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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聶焉驪問這話時,鼻翼輕輕翕動了一下, 眼裏半是醉意, 半是泛著水色,神情複雜。
“我同邵家恩怨頗多。”邵崇猶輕輕抽走聶焉驪手中空酒杯, 扣在案上,“但最終動手的時候……確實想著她。”
其實事隔多年, 邵崇猶連小莫離的樣貌也未必記得清晰, 那個昏暗柴房小窗上拋給他糖的小女孩, 那天昏沉暮色的場景, 才是烙印在他腦海裏的念頭。
他長久備受欺淩的晦暗生活中,小莫離是第一抹亮色, 沿著那扇小窗照進來,照在他渾身傷口上,使他離開邵家,漂泊江湖, 使他今後的日子裏不斷追尋。
是候鳥心中隱約的方向感, 四季輪回, 他沿著那天的記憶走到天涯海角, 走到如今的境遇中。
林熠忽覺得有些微妙,似乎有什麽事情呼之欲出,蕭桓卻輕輕牽起他的手:“出去走走?”
林熠沒反對,蕭桓帶他出了院子, 沿著曲折石板巷子漫步去水邊。
聶焉驪起身晃晃悠悠往後院走, 邵崇猶見他已然又醉了, 習以為常跟過去,打算把他帶去房間裏休息。
“是這塊玉?”聶焉驪忽然回身,後院紫藤花架下,絢爛暮色點染,他低頭伸手,撚起邵崇猶劍柄綴著的驪山玉。
邵崇猶點點頭,打算扶他回房間,省得這人又直接睡在花架下。
“清潤和雅,墨苔中生,驪山玉。”聶焉驪握著那塊玉,抬眼看邵崇猶,眼睛彎起帶笑,兩人一下子靠得很近。
“她……沒有死,也沒受什麽苦。”
“你說什麽?”邵崇猶微微蹙眉,注視著聶焉驪微挑而風流的醉眼。
“莫離,她回家了。”聶焉驪微微歪著頭,“你看,這不是好好的麽?”
聶焉驪指了指自己,眼中靈氣竟真的與當年小窗外的女娃娃有些相似,令人恍惚。
邵崇猶的眼睛很沉靜,很清澈,看著他的目光有些不解,似是覺得聶焉驪醉的厲害。
“被邵家的人賣走,人牙子還沒來得及轉手,阮氏已經找到她,打算‘交貨’的知情人都被殺死了。”
聶焉驪有些站不穩,背靠著滿架紫藤花,努力回憶著,“回家後,一直想去找你,但阮氏家規嚴,他們都不讓。”
邵崇猶神情微滯,眉頭皺起又平複,重新打量眼前這個男人。
“你……”
“我祖母喜歡女孩子,小時候總把我打扮成姑娘。”聶焉驪無奈搖搖頭,可一搖頭就醉得更暈了些,便立即止住了。
邵崇猶看著聶焉驪,沉默不語,聶焉驪自顧自地喃喃講起來。
最尊貴的小少爺回到江州阮氏,阮家上下都已經急瘋了,而人牙子和接手的下家當時就被處理掉。
但阮家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對險些毀了聶焉驪後半生的邵家動手,並且自此以後,不允許阮家任何人再提起這件事。
聶焉驪一直惦記著自己答應的事,吵鬧著要回去找小崇猶,為此還挨了打、關禁閉。
阮家老爺和夫人無奈,隻好騙他說那個小孩已經不記得他了,讓他不要再鬧。
聶焉驪半信半疑,倍感鬱悶,從此不再說這件事,小孩子成長得快,這事漸漸被壓在回憶裏。
長大後,聶焉驪始終不喜家中無數規矩,幹脆離家闖蕩江湖。
“我也找過你,擔心那家人打你。”聶焉驪聲音低下去,“但他們什麽也不透露。”
那時聶焉驪年紀太小,根本不知道邵家所在的是什麽地方,阮氏上下都被警告不許再提這事,他無從查起。
回憶隻會越來越模糊,他連那塊玉都記不清什麽樣,也和邵崇猶一般,記憶裏的人麵貌淡去,留下尋找的念頭。
聶焉驪講完始末,靜了片刻。
邵崇猶明白了一切,心裏千回百轉:“阮墨。”
這是他的本名,聶焉驪有些醉,片刻後才點點頭應了一聲。
阮墨,聶焉驪。
墨驪,莫離。
聶焉驪問:“你失望麽?”畢竟邵崇猶一直在為他擔心,甚至從此漂泊江湖,而他早已回到家中。
邵崇猶聞言反而輕笑,冷峻的眉眼化開:“你平安無事就好。”
兩個小孩子隔著江南和北疆的千山萬水,隔著人生莫測多變,彼此都努力尋找過對方。
陰冷潮濕的柴房,那扇小小的窗戶內外的偶然相識,半個下午漸斜的光線,不知不覺改變了他們的後半生。
邵崇猶仔細看他,眼裏笑意漸深。
聶焉驪也笑,倜儻的眉目無瑕,問他:“看什麽?”
“看看和我的小姑娘像不像。”邵崇猶難得開玩笑道。
聶焉驪如玉的麵容被紫藤花映得昳麗,垂眼又瞥見綴在他劍柄的玉,笑著笑著,心裏被醉意裹挾的混沌之中,忽然泛起一絲異樣動容。
“怎麽了?”邵崇猶有些不解,抬手到他臉旁,拇指輕輕擦去他眼角滾落的淚。
“喝醉了。”聶焉驪輕輕偏過頭,臉頰貼在邵崇猶的手掌心,因醉而微微閉上暈眩的眼。
他想到一個渾身是傷的小少年,穿梭在車水馬龍的街巷,風餐露宿,漂泊千裏,為了找到自己。
這麽多年,而今終於找到了。
有生之年,該相遇的,終會江湖重逢。
林熠坐在河邊石台上,手邊放著陶罐,小腿輕輕晃蕩著,一臉驚愕:“你說真的?聶焉驪他……”
蕭桓點點頭,負手站在他身旁,石台有半人高,林熠坐在那裏,恰能與蕭桓平視彼此。
“你怎麽這麽肯定?”林熠還是有些不解。
“我小時候第一次見他,他說的也是自己的小名莫離。”蕭桓說,“後來離家,他幹脆直接換了名字。”
“那你見過他打扮成小姑娘的樣子?”林熠饒有興味,想了想,道,“應當是很好看的。”
“他祖母從前總把他當孫女養,小時候那麽一打扮,也是個漂亮小姑娘。”蕭桓想起來也笑,“不過長大一點就不再如此了。”
淮水蜿蜒而過,暮色霞光燃在水波間,漁人歸晚。
林熠開玩笑道:“他現在若扮作女子,也是一等一的相貌。”
聶焉驪容貌有些女相,端冶昳麗,但舉止再瀟灑不過,那相貌就成了風流之意。
邵崇猶這件事出乎林熠意料,他的過去太複雜,而他的沉默冷厲也顯得合理,一個人身上背負太多往事謎團,就像裹著層層迷霧,令人漸漸難以接近。
“景陽王蕭放又是怎麽盯上他的?”林熠回溯過去,推算時間,“他們相識應當很早。”
“與邵家脫不開關係。”蕭桓道,“這次你帶回來的那名婦人,就是邵家從前仆婦,因邵家沒落遣散不少仆從,那婦人才躲過滅門之禍。”
林熠打開手邊的陶罐,嚐了一粒裏麵的芸豆:“青梅蜜漬芸豆?你做的可比金陵所有酒樓都好吃。”
桂花蜜、各味藥草的甜,甜得豐富纏綿,又清香微涼。
“好多種甜味。”林熠細細品了品。
蕭桓輕笑:“猜猜都是什麽甜?”
林熠大致猜出幾樣,猜著猜著,卻心思一恍惚,問道:“我是不是……”
腦海中閃過電光火石的片段,和那幾次奇怪的夢境一樣,看不見聽不見,觸覺和味覺仍在,口中同樣的繁複甜味。
他曾猜測過,若重生前和蕭桓有過交集,該是什麽時候。
但他人生的每個階段都沒有空白,要麽是蕭桓這個人從他記憶中被抹去,要麽就是他中箭後才認識蕭桓。
林熠卻覺得不大可能,那一箭的痛楚太過清晰,心脈傷到那個程度,不可能活下來。
林熠忽而從紛繁思緒中回神,牽過蕭桓的手,在他手心寫了幾個字,笑著問他:“知道我‘說’的什麽?”
黛瓦白牆的水鄉小巷盡頭,林熠一身紅衣,笑容與前世重疊,寫下的字也與從前無二。
蕭桓明白,林熠的記憶在漸漸擺脫塵封。
他沉默片刻,凝神望著林熠,輕聲一字一句答道:“嚐斯苦,得此甜。”
林熠是北方人,每每輕言細語時,吐字總有些江南吳語的軟糯,他靠過去,鼻尖輕點著蕭桓鼻尖,開玩笑道:“上輩子你是不是給我做過這點心?”
蕭桓抬臂抱住他,輕輕吻了他一下:“嗯。”
“你對我那麽好,我那時候一定過得很開心。”林熠坐在石台上,摟住他脖頸,靠在他肩窩,深深嗅了一口蕭桓身上好聞的氣息。
“或許吧。”蕭桓說,他其實很不確定,林熠那樣的身體狀況下,他帶給林熠的快樂是不是太有限。
林熠抬起頭,細細描摹蕭桓的麵龐輪廓,輕笑著道:“我覺得,就算重來一百次,不管怎麽認識,都還是會這麽……”
他頓了頓,蕭桓問:“怎麽?”
林熠燦然一笑,傾身吻去,聲音有些模糊,卻又很清晰:“……會這麽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