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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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日。
    是為一年初始之日, 亦稱“正月初一”。
    王昉是在一陣又一陣的爆竹聲和歡笑聲中醒來的。
    她醒來的時候尚還有幾許迷糊,手擱在額頭上過了許久才漸漸有些回過神來。她昨兒回了有容齋便打發琥珀去睡下了,因著是除夕也就未曾讓人守夜,自己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卻是怎麽也睡不著…
    她的腦海中一會是程愈站在廊下,眉眼溫潤,問她“好看嗎?”
    一會是他負手站在她的麵前,低聲笑道“陶陶, 那我再與你說一遍, 可好?”
    直到王昉瞧見桌上放著的那壺梅花釀, 便起來偷偷喝了半壺。
    夜半無人——
    她未曾點燈, 隻身一人靠在床上, 透過茜紗窗看著清冷的明月打入屋中, 磨著唇齒間的梅花香,這樣才安穩睡下。
    琥珀打簾走了進來, 瞧見王昉這般模樣,便笑著說道:“您醒了?”
    “嗯…”
    王昉喉間還有幾許喑啞, 她拿開遮住眼簾的手,問她:“幾時了?”
    琥珀笑著扶了她起來:“辰時了,您今兒個起得晚。”
    她說完這話,一麵是接過一旁早就放好了的衣裳替她穿戴起來, 一麵是笑著說道:“今兒個放晴了,就連風也帶了幾許暖意, 瞧著日頭極好。”
    玉釧也領著丫鬟走進來, 聞言是跟著絞了塊帕子遞過來, 也笑道:“可見今年又是個好年頭…”
    王昉聽著幾個丫頭的笑語聲,麵上也露了幾分笑,她接過帕子拭起了臉,而後是往那茜紗窗外看去一眼。
    歡聲笑語,朦朧光亮——
    元康九年就這樣來了。
    …
    王昉至飛光齋的時候,正是辰時三刻。
    王蕙、王衍兩人也剛到不久,這會正端坐在椅子上。
    王家重禮,尤其是在這樣的日子,無論上下皆需持禮有度…因此,這會瞧見王昉進來,兩人便起身朝她端正行上一禮,口中是言:“阿姐來了。”
    “都起來吧…”
    王昉笑著由白芨替她解開鬥篷,一麵是朝兩人看去,見他們今兒個也穿戴一新,可人般的模樣這會皆笑盈盈的看著她…
    連帶著她麵上的笑也更加濃鬱了幾分。
    青黛領著丫鬟布起了早膳…
    早膳種類不少,有血糯粥、水晶餃、蒸糕、還有餃子等物…滿滿擺了一桌。
    等到早膳擺完,程宜與王珵也已經穿戴好,打了簾子從裏屋走出來,見到他們三人坐在一道,程宜眉眼更是溫柔,笑道:“你們都來了。”
    待王、程二人端坐於位上,王昉便領著王蕙兩人跪在地上,朝他們莊重一禮,口中言道:“父親、母親。”
    “嗯…”
    王珵坐在椅子上,他平日於喜好之事上雖有些隨性,可畢竟也是常年受正統教育,又是一家之主,說起話來也是有板有眼…這會他看著三個子女,便訓說起來:“你們身為王家子女,在內需侍奉親長、愛護兄弟姐妹,在外需知禮懂禮,不可好鬥、不可辱沒你名上之姓…可明白了?”
    三人齊言:“是!兒明白了…”
    程宜瞧著三個子女心都軟了,又見他們跪在地上,膝下雖有蒲團,可這大冬天的若跪得久了哪裏受得住?如今聽王珵還想再說,忙瞪了他一眼,一麵是道:“好了好了,快起來吧…白芨,把我準備的紅包拿過來。”
    白芨笑著應是,一麵是把三個紅包放在茶案上,奉給程宜。
    王珵見此狀況,便輕輕咳了一聲,低聲道:“夫人,我還沒說完呢…”
    程宜瞪了他一眼,一麵是道:“每年就這麽幾句話,連我都會背了。”
    她這話說完,也不看他,徑直看著王昉三人,笑道:“母親沒什麽要說的,隻希望你們歲歲平安、高高興興…你們好,母親也就開心了。”
    王昉三人便又莊重一禮,口中稱道:“謝父親、母親教誨,兒謹記於心。”
    …
    千秋齋今日很是熱鬧。
    傅老夫人穿著一身暗紅新衣,滿頭青絲盤成複雜又好看的發髻,上頭攢著珠翠金玉,這會正端坐在軟塌上…受著兒孫的賀拜。
    長幼有序…
    以長為前,幼為後,又把男女分開,一一朝人賀拜。
    打首的是王珵,他往常慣做隨性打扮,今日卻穿著一身紫色華服,腰間係玉帶等物…如今便朝傅老夫人躬身一禮:“願母親福如東海水、壽似不老鬆。”
    而後其餘人也按著順序,朝傅老夫人拜起年、說起祝詞來。
    傅老夫人端坐在軟塌上,素來平穩的麵容這會也帶著抑製不住的笑容。她看著底下的兒孫兩輩,聽著他們的祝詞,心下是說不出的熨貼…待他們皆拜完年,她便說道:“王家延傳至今,比起其他家族,子嗣已不算豐富。全靠你們手足扶持,才能過了一道又一道難關…”
    “我希望不管日後是什麽樣,你們依舊能兄友弟恭,互相扶持,壯大王家門楣。”
    眾人聞言,皆應下一聲“是…”
    唯有王昉,她垂落了眼瞼,隱在眾人之中,未言一聲。
    兄友弟恭…
    她袖下的手緊緊攥著,那些人但凡能念著往日的好,當日也就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那些人啊…
    是沒有心的豺狼虎豹,是沒有良心的畜生。
    …
    待拜完年。
    王珵領著家中男子去敬天祭祖。
    王昉便跟著程宜回飛光齋,準備各家各戶的年禮。
    程宜拿出一本冊子,一麵是與她說道:“這是與王家交好的門戶,來往送禮皆有記載…若是逢喜事佳節,所送的禮便會按照這其中的親疏遠近來分。你先看看,往後若與他們接觸也好用得上。”
    王昉接過冊子,輕聲應了“是…”
    屋中並無外人,她便脫了鞋子靠坐在軟榻上,身上蓋著一條白狐毯子,身後還放著兩個引枕。
    冊子不算厚,卻也不算輕,許是有些年頭了,打前的頁麵都有些泛起黃來…
    打先的幾頁記載的是金陵城中的幾個老牌世家,大多與王家是一樣的背景,所送所收的禮物也都是尋常之物…並無什麽特別要好的關係。往後看去,是幾個新興世家,如陸家這類皆在其中…
    程宜見她看得入神,便也笑著做起自己的事來,她一麵握筆寫著拜年的帖子,一麵是與白芨說道:“程家與傅家的東西都送來了,你去問下老夫人的意思,是與往常一樣回禮還是要更變些?”
    白芨應了聲,便往外退去。
    程宜寫到徐先生處的帖子,卻是眉心微蹙:“按理說徐先生這處該多備些禮,隻是金銀之物恐埋汰了他,房子錦衣他又看不上…卻不知該送些什麽好了?”
    “徐先生?”
    王昉聞言便抬了頭,她細細思襯了下,是道:“您陪嫁的不是有幾個釀酒方子?不如把這方子送去,再附幾壇酒…”
    “釀酒方子?”
    程宜眉心一蹙:“這會不會太過寒磣了些?”
    好歹也是景雲、阿衍的恩師…
    王昉輕輕一笑:“母親,這送禮就是要送到心坎上…徐先生好酒,您送於此,卻是再好不過了。”
    程宜聞言,是點了點頭,她一麵讓青黛去把那幾張方子找出來,讓人再配上幾壇好酒一道送去…待這些做完,她才有幾分猶疑,朝王昉問道:“陶陶是如何知曉徐先生好酒?”
    王昉握著冊子的手一頓,可也不過這麽一會,她便笑道:“往日聽表哥偶然說起過,便記住了…”
    “原來如此…”
    程宜聞言便笑了笑:“我倒是忘記問景雲了。”
    她這話說完,繼續忙活手頭上的事了…
    王昉卻是握著冊子,發起呆來。
    她是怎麽知道的?
    當初她嫁進衛府,鮮少展開笑顏,那人便常常派人送些有趣的物件和趣事過來…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有趣的人、有趣的事太多,徐先生好酒的事,便是其中一樁。
    …
    徐府。
    位於金陵西郊,四麵環山,地處偏僻,說是府邸,其實也不過是安了塊門匾的一方僻靜小居罷了。
    如今這僻靜之地,便有兩人席地坐於湖畔邊上,釣魚…
    他們一人身穿青衣,外披鶴氅,頭發束於綸巾之中,約有三十餘歲的年紀…衣袂飄飄,隱隱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模樣。一人身穿玄裳,外罩黑色大氅,墨發半束,麵容風流,如今便倚樹而靠,一手持魚竿,一手握著酒壺,卻是——
    陸意之。
    他輕輕一抬,手中魚竿便順勢而起,在空中劃成一條半月弧線而後便落在了邊上的木桶裏…魚兒還活著,在木桶裏輕輕翻躍著,發出聲響。
    徐子夷看了看他的木桶,又看了看自己的,還是忍不住嘖嘖而歎:“九章今日收獲頗豐啊…”
    “是嗎?”
    陸意之眉眼未動,他抬手飲盡壺中酒,待暖酒穿腸,才淡淡一句:“許是你這的魚太傻了吧。”
    “你——”
    徐子夷剛想說話,便聽到老仆往這走過來,與他二人一禮過,而後是一句:“老爺,王家送年禮過來了。”
    “年禮?”
    徐子夷眉頭一蹙,麵上很是不喜:“這些世家行事可真夠煩人的,給我全部扔出去。”
    老仆輕輕“哦”了一聲,他轉過身時又輕飄飄的傳來一句:“那可是上好的江南夢、金陵遊…還有幾張可遇不可求的酒方子,可惜了。”
    徐子夷手一抖,忙問道:“你說什麽?江南夢、金陵遊…還有酒方子?”
    他這話一落,隻覺著那熟悉的味道已隨風攜來…
    徐子夷平生最喜酒,隻是當年出了那檔子混賬事,才強忍了好幾年…因此這世間之人鮮少知曉他有這個喜好。他這樣想著,隻覺得口腹之欲早被卷起,哪裏還願在這冷風中釣魚,一邊甩了魚竿,一邊是與陸意之說道:“走走走,喝酒去。”
    陸意之看著他遠去的身影,嘴角揚起一抹笑——
    他放下魚竿,施施然站起身,把木桶中的魚盡數拋入湖中,而後是轉身往前走去。
    老仆看著兩人的身影,許是早已習慣,麵上也未曾有什麽變化…隻是看著湖中那十餘條躍動不止的肥魚,他還是忍不住搖了搖頭:“哎,可惜了。”
    …
    酒有十餘壇。
    如今皆被擺在徐子夷的屋中。
    徐子夷就坐在這些酒壇前,他掀開這個聞一聞,又打開那個看一看…手中還握著幾個釀酒方子,不住的點頭:“這個王家與別的世家,還當真不一樣。”
    陸意之倚塌坐在蒲團之上,聞言是眉眼微動…
    不一樣?
    他想起那個小丫頭,嘴角是輕輕扯了起來,眼中的笑意也多添了幾分。
    的確是不一樣…
    這一回,怕也有那個小丫頭的功勞吧。
    徐子夷總算是聞夠了,他跪坐著,取了極小的一壇酒,鄭重其事的倒了淺淺兩盞。酒香四溢,他似忍痛一般把一盞讓於陸意之…自己就捧著另一盞,淺嚐一口,才又說道:“說起王家,她家那個小丫頭也是個有趣的。”
    陸意之握著酒盞的手一頓,良久才淡淡說道:“小丫頭?”
    “嗯…”
    徐子夷正沉浸於美酒之中,如癡如醉,是過了好一會才繼續說道:“就是我那小徒弟的姐姐,這天下大半男兒許是都未曾有她的胸懷與見解。”
    他這話一落,便又飲下一小口美酒,才又指著一副字,與他說道:“問心無愧,這四個字可不是誰都說得出口。”
    陸意之手握酒盞,卻抬頭往那處看去,輕聲呢喃:“人存於世,但求問心無愧。”
    他一麵念著,一麵是想起那個小丫頭…
    想起那回梅林初見,她那一雙清亮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露出一個笑:“是你啊——”
    是你啊…
    語態如故,似是舊人。
    可他明明記得,他從未見過她。
    美酒入喉。
    徐子夷看著他這幅樣子,連聲叱罵他暴殄天物。
    陸意之卻輕輕一笑,他這一笑與往日甚是不同,就連罵罵嚷嚷的徐子夷都忍不住看呆了。
    那個小丫頭…
    的確是不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