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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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 大陣開,邪魔出,而地動搖。
    金色的巨龍撕咬著來自幽冥深處最冥頑不化的魔氣,赤足的“紅衣仙人”立於龍頭之上, 十指掐訣,紛飛的朱砂符紙便連成了線,自他寬大的袖口中急掠而出, 化作繩索將魔氣環繞。
    點字為龍,化符成索, 此乃——上古伏魔陣。
    上古的陣,伏的自然是上古的魔。一個能與孔雀王打得不相上下的魔,哪怕被鎮壓數千年, 哪怕自願消散一身魔氣,仍然強悍得能引起天地異變。
    繁華的城市裏, 隱匿在人群之中的妖怪們, 不約而同地開始仰望同一片夜空。鋼鐵森林中沒有星星,獨留一輪蒼白的月兒高懸,可此時此刻, 就連這月兒, 都快要被黑霧吞噬,甚至隱約露出暗紅的光澤。
    人們看不見的地方,弱小的影妖們早已瑟瑟發抖, 躲在窨井蓋下、躲在一絲光也照不到的陰溝裏, 悄無聲息。
    新誕生的鬼魂們, 剛剛告別人間踏上新的旅途,卻發現前路已斷。茫然地四處張望,不知道應該去向何方。
    遠處,通宵的燈火已經亮起。
    步履匆匆的警員們正準備出發,有人抬頭看向最後一個從屋裏走出來的青年,嘿嘿笑著打趣:“林隊,今晚喬先生不來嗎?”
    “他有他的任務。”林千風瞥了他一眼,“他不來你們就連巡邏也不會了嗎?趕緊出發。”
    年輕的隊長冷下臉來,下屬們便立刻一窩蜂散了。沒有警笛聲,沒有統一的製服與車輛,黑夜的巡邏員們就像穿行在這座城市裏尋歡作樂的夜貓子一樣,連走路都走得悄無聲息,而後化作水滴,融入大海。
    每一座城市裏,都會有這樣屬於黑暗的色彩。
    但正在安睡的人們不會知道,正如他們永遠不會發現月亮還會有其他的顏色,也不會知道每天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中,有哪些是化作人形的妖怪。
    西子胡同的深處,巡邏員也不鮮少光顧的地方,一隻半妖還沒有睡。
    血液又在躁動,來自於人和妖的敵對因子還在持續著長達萬年的鬥爭,將化作戰場的這個軀殼,一步步拖入死亡的困境。
    往生塔的關閉,致使無數鬼魂滯留人間,人間鬼氣增加,對於岑深這個半隻腳已經踏進棺材的人來說,實在太不友好。
    更別說來自柳七的記憶還胡亂堆放在他的腦海中,讓這個本已千瘡百孔的軀殼更加的不堪重負。
    但岑深在聽到星君最後那句叮囑的話時,心裏已經有所準備。七月十四那天,喬楓眠跟他說過類似的話,也讓他躲在家裏不要到處走動。
    這話不對旁人說,偏偏對岑深說,無外乎是他身體太弱。不,不隻是身體,他整個人從頭到腳都很弱。
    弱得無法掌控自己的身體,弱得根本無法反抗命運的一根手指。他隻能被動接受,像一個垃圾場,好的壞的,都隻能接受。
    他是誰呢,隻是這個故事裏一個可有可無的人。每個人好像都有不可或缺的理由,唯獨他沒有。
    如果他死了,恐怕都無人知曉。
    不,不對,桓樂會知道的。他會知道的。
    他說他會治好我的。
    他人呢?
    岑深下意識地從床上坐起身來,望向睡在身旁的桓樂。桓樂就在隔壁,年輕俊朗的臉龐上掛著自然的微笑,像做了什麽美夢。
    他向他伸出手,想要尋求安慰,可是一陣風來,院子裏椿樹的樹影在牆上張牙舞爪,宛如從陰暗地獄裏爬出來的魑魅魍魎。而他自己的影子上,長滿了一排排的尖刺,活像個怪物。
    一瞬間,岑深通體冰涼,全身的血液都像被凍結。
    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尖叫聲堵在喉嚨裏,什麽都發不出來。
    “阿岑!”
    “阿岑!”
    是桓樂的連聲呼喊,讓眼前的一切都如鏡麵破碎。張牙舞爪的樹影不見了,背上的尖刺也不見了,被掐住的喉嚨忽然恢複了通暢,他大口的喘著氣,再次睜眼,發現自己還躺在床上。
    “你剛剛做噩夢了。”桓樂緊緊地抱著他,連聲音都在發緊。
    剛才真是嚇死他了。
    岑深還有點恍然,這很突然,他怎麽會突然做什麽一個夢?好像心理的防線變得不堪一擊,輕易便被攻破了。
    他不由望向窗外,窗簾還好好的拉著,隻有未合上的一縷縫隙,露著一抹月的色彩。
    那是……紅色的?
    “外麵怎麽了?”岑深聲音沙啞。
    “城中的大陣似乎開了,天地元力有些變化,隱約還有點魔氣,不過還算穩定。”桓樂對於周遭的變化當然非常敏感,也猜到這些變化應該跟商四有關。今天星君出現在書齋裏,那星君可能也有份。
    令他感到憂心的是,這似乎還影響到了岑深。
    那魔氣……難道是來自於黑七葉麽?如果是這魔氣影響了岑深,那他倒有些明白為什麽商四不讓他見黑七葉了。
    這魔氣的力量太過可怕。
    桓樂向岑深的手探去,毫不意外地碰到一片冰涼。可是那冰涼的皮膚下,卻又暗藏滾燙,那是他的血在翻湧。
    他心中一凜,抬手擦去他額頭上的汗,右手不動聲色地扶著他的背,觸碰到一點細小的刺人的凸起。
    南英說過,他還有一年的生命。但他的身體太破敗了,就像一個已經有了很多漏洞的水桶,經不起再多的衝刷。
    “你餓了嗎?我給你做點東西吃。”桓樂緊緊地攥著拳頭,臉上卻掛著笑,語氣輕快,“外麵的事就不要管了,反正是四爺他們在管,四爺那麽厲害,不會出什麽問題的。”
    岑深沒有立刻回話,看了他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點頭。
    桓樂隨即給岑深換了個更舒服的側躺的姿勢,這才離開臥室,步履匆匆地走向廚房。他的心砰砰直跳,走得越快,跳的越快,一直衝進廚房裏,抬手設下隔音結界,而後立刻拿出手機打給南英。
    臥室裏,岑深安靜地躺著,目光空洞地望著窗簾的縫隙,略顯茫然。
    此時,阿貴聽到這邊的動靜驚醒過來,剛巧慢吞吞地通過臥室連通工作室的門口,快要爬到床邊。然而他擔憂的目光剛剛觸及岑深,便聽他幽幽地問:“阿貴,我的刺是不是又長出來了?”
    阿貴怔住。他不知道,高高的床和被子阻隔了他的視線,他看不清楚。
    岑深卻是自問自答:“我知道,它又長出來了。”
    自己身上的刺,岑深怎麽會不清楚它長沒長呢?隻有桓樂那個傻子,才會想要瞞著他。
    那就是個傻子。
    岑深咬緊牙關,他能感覺到那些刺正在破開他的皮肉,企圖再次鑽出來。就像他身體裏藏著什麽野獸,在拚命地往外鑽、往外鑽,鑽得他心口都在疼。
    好疼啊。
    好疼啊。
    他明明沒有做錯過什麽,也盡量不去給別人添麻煩、成為誰的累贅,可為什麽還是那麽的疼?
    “我去叫桓樂、我馬上去叫他!”阿貴看到他慘白的臉色,下意識地就要喊人。可岑深倏然看過來,那眸中的冷冽寒光,竟讓他頓在原地。
    但仔細看,那冷冽的寒光,又像是他的眼淚。
    “你……”阿貴有些語塞。
    他還記得上次尖刺生長時,岑深崩潰掙紮的模樣,那樣真的太痛苦了。他有時候也在想,與其讓岑深這麽痛苦的活著,是不是死了反而解脫。
    旁人說的安慰的話,就像一句句枷鎖套在他的身上,而他的疼痛不會因此減弱半分不是嗎?他無法回應任何人的期待,如果最後什麽都是一場空,掙紮求生不過是一場笑話。
    桓樂是好,可桓樂能救他嗎?
    上次岑深跟他說,他後悔了,後悔跟桓樂在一起。起初阿貴還有點為桓樂打抱不平,可後來仔細想想,岑深可能隻是在害怕。
    他說,桓樂是個比他更重感情的人。
    岑深死了還可以解脫,桓樂卻還活著。這世上沒有誰比阿貴更懂活在漫長的生命裏,不斷悔恨的滋味。
    那麽一個開朗活潑的少年,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應該葬在長安的春光裏。他鮮衣怒馬的飛揚的一生,不應該有太多的悔恨。
    他也許會用很久很久的時間才能從失去岑深的陰影中走出來,也許永遠也走不出來,求不得、愛別離。
    阿貴望著岑深,目光幽幽:“可你又能怎麽樣呢?人跟人之間的關係不是那麽容易消除的。你既然跟他遇到了,後悔又有什麽用?電視劇裏經常有這樣的橋段,身患絕症的人,為了不讓戀人傷心,就故意分手遠走他鄉。可你已經走不動了,他不會讓你走的,他也不可能忘了你。”
    “他會忘了我的。”岑深雙手撐著,從床上坐了起來,“隻要商四再給他下一個封印,他就可以忘了這段關係。”
    聞言,阿貴心中一驚,沒曾想他竟然有這個打算。沉默片刻,他道:“這對他不公平。”
    岑深站起來,回過頭對他笑了笑,問:“你覺得什麽才叫公平呢?”
    說罷,岑深沒再理他,徑自往工作室走去。他走得很慢,但步履堅決,除了臉色慘白仍有虛汗,看起來跟平日差不了許多。
    “你想去幹什麽?”阿貴急忙跟著。
    “陣法圖快修複好了。”岑深扶著門框,堅定不移地走進了工作室。
    他不能再拖了,南英說他還有一年壽命,可這一年也是建立在他完全不出任何意外、好好修養的基礎上。
    可他不能停下陣法圖的修複工作,也沒辦法阻止像今夜這樣的情況發生,他就像一個滿是漏洞的木桶,或滿是針孔的氣球,時刻都有崩盤的風險。
    他必須在這個風險到來前把桓樂送走,把他的少年還給大唐。大唐不會有人知道西子胡同,也不會有人認識岑深。
    他還可以是那個打馬走過長安城的少年,等著南榴橋下的石榴成熟,在未來剝給他心愛的某個人吃。像岑深這樣的人,能在死前有一段回憶已經很好了。
    這樣才是公平的。
    短暫的歡樂,不應該報以無窮盡的悔恨。命運的不公,也不該讓桓樂來為此買單。
    在遇到桓樂之前,岑深隻有一個願望——他希望能在死亡來臨前,一窺匠師最高技藝的光芒。而桓樂為他帶來了小繡球的核,時至今日,他終於能夠修複小繡球了,這個願望已經快要達成了。
    已經夠了。
    他不確定他對桓樂的愛,能不能讓他撐過接下來所有的病痛。他真的太疼了,也不想自己徹底變成長滿尖刺的怪物。那麽狼狽,還要讓身邊的人更加痛苦。
    所以已經夠了。
    坐回工作台前,岑深再度拿起了那張被仔細夾在書裏的陣法圖。陣法圖已經修複了三分之二,還有一點點,就可以成功了。
    岑深拿起筆,可是手卻有點抖。
    他不知怎麽了,今夜的思緒有些紛亂,可他隻是想把這張陣法圖修好而已。
    他的少年該回家了。
    他也該回家了。
    對,回家了。
    “啪。”一滴眼淚忽然低落在陣法圖上,將陣紋暈染開來。
    岑深略有些慌亂地將眼淚抹開,卻把陣紋弄得更加模糊。他急了,不該這樣的,他快把它補好了。
    可他越是急,陣法圖就越被他弄得殘破不堪。
    他的手在抖,肩膀疼得發顫,可卻死死的抿著唇,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就該這樣,就該這樣安安靜靜的,誰都不會發現,誰都不會因此掛懷。
    “啪。”隻有阻攔不住的眼淚渴望打破困局。
    可他實在太痛了,他不是故意的。
    “阿岑。”忽然,他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有人從背後抱住了他,伸手覆在他緊抓著桌子、骨節發白的手上,慢慢的、卻不容拒絕的將他的手收入掌心,然後一起攏入懷抱。
    “你看著我,阿岑。”桓樂的聲音也有些發顫,他那麽聰明,可他不懂宋梨的痛苦,也無法體會岑深的絕望,以至於現在才發覺,原來他的阿岑竟然還有那樣的打算。
    他半跪在地上,迫使岑深看向他。
    岑深抬眸,眼底是一片幽黑,隱約有黑霧在瞳孔浮動。他好似已經入了魔,可卻又像早就入魔,入的是自己的心魔。
    “你看著我,阿岑。我愛你,長安的春光不及你,橋邊的紅石榴也不及你,哪怕商四再給我下一次封印,我也總會有清醒的那一天。哪怕隔著萬水千山、千年百年、轉世輪回,我也一定還會追過來,你知道的,像我這般大的少年,最固執了。”
    兩人四目相對,桓樂的聲音裏帶上了一絲祈求。
    “阿岑,你再等一等我,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我知道你很疼,我分擔不了,但我保證,哪怕你渾身長滿尖刺,我還可以這樣抱著你。”
    可岑深的眼底依舊一片幽黑,幹裂的嘴唇微張,隻喃喃吐出一句沙啞的“對不起。”
    桓話時,岑深卻猛地吐出一口黑血來,栽向他的懷中。桓樂急瘋了,抱起岑深就要往外跑。
    他還記得星君讓他們不要隨意出門的叮囑,以防萬一,所以剛才打了電話詢問南英能不能過來一趟。南英答應了,可岑深現在的狀況,讓他一刻也等不下去。
    岑深倒在他懷裏,卻沒有暈過去。
    他的大腦裏裝了太多的東西,柳七的、夫子的、桓樂的、關於陣法圖的,還有過往的一切,此時此刻全部被腦海裏的波濤卷著,翻湧不停。
    嘴中都是鐵鏽味,他來不及思考、無法再分辨,隻能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他最後接收到的那些話,否則他就快溺死在這狂湧的海浪中了。
    “對不起……”
    他下意識地重複著,拋掉所有的一切,把心底埋藏最深的東西都袒露出來,隻想緊緊地抓著這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你能不能不要走……”
    “我不想死……”
    “有沒有人來……救救我……”
    “我……”
    對不起,我其實自私又脆弱。
    我妄想著有誰能付出一切來救我,卻還裝作理智的模樣,說自己不需要,可以淡然赴死。
    我其實很想健康的活著,因為西山的銀杏和南榴橋的石榴樹,都很好看。
    其實我……一點都不信命。
    ……
    “命運就是一坨狗屎。”
    往生塔內,魔氣愈湧愈烈,幾乎要把字龍全部吞噬。喬楓眠手提金十二護著陸知非,另一隻手卻緊緊攥著欄杆,雙目緊盯商四。
    商四單膝跪在龍頭之上,一襲紅衣烈烈,目光淩厲直視著黑霧中若隱若現的身影。
    “黑七葉,你們不是什麽命運的雙子,隻是狗屁,懂嗎?不要妄想著奪我的身體來放你那臭烘烘的魔氣。你想複活七葉,又想自己活下來,想出這麽個法子來陰我,本大爺送你四個字——異、想、天、開!”
    話音落下,商四一掌拍向龍頭,澎湃的法力瞬間灌入龍身,刹那間,金光大放,震得周圍的魔氣如雪融般迅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