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除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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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深和桓樂再次造訪書齋, 不出意外沒能看見商四, 甚至連喬楓眠和陸知非也不在。
    開著四季花的庭院裏,一個穿著風衣的長發男人背對著他們站在池塘邊,手裏拿著蛋糕屑喂魚。
    兩條肥嘟嘟的錦鯉在池塘中搖頭擺尾, 這裏嗅嗅那裏嗅嗅, 似乎還要挑食。一隻大花貓在旁虎視眈眈,長長的柔軟的尾巴勾著男人的腳踝,鋒利的爪子卻在肉墊裏蓄勢待發, “喵。”
    “來了。”男人無需回頭, 便知曉了兩人的身份, 將最後一塊蛋糕屑丟入水中,那一圈圈蕩起的波紋倒影在他眼底, 層層散開。
    岑深蹙眉:“請問您是……”
    男人這才回過頭來, 露出一張年輕而冷漠的臉, “商四大約跟你們提過, 我自往生塔而來。”
    事實上在見到他的第一眼, 桓樂就認出來了——此人就是鬼宴當晚,跟商四坐在一起飲酒的那個鬼差。
    也是而今的往生塔主人,星君。
    可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桓樂略作思忖, “星君大人是在這裏等我們?”
    “年紀輕輕, 不要自作多情。”星君說起話來,是公認的刻薄無情。他比起商四來, 對於世間一切都要冷漠得多。
    說罷, 他就轉身往客廳走。那隻大花貓戀戀不舍地看著吃糖裏的魚, 又傲慢地掃了岑深和桓樂一眼,這才邁著法國貴婦一般的步伐跟在星君身後。
    岑深和桓樂遲疑地相互對視一眼,雖然吃不準星君為何獨自出現在這裏,但還是跟了進去。
    星君兀自在小茶幾前坐下,是最正經的跪坐姿勢,舉手投足間便讓人生出一股距離感。對著岑深和桓樂這兩個小妖怪,他也絲毫沒有收斂自身的氣息。
    “商四暫時沒空理你們。”他一邊倒茶一邊說。
    桓樂玲瓏心思,更不怵於跟上位者打交道,微微一笑,便不著痕跡地把岑深往身後護了護,道:“那我不找四爺了,我找您。”
    “找我?”星君抬眸,眼睛裏帶著一絲審視。
    桓樂點頭,“我有一事,想請星君解惑。”
    星君複又低頭看著杯中漂浮的茶葉,手指摩挲著杯口,表情莫測。良久,他才淡淡說了一句,“說罷。”
    兩人這才坐下,桓樂遞給岑深一個“安心”的眼神,稍稍整理思緒,問:“敢問星君,吳崇庵是否就是我夫子的轉世?”
    星君回答得很幹脆:“是。”
    其實星君也是在今天早上在查到的。
    作為往生塔的主人,星君當然能知道所有輪回的起點與終點,然而世間生靈千千萬,如無特殊情況,他不可能對每一個亡魂投以關注的目光。今早他去找商四談話,才從他和喬楓眠那兒得知了夫子和吳崇庵的事情,回去一查,果真如此。
    他記得夫子這個人。
    當年的鬼宴他也在場,夫子墜井,本該魂飛魄散,但他本身並未犯錯,又無業障纏身,是以天道還給他留了一線生機。
    千年光陰,殘魂凝聚,他又再次投胎了。
    得到了星君的確認,桓樂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卻沒有什麽放鬆之感。說到底,吳崇庵也隻是轉世而已。
    桓樂定了定心神,再問:“那柳七呢?他死後,魂魄又去了哪裏?”
    “他不在了。”星君答。
    “不在了?這是何解?”桓樂蹙眉。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他的魂魄沒有來往生塔,也沒有出現在任何地方,甚至連三生石都沒有他的投影。這是徹底的消亡,無影無蹤。”
    桓,柳七的死是真正的死亡。魂魄消散,破除輪回,世間再沒有他的一絲氣息存在,如此決絕。
    以他半神的力量,是可以做到的。
    桓樂思忖著,又問:“星君可知道四爺什麽時候回來?”
    “這就不是你該管的了。”星君麵色冷硬,餘光掃過坐在一旁沉默無聲的岑深,末了,又添了一句:“從今夜子時起三天內,你們最好待在家裏,不要到外麵走動。”
    桓樂微怔:“為什麽?”
    星君:“不要總問為什麽,我沒有義務回答你。”
    桓樂碰了灰,從星君這裏也再得不到什麽消息,便隻好跟岑深一塊兒回家。一路上他都在仔細思考星君最後的那句話,從子時起的三天內……他們又有什麽大動作嗎?
    上一次有異動,還是因為惡鬼暴·亂的緣故,四爺閉關,是不是就跟這個有關?
    可想再多也得不到答案,喬楓眠也仍舊處於失聯狀態,無法為他解惑。
    卻是岑深驀地停下了腳步,抬頭望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微微蹙眉。
    桓樂疑惑的看過去,隻見他的臉色比先前更白了一分,就像一件易碎的瓷器。幹裂的嘴唇就像這瓷器上的裂痕,一抹嫣紅如血,塗抹再多潤唇膏都無濟於事。
    “要變天了。”他說著,掃了眼躲在路邊花壇陰影裏瑟瑟發抖的影妖,“小妖怪最能感覺到天地的變化。”
    往生塔內,最後的準備工作正在緊鑼密鼓的進行中。
    一聲令下,所有的鬼魂都躲進了房間裏,門窗緊閉,再無聲響。
    塔中靜得可怕,但卻有風。風吹著大刀上整齊排列的十二個金環,丁零當啷,清脆悅耳,而這大刀插在桌前的地板上,桌前坐著喬楓眠和陸知非。
    喬楓眠在喝茶,陸知非在刺繡,兩人都很閑適。
    唯一在忙碌的仍舊是商四,一襲紅衫一支狼毫筆,在整個往生塔裏都留下了他的墨跡。那些狂放的、鐵畫金鉤的字,如遊龍般爬滿了牆壁、紅柱,甚至是垂下的帷幔上,到處是字,處處是字。
    有那些膽子夠大的鬼魂們透過窗子的縫隙看向那些字,卻在凝神的刹那,便覺眼睛一陣刺痛。
    他捂住眼睛痛呼一聲,旁邊的鬼魂們卻在此時看到那些字裏隱有金光閃現,連忙避開,再不敢看一眼。
    時間悄然而逝,金光越來越盛,往生塔內的鬼氣被不斷壓下、壓下,而那些字,竟開始逐漸脫離原有的載體。
    無數的字像空中飄去,慢慢匯聚在一起,向著塔頂盤旋而升。一炷香的時間後,字龍的雛形除顯,無數個“一”字組成龍須,金光璀璨。
    與此同時,書齋內,茶幾上的茶杯忽而輕輕顫動。
    一直如老僧坐定般等候著的星君睜開眼來,目光掃向院中的小池塘——兩條錦鯉正逃命似的從水中蹦出,落地即化作兩個拳頭大的小胖子,嚶嚶嚶的光著身子遛鳥。
    池水已經全黑了,這是商四的墨池。
    “星星星星君!大陣開啦!”兩個小胖子跑過來拉星君的褲腳管。
    “去找大花玩兒。”星君將兩個小胖子無情的丟給大花貓,自己卻站在原地不動,眉頭微蹙,澎湃的法力便自腳底滲入城中的大陣。
    商四是大陣的守護者,陣心自然就在他的書齋。
    此刻他人在往生塔內,子時一到,便會按照預定計劃放出黑七葉,開始除魔。為了防止意外發生,所以決定暫時關閉往生塔。
    而本該在往生塔內的星君,自然就代替了商四,前往人間坐鎮。有他這個往生塔主在人間,對於鬼魂的震懾要比商四大。
    在關閉往生塔的時間內,鬼魂得不到引渡,這是件需要警惕的事。
    星君負手而立,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麵色凝重。驀地,他忽然對著墨池開口問:“你那邊如何了?”
    話音落下,往生塔內,站在九樓欄杆上的商四抬頭望了一眼,道:“還行。”
    他仍赤著腳,大紅的衣擺上已沾滿了墨汁,右手拿著的那支狼毫筆上,還有墨水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掉。
    掉啊,掉啊,一直墜入底樓那幽深的井口。
    子時將至,還未至。
    “四爺。”陸知非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清冷卻又暗藏溫柔,恰似江南的一溪春水。
    商四回過頭,瞧見他雙手捧著的茶碗,拿起來潤了潤嗓子。茶水的溫度永遠是剛剛好,既不燙手,也不因溫度的流失而失了味道。
    “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商四大喇喇地在欄杆上蹲下,抬手撫上他的臉頰,差點兒蹭了他一臉墨水。
    可陸知非隻是在旁邊看,哪會累呢?
    “你忙吧。”陸知非把茶杯拿回來,笑了笑,“早點忙完就行了。”
    “行,爺都聽圓圓的。”商四在他臉頰落下一吻,入骨風流。
    陸知非就是這樣讓他喜歡,他從不會問“你有沒有把握、危不危險”這樣的話,無一處不妥帖,無一句廢話。
    很快,陸知非又退回了喬楓眠身旁,安安穩穩地坐在大刀後麵。喬楓眠瞄了眼他的繡繃,“你又給他繡什麽,他那一屋子的衣服,穿得完嗎?到處是金線,他幹脆把金子穿身上得了。”
    喬楓眠吃了那麽多年的黃金狗糧,報複心極重。
    陸知非答:“這些金線是大師開過光的。”
    大師開過光的。
    又來。
    你們的東西怎麽都是開過光的。
    哪個大師啊?
    寒山寺的妖僧麽,不怕被他下詛咒麽?
    真是的。
    不論喬楓眠如何腹誹,淡定從容如陸知非,都是不會理會的。在他眼裏,喬楓眠永遠都是小喬,一個長不大的別扭小少爺。
    他老師當年將他托付給商四,商四就是他的家長,收留他回家、送他上學,還給他開家長會,那就跟養了個兒子差不多了。
    大家長商四承擔著養家的重任,此刻還在努力奮鬥。
    字龍盤旋於往生塔內,黑金的字符化作鱗片,一呼一吸間,盡是靈力流淌。它在低吼,刻意壓低的如悶雷般的吼聲在塔內回響,卻又像是老舊留聲機裏加工過的聲音,帶著一股滄桑和渺遠。
    嘀嗒、嘀嗒,時間在行走。
    子時,終於到了。
    一點精芒自商四眼底閃現,他抬起執筆的右手,點下了最後一筆。這一筆點在虛空,黑色的墨滴自筆尖剝落,透明的波紋迅速向四周擴散,直至擴至整個往生塔。
    刹那間,一股無形的威壓如銅鍾墜落,伴隨著巨大的梵音震得塔內所有鬼魂捂著耳朵蹲在地上。
    “咚——”
    墨滴似慢實快地墜向塔底,穿過盤旋的龍身,一直墜入幽深井口。卻又像是硬生生砸進去的,打破了某種禁錮,在入井的瞬間,便化作黑霧彌漫。
    鬼魂們更加瑟瑟發抖了,他們能感覺到井中好像有什麽東西要出來了。那種感覺很可怕,仿佛心底所有的負麵情緒都開始沸騰,甚至長出了猩紅的利爪,牢牢抓向他們的心髒。
    下一瞬。
    “轟——”
    澎湃的黑霧如核彈爆炸一般,飛速湧出井口,迷了所有人的視線。然而在那無邊的黑霧中,金色的龍身依舊璀璨奪目,那龍須飛揚,利爪怒張著撕開濃重的黑霧,一口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