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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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顧容安抱著被子,坐在埋著湯婆子的床上。房間裏燒著炭火,一股濃濃的煙味,有點嗆,不過挺暖和的。
    這是一間青磚瓦房,屋子裏除了幾樣用得著的家具,並沒有什麽擺設,在顧容安看來簡陋得很,她當年住過的冷宮跟這裏一比,就好像天宮了。好在屋子分外整潔幹淨,牆壁被粉得雪白,床上的被褥也洗得幹幹淨淨的,沒有什麽異味。
    當過孤魂野鬼,顧容安才明白活著的可貴。
    剛從一場冗長的噩夢中醒來,又發現自己倒回了小時候,顧容安不知該如何麵對老天的愚弄,她害怕這也隻是一個夢,夢醒來,自己仍然是那個伶仃的遊魂,隻能看著仇人踏著自己的骨血榮華富貴。
    她也曾像自己不屑的潑婦那樣撕咬過尖叫過,然而沒有人能聽到一抹幽魂的吼叫。她的女兒被一場風寒奪去了年幼的生命,她的兒子認仇人為母,一心依賴的長輩隻是為了奪取他的皇位。
    她好恨。哪知一睜眼,就重新獲得了身體。
    重新擁有身體的感覺真好呐,不再是虛幻的什麽也碰觸不到的鬼魂,沉重得讓人想要哭泣。顧容安伸出雙手,細細打量,這是一雙沒有經曆過風霜的手,白嫩柔軟,手背上有四個深深的梨渦,帶著小孩子特有的肉感,她知道,這是她四歲以前的手。
    這時候她的父親還沒有被祖父認回家,一切都還沒有發生,她的人生剛剛開始,還有逆天改命的機會。
    哪怕是個夢,也是一個讓人不願清醒的美夢。
    顧容安望向坐在繡架前繡花的陸氏,那是她的生身母親。
    窗格上糊的是澄黃的油紙,導致屋裏的光線有些昏暗。繡娘的眼睛和手一樣重要,為了保護眼睛,陸氏在身前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
    燈光溫潤,陸氏窈窕的剪影美好得像一幅杏花微雨的畫。
    對於生母,顧容安並沒有什麽印象,在她上輩子的生命裏,母親這個詞隻屬於繼母朱氏。
    生母去世得早,據說她隨著父親一起被接回家中不久,就因病去世了。隻留下了祠堂裏一個冰冷的牌位,和父親多年的掛念。
    那些年她和父親並不親近,一來父親眉宇間總是盤桓著散不去的陰鬱,經常在屋子裏一坐就是一整天。二來,她是有些埋怨父親的,為美麗溫柔的母親抱不平,為何父親寧願對著一屋子遺物緬懷一個已經去世了的人,也不願睜開眼睛看看眼前人呢。
    因為父親的深情,下人們也曾議論過這個福薄的女人。從那些隻言片語裏,顧容安拚湊出了一個普通農家婦人的形象,她長得並不如出身高貴的繼母美麗,大字不識,擔當不起塚婦的重任,進了府後,惶惶不可終日,終於病倒。
    她唯一勝過母親的,隻是比母親更早地遇見了深情的父親。
    年少時的顧容安曾經這般狹隘地揣測過自己的生母。
    然而時光倒流,顧容安發現自己錯了。
    陸氏正低著頭在繡一幅大紅色鴛鴦戲水的被麵,是鎮上林員外家女郎君訂做的嫁妝。因為顧容安的病,陸氏的進度有些慢了,這兩日都在加工加點地趕,否則怕趕不上月底交貨。
    察覺女兒的凝視,陸氏抬眸笑道,“安安是不是無聊了,想不想跟阿娘學繡花兒?”
    論五官陸氏頂多清秀,雖無錦衣華服,珠寶瓔珞,但勝在她有一身雪似的肌膚和嫻靜優雅的氣質,便把三分容貌,變作了七分。
    她笑意融融望來,似春光融化了冰雪,令顧容安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笑,心裏凝結的陰鬱似乎消散了些。
    小小的女孩兒正是最可愛的時候。顧家寵女兒,哪怕剛起了新房子手裏頭緊,也沒虧了顧容安的吃穿。顧容安現在穿的就是一身新衣裳,大紅色的小棉襖被陸氏精心繡了童子戲蝶,衣領上還鑲了一圈毛茸茸的白兔子皮,襯得小女孩兒本就長得精致漂亮的小臉蛋越發可憐可愛,一笑起來更是把陸氏的心都暖化了。
    等了幾許,陸氏沒有聽到女兒的回答,見她隻是安靜乖巧地看著自己繡花,神情小大人似的認真。隻是臉上還是大病後的蒼白,小小的人裹在厚厚的衣裳裏,越發伶仃纖細。
    陸氏又心疼起來,安安剛遭了這麽大的罪,她應該多陪陪她的。於是安慰道,“安安再等一會,等會阿娘陪你翻花繩。”
    翻花繩是小顧容安最愛的遊戲之一,然而顧容安早就過了喜歡玩翻花繩的年紀了。搖搖頭,顧容安說了與陸氏的第一句話,“阿娘。”
    阿娘這個詞太親昵,顧容安喊出口後,聽著自己的聲音奶聲奶氣甜膩膩的,竟覺得老臉一紅,忍著一身雞皮疙瘩,又喊了一聲,“阿娘,我喜歡看你繡花兒。”
    她知道,陸氏手裏的活催得緊,早上還來了一個人要貨。如果陪她玩了翻花繩,晚上就得點燈熬蠟地做活了。
    女兒從昨天醒來就懨懨地,不肯說一句話,陸氏還但心了許久,這時聽見女兒軟軟的聲音,高興極了,哪能違了女兒的意,歡喜道,“好,那阿娘就繡花給安安看。”
    顧容安微笑起來,她的生母原來是這麽溫暖的人呢。自己一身雪似的肌膚原來繼承自生母的血脈,而她翹挺的鼻子和琥珀色的眼睛也是來自親生母親的饋贈。
    上輩子卻從沒有人跟她說過。
    血緣奇妙的羈絆讓顧容安很快就喜歡上了自己的母親。
    “蓉娘,我回來了!安安,你猜阿耶給你帶了什麽回來了!”剛進自家院子的大門,顧大郎就樂嗬嗬地叫開了。
    在顧容安的記憶裏,她從沒有聽到過父親這麽輕鬆、歡快、得意的笑聲。
    帶著一身寒風,顧大郎喜氣洋洋推門進來了。
    顧容安早上醒來的時候顧大郎就已經出門了,這還是她第一次仔細地看自己年輕的父親。
    她的父親是晉地有名的美男子,年過四旬,依然俊美清雅,可以比肩王家玉郎,眉間的愁緒更是為他添了幾許迷人的氣質。單憑容貌,想要嫁給父親做妾的女人,就不知凡幾。
    然而她現在才知道,原來會開心地笑著的父親更好看,豐神玉貌,神采飛揚,哪怕一身灰撲撲的粗布麻衣,依然耀眼得令人移不開眼睛。而能夠令父親露出這樣開懷笑顏的母親,也難怪父親會念念不忘,情深不渝。
    看見女兒睜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濕漉漉地望著自己,顧大郎心中升起萬千豪情,炫耀地提起手裏的禮物。恰在這時,剛剛還乖巧安靜的禮物,突然死命掙紮起來。
    顧容安絕對沒想到自己竟會收到這種又會驚叫,又會撲騰翅膀的禮物。所以她嚇了一跳,急忙往後退,還扯了被子遮住自己。
    這麽漂亮的禮物,安安不是該開心地撲上來的嗎?顧大郎就像個跟小夥伴分享心愛的玩具而得不到小夥伴喜歡的孩子,臉上的笑容暗淡了,有些失落,“安安你不是想要一個雞毛鍵子嗎,你看這隻雞的羽毛,是不是很漂亮。”
    “安安病剛好,你就拿隻雞來嚇她,”陸氏收拾好針線,沒好氣地推了顧大郎一下。皺眉看被顧大郎倒提著腳爪,撲扇翅膀嗷嗷厲叫的野雞,思量著這就把這隻嚇到寶貝女兒的雞剁了給女兒補身子。
    活了二十多年,顧容安可從沒見過這種陣仗!顧容安心有餘悸地看著那隻還不放棄撲騰的雞,五彩斑斕的大錦雞,尾巴快有三尺長了。漂亮是漂亮,就是叫得太嚇人了。顧容安想起那些放養在園子裏的錦雞,漫步花叢,怎麽看都是安靜優雅的。
    “可惜不是母雞,”陸氏還有些不滿意,野雞肉本就柴,隻適合喝湯,公雞燉湯,卻是不如母雞的。
    顧大郎沒說話,本來是有母雞的,他想起安安特別喜歡大柱閨女的那個雞毛鍵子,就跟別人換了公雞。
    “阿耶,我可以摸摸它嗎?”習慣了自己的聲音,顧容安覺得還挺好聽的,阿耶叫起來也很順口。想起前世恭敬有餘,親近不足的父女關係,顧容安更喜歡現在的阿耶。看著他神色落寞,顧容安鼓起勇氣提出要求。
    顧大郎果然高興起來,緊緊捉住了錦雞翅膀,小心翼翼叫顧容安來摸。
    錦雞的羽毛軟滑光涼,像一匹上好的緞子。許是認清了形勢,它在顧容安的撫摸下安靜起來,歪著頭,金眼墨瞳,天真懵懂地望著顧容安。
    美麗而沒有威脅性的生物天生自帶治愈功能,顧容安眯著眼睛笑起來。
    年輕的夫妻倆望著心愛的女兒,也安慰地微笑起來。
    卻有人一聲驚呼,“不得了,你這個孫女是被狐大仙纏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