知這孩子,將來會看到一個怎樣的世界。
    2025年,西子胡同深處的小院裏,岑深和桓樂相顧無言。
    過了好一會兒,桓樂定了定神,道:“你心裏想的,可和我一樣?”
    岑深:“你說。”
    “我覺得吳崇安就是夫子。”
    “我跟你一樣。”
    除非吳崇安就是夫子的轉世,否則柳七怎麽可能專程去看一個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娃娃?這段記憶又為何出現在有關於夫子的回憶裏。
    “也就是說,柳七的朋友,從始至終隻有夫子一個。”桓樂重新整理著思緒,“他是在大唐遇見了夫子以後,才又回到現代,尋到了他的轉世,那就是吳崇庵。”
    岑深順著他的話往下說:“柳七的時間之旅,可能不止我們想到的那幾次。”
    目前已知的是,柳七自南京爆炸案後,便去了不周山,為了尋找傳說中的天外隕石做核,造出神器小繡球。
    而後他用小繡球穿越時空,回到了大唐,建立大唐匠師協會。
    再後來,發生了鬼宴等一係列時間,匠師協會關門,他又用小繡球回到了現代,在西北深山裏遇見了阿貴,走向死亡。
    可在這個過程中,他可能數次來回於大唐與現代之間,至少他曾回去尋找過夫子的轉世。
    “等等,讓我再好好想想。”桓樂幹脆盤坐在床上,摸著下巴仔細思考起來。時間是個難以捉摸的東西,一旦某一個節點錯了,整條時間線就都錯了,而柳七毫無疑問加劇了這個難度。
    岑深沒打擾他,腦袋還隱隱作痛,於是便靠著休息了一會兒。
    “我們不可能同時存在於兩條時間線上。”桓樂再度抬頭,眸光清亮,“所以我完全忘記了夫子還未改命前在往生塔遇見他的事情,對我來說,我的時間線上隻有那個收我為徒並在最後為救我而死的夫子。”
    他頓了頓,又接著道:“現在柳七已死,假設我們現在這條時間線,就是柳七在數次穿越時空後最終的結果,那麽我們可以推導出一個事實——柳七在南京爆炸案的時候,就已經是他從大唐回來之後了。因為這個時候他跟吳崇庵已經是朋友,他留下的皮箱裏還有去上海的火車票。”
    “不一定。”岑深卻提出異議,“如果他在造出小繡球之前,本來就跟吳崇庵是朋友,隻是後來他偶然發現這個朋友是夫子的轉世呢?”
    “唔……”桓樂摸了摸鼻子,“這也有可能,但我更傾向於我的猜測。我的直覺一向很準。”
    柳七在大唐遇到了夫子,進而找到了夫子的轉世吳崇庵。
    還是柳七在現代跟吳崇庵成為了朋友,而後在穿越時空時,遇到了吳崇庵的前世夫子,這是一個問題。
    桓樂雖然相信自己的直覺,但他不會僅憑直覺就下決斷,冥思苦想許久,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
    “我還有一個規則需要確認。”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朝天。
    “規則?”
    “那就是同一時空裏,能否存在兩個相同的個體。”在現代的這段時間,桓樂也看了許多時間、空間方麵的書,雖然看得有些頭暈腦脹,但也大致了解了一些內容。
    他眸光微亮,“無論是那一種情況,這裏麵都存在一個特殊的時間點,就是1910年,吳崇庵出生。不管柳七先遇到誰,他都回到了這個時間點,去做了確認。在你看到的柳七的記憶裏,他是作為旁觀者看到的,吳家夫婦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對不對?”
    岑深點頭,確實,柳七隻是躲在暗處看著這一幕而已。就像他觀察宋梨時一樣。
    桓樂繼續道:“可1910年,距離南京爆炸案也還有二十幾年,柳七應該還沒有去往大唐,所以——那個時空裏存在了兩個柳七。”
    岑深明白他的意思了,但這種牽涉到天道規則的事情,他這種小妖怪根本無法窺探。於是桓樂立刻給喬楓眠發了信息,把人硬生生從被窩裏吵醒了。
    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大侄子你欠打了嗎?
    賣字少年:崇明叔叔不在家嗎?小嬸嬸你竟然這麽早就睡了?
    你爸爸永遠是你爸爸:閉嘴。
    喬楓眠嘴上不饒人,但對於桓樂提出的問題頗感興趣,於是答應幫他打聽。
    半個小時後,商四又被吵醒了。
    “操你大爺。”商四的脾氣就更臭了,黑著臉盯著喬楓眠,仿佛惡鬼出世。
    “大爺不就是你嗎。”喬楓眠淡定從容。
    “滾滾滾滾滾滾,老子在這裏累得快嗝屁了,是為了誰?你們這幫小兔崽子成天給我找事,一點兒不懂尊老愛幼。”商四又一頭栽倒在軟塌上,揉著有些發脹的額頭,“小少爺你最好是有正事,否則我明天就把崇明剁了燉湯。”
    喬楓眠完全無畏他的威脅,但還是飛快把桓了一遍,以免商四又睡過去。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往生塔裏第九層,星君的地盤。
    因為往生塔內無法使用現代科技,所以喬楓眠閑來無事,幹脆自己跑了一趟。
    商四覺得他就是閑的,空閨寂寞,存心不讓別人好過。
    “不能。”商四直接給出了答案,“關於柳七的事情我仔細查過,他那個小繡球,還不足以製衡天道。所以同一個時空內,當然不能存在兩個相同的人,這是天道的禁忌。”
    “哦。”喬楓眠頓時露出一個玩味的笑,這就有趣了。
    他把答案告訴桓樂,桓樂沉吟片刻,終於抓住了那個一閃而逝的靈光。
    “如果一個時空不能存在兩個相同的人是不可打破的規則,柳七回到1910確認吳崇庵的出生也是不可更改的既定事實——那麽當吳崇庵出生的時候,柳七就已經造出小繡球去往大唐了,所以穿越時空回來的柳七,才能出現在1910這個時間點。”
    時間流逝,吳崇庵漸漸長大,他與柳七再度成為了朋友。
    緊接著,南京爆炸案。十二個匠師組成的“陪審團”,以莫須有的罪名對柳七進行了所謂的肅清,卻被無情反殺。
    柳七丟掉了一切,放棄了與吳崇庵的上海之約,再次消失在眾人的視線裏。
    “我突然覺得,或許這才是一切的開端。”桓樂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