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覲見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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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忻禹沒有來翠湖居,第三日也沒有來,第四日、第五日……一直到第十五日。
    知棋還不怎樣,其餘幾人臉色已經變了。容鬱早起淨麵,一摸水,竟是冰涼得刺骨,喚了知畫來問,知畫懶懶地答:“起晚了,熱水都搶光了。”眼中不屑,仿佛在說:還真把自己當主子了。
    扭腰要走,冷不防眼前一黑,臉上狠狠挨了兩下,又快又重,五個指印立時清楚地浮了出來,她吃驚地掩住臉呆在原地:翠湖居前後換過七八任主子,容鬱算是脾氣最好的一個,底下有服侍不周她從來不惱,隻細語輕言點破,是以知棋對她死心塌地。可是知畫心裏清楚,從來沒有哪任主子在翠湖居能超過兩年,皇帝連續幾日不來已經是失寵的預兆——說到底知畫並不願意伺候這樣一個曾經和自己一樣身份低微的宮女。
    容鬱沒有多看她一眼,吩咐知書另打水來,知書囁嚅了半晌,終是沒說什麽,老老實實下去。容鬱轉身進了裏屋,隻留下知畫一個人跪在外麵,腫著麵孔,含的兩泡淚掙紮著,沒敢流出來。
    跪了半日,已經是辛酸滿腹,眼看紅日遙遙落下,知棋掀了簾子出來,知畫忙拉住她衣角央求:“好姐姐,幫我求求娘娘。”知棋左右看一看,低聲責道:“明知道娘娘這幾日心裏不痛快,還非往這刀口上撞,你何苦來。”知畫眼睛往裏堂瞥一眼:“我知錯了,姐姐救我!”
    知棋看她半晌,歎氣道:“正是娘娘讓我傳話叫你起來,快進去謝恩吧。”
    知畫揉著膝蓋掙紮著要站起來,忽地外簾一掀,徐公公尖細的聲音挾著北風刮進來:“皇上駕到——”
    知畫這回真的腿軟了,“撲通”一聲又跪了下去。
    容鬱正在妝台前梳發卸妝,聽得通報,手一抖,梳子險些脫了去。鏡中蒼白消瘦的麵孔,眉不見青,唇未著朱,隻看見清秀的輪廓,不見多少麗色。
    忻禹一步跨進來,室中陰暗,塵光飛舞間青衣女子緩緩轉過身來,明眸皓齒,眉目如畫,依稀仍是當年模樣。他伸手去,想替她攏上鬢角碎發,青衣女子低眉喚道:“陛下!”
    光影頓碎,廿年的時光停在指尖,隻一個瞬間。
    是了,她怎容自己如是輕薄。
    忻禹微微歎一聲,癡望住鏡中模糊的輪廓:一把長發,一雙清眼,薄唇,略尖的下頜,無不像足了她。隻那一對眉,單薄一線,彎成柳葉形狀——不,不是這樣的,忻禹拾起眉筆細心描去,濃鬱的眉,揚起時候有不容分說的英氣逼人而來。
    他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城北的杏子林,就在平留王府邸左近,那時候柳言還不是平留王,他還不是皇帝,她……也不是王妃。想到王妃兩個字,仿佛被錘子狠狠砸在心上,隔著廿年的光陰,依然是疼的,隻是那疼也鈍了些,不似當年,那樣尖銳,那樣鮮明,讓他在許多年後看到烙刑二字忽然就想起來,燒紅的烙鐵曾經這樣印上他的胸口,一路摧枯拉朽,將他腔子裏最後一點心也毀個幹淨——他是無法忍受那樣的酷刑啊。
    那是她的印記,讓他再無法愛上別人,窮此一生。
    ——然而你愛過她麽?他在很多個夜深人靜的時候輕聲問自己,沒有回答。青衣女子蒼茫的眼眸從很遠的地方看過來,偌大的皇宮,他隻聽到皇後悠長的呼吸。她與他共享一段記憶。
    忻禹擱下眉筆,輕擁住容鬱,把頭埋進她的發間,一迭聲隻問:“你還好麽……你還好麽……”聲音帶著顫,無限驚惶。
    容鬱從未見過他這等模樣,卻也知道他必然是想起他心中最重要的那個女子,她長了和她一樣的麵孔,可見並不是絕色——皇後柳微才是絕色。容鬱不明白這樣姿色平常的一個女子如何二十年如一日地占據天子的心——或者隻因為他沒有得到過?人對於得不到的東西往往記得更牢些。
    容鬱看見鏡中的自己,單薄的唇線微微上揚,一抹譏笑緩緩化開。她忽然想起平郡王柳洛的麵孔,像,真像。她忍不住顫抖了一下,忻禹立時察覺,他放開她,但仍是凝視她的麵孔,須臾不肯移開。
    他說:“陪朕去見太後。”
    可是天色已經晚了,容鬱這麽想,並沒有說出口來。
    太後素來清心寡欲,等閑不肯召見閑雜人等,莫說容鬱小小一個宸妃,便是皇後,也經年難得見上一麵。連早晚請安都一概免了。
    容鬱在蘭陵宮時聽下人透露過一句半句,太後是忻禹生母,先帝時隻是賢妃,品次比宸妃還低上一級,據說風華絕代,極得先帝寵愛,一度想要扶持為後,可是太皇太後不肯鬆口,理由是“鄉野村婦,焉得此幸”。容鬱追問:“既然這樣,陛下又是先帝第七子,如何有份繼承大統?”那些宮女太監自然答不上來。容鬱後來入主翠湖居,輾轉打聽不得要領,反是知棋旁敲側擊提醒她,翠湖居的主子雖然三千寵愛在一身,可是時限最多兩年,一旦多嘴,保不定會被提前送去關睢宮。這才罷了。
    容鬱換過正裝,她成心要哄老太太歡喜,連耳墜手鐲都一並選了素色。忻禹歪在床上看她上妝,忽然笑道:“我若是你,就什麽釵環都不戴。”容鬱心中疑惑,卻也知道忻禹此舉是要保她今日榮寵——難道說,那些妃子被送入關睢宮並不是皇帝的意思,而是令出自上?不敢多想,忙忙退去釵環,淺紫色衣,配銀白披風,黑的長發披散下來,襯著一張清水臉,眉目青青。
    忻禹沒有再說什麽,漆黑的眸低下去,茫茫如夜。
    慈寧宮是整個皇宮中距翠湖居最遠的地方,偏遠。冷清。
    忻禹與容鬱沒有坐攆,並肩走過去,一路寂靜,他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園子裏的花有晚上開的,映著月色皎皎,香氣清幽,容鬱偷眼看身邊的人,側麵極清俊的輪廓,若在民間,有這樣一個夫婿,也可以稱得上良人了。民間的良人是可以讓妻子依偎信賴的男子,可是她身邊的人,便是距離如此之近,她也看不到他的心——或者他是沒有心的吧,他的心給了多年前的那個女子,縱然失者永失。
    “這麽晚了,皇兒有什麽事?”太後簡簡單單一身素衣,頭發卻是一絲不苟梳成盤髻,露出蒼白一段頸,被宮女簇擁著站在如意殿上,目色凜冽。
    容鬱盈盈拜下去,心中卻想,若單隻論風華,確也擔得起絕代兩個字。可是年華是這樣明白的一件事,清清楚楚寫在每一個皺褶裏,明如秋水的眼睛也終有這樣一日,隻能用溫潤而再不能用明亮來形容——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太後瞅著她許久,並沒有叫她起來,隻道:“皇兒平身。”
    忻禹過去扶母親坐下,也沒有看容鬱一眼,宮人都站在該站的位置上,空曠的殿堂裏就隻容鬱跪在地上,如同一件擺設。
    忻禹落座,從旋絲瑪瑙盤中拈起一塊糕,並不入口,卻漫不經心說道:“阿微疫了。”
    疫了。太後虛應一聲,仿若空茫無所依,許久才回神來:“各地藩王都進京來悼喪了麽?”
    忻禹回道:“都來了。”
    太後凝視他:“你這孩子,怎麽連母親也騙起來了——勤王和瑞王也來了?”
    忻禹也不意外:“母後明鑒,六哥和十一弟沒來,不過都有正當理由,西北邊不安寧,十一弟走不開。”
    “那勤王呢,他也在邊境麽?”
    “六哥病了,禁不得舟車勞頓。”
    “那倒是真的,”太後微歎了口氣:“病來如山倒,憑怎麽要強的人也禁不得病,你多派幾個禦醫去慰勞吧。楚地民風剽悍,你明知你六哥身體不好,還讓他去操那個心,他若有個什麽三長兩短,教我如何同先帝交代。”
    忻禹悠悠地道:“母親教訓得是,孩兒疏忽了。可是楚地,非六哥那樣的能臣不能治啊。”
    太後微微一笑:“他在楚地吃苦也夠了,讓他換個舒服點的地方——虞地如何?”
    容鬱雙腿麻木,正尋思他們母子不知還有多少話要說,猛聽到“虞地”二字,不由吃驚。楚地民風剽悍世所共知也就罷了,到底山明水秀,還有個去處。可是虞地,別人不知道,容鬱出身虞地,卻是再清楚不過,目之所及山窮水惡,有道是“地無三尺平,天無三日晴,人無三分銀,從來民怕官,此地官怕民”。
    這太後,絕不是好易與的人物啊——是了,好易與的人物又如何能護著非嫡非長的皇帝從先皇諸多子嗣中殺出一條血路來榮登大寶?
    卻聽忻禹道:“母親說得是。不過我們兄弟許久不見,他若回京,就先在京城住上一陣吧。六哥外出為王這麽多年,想必也想家得緊。”
    太後微笑:“後宮不幹政,你拿這些事來與我老婆子羅嗦什麽。”轉了目光向容鬱看過來,卻不問她,反道:“洛兒進宮了麽?”
    “自然,這幾日都在蘭陵宮守著呢。”
    太後“哦”了一聲:“這孩子,奈何姓柳。”言中憾意拳拳,一頓,又道:“行了,我今兒也乏了,皇兒你告退吧——這孩子……不錯。”
    忻禹行過禮,回頭同容鬱退了下去。容鬱沒敢多問,看著忻禹的臉色,知道自己算是過了一關——隻是太後那“不錯”兩個字麽?關睢宮住的那些女子,是不是也都去覲見過太後?她又說了什麽?太後與皇帝談論政事並沒有避開她的意思,許是以為她聽不懂,許是她聽懂了也無關緊要,真的,一個深宮中沒有外戚撐腰的女子,知道得多又有什麽用處呢。又或者,他們根本就把她當了死人。
    關睢宮的女子都沒有死,比死人也隻多一口氣,她們是不能走出關睢宮的,外麵的人也不許走到關睢宮去,甚至連關睢宮在哪裏都無人知曉。關睢宮是一個傳說,亦是一個代號,幽冷,寂寞。時間,生命,美貌,以及金錢權勢這些塵世中追逐的東西,對關睢宮毫無意義。
    容鬱慶幸自己躲過這一關,卻也知道,自己最終的歸宿是逃不過的。
    是夜忻禹留宿翠湖居,容鬱親手做了碧粳粥給他做夜宵。忻禹喝了一口放下,問道:“膝上還疼麽?”容鬱心中微暖,答道:“長者賜,不敢辭。”忻禹“恩”了一聲,續道:“你……莫要怪她。”
    “陛下言重,容兒擔當不起。”
    忻禹低頭看折子,容鬱以為沒事了,躡手躡腳要退下,忽忻禹道:“前兒朕給你的寒冰刃呢?”容鬱一愣,意識到他說的是那日給的碧玉匕,心下一緊,這當口卻也沒什麽可以搪塞的,隻好老老實實回道:“臣妾隨身帶著呢,陛下——要看麽?”忻禹抬頭來對她微微一笑:“你先收著吧。”
    容鬱退出幾步,長長出口氣。
    月明星稀,翠湖居裏一樹一樹的木槿花盛開如雪,容鬱忽然想起來,皇後這樣的喜歡木槿,可是蘭陵宮裏一棵木槿樹都沒有,莫非是忻禹明令不許?
    怔怔地想著,不提防露水打濕衣裳,涼颼颼的風,轉身要進屋,忽地樹後閃過一道黑影,覺驚叫出聲,知棋搶過來問:“娘娘什麽事?”容鬱輕輕答她:“方才……恍惚有個穿白衣的女子,像是皇後的模樣,想是皇後生前愛極了木槿花,如今去了,心裏仍是舍不得,常常回來看望的緣故吧。”
    知棋一愣,安撫道:“娘娘眼花了,外頭風涼,還是先回房罷。”
    容鬱不理她這話,隻悵悵道:“把這一地落花都收拾起來,錦囊裝著,明兒我到皇後娘娘靈前燒了寄去。”知棋應聲“是”,卻聽得忻禹在屋裏說:“容兒多心了。”
    字字蕭瑟,如斜陽夕照。
    容鬱無可辯駁,隻想道:夫妻廿餘載,他竟是一點情分也無麽?心自寒了去。
    她不出聲,忻禹自然猜得到她所思所想,正要開口,忽然徐公公傳話:“禁衛軍統領武訓求見。”忻禹麵色稍暗,吐出一個字:“傳!”
    容鬱知趣,轉去側院。
    屋裏又靜下去,熊熊的火焰吐著藍色的舌,可是仍讓人覺得冷,冷得刺骨。武訓跪在地上,字字都驚:“勤王瑞王進京見過平郡王。”
    勤王也就罷了,瑞王守在邊境要地,手握七萬大軍,一旦有什麽異動,天下即時就亂了。忻禹卻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隻笑道:“不要緊。”也不傳人,坐下來疾擬一道密旨,交與武訓:“三日內,無論用什麽手段,把這個交到瑞王手中,其餘你就不必管了。禁衛統領之職暫由副統領白誠接管,叫白誠來見我。”
    武訓應諾,要退下,又被叫住,站定,良久,方才聽皇帝緩緩說道:“平郡王柳洛,若是無可恕處……一並處決了吧。”
    武訓躬身應下,心中卻是納罕:皇後一死,平郡王內無強援外無兵權,是三王當中實力最弱的一個,要殺要剮一句話的事,如何竟要皇帝如此鄭重?!正想,迎麵一盆水潑了過來,武訓抹一把臉認得是知棋,詫異道:“知棋姑娘這是——”
    知棋惶惶道:“統領恕罪!”
    武訓擺手表示不介意,可是低頭看自己一身濕透,不由為了難:這樣的天氣,走出去非結冰不可。知棋何等通透之人,自是明了,忙又道:“我剛做了套新衣,是給我哥做的,身量大小與統領仿佛,統領若是不嫌棄,暫且穿了去如何?”武訓自無不依之理,換過衣裳,取出忻禹手書,忙忙去了。
    知棋轉進屋裏去,怨懟道:“娘娘就知道拿奴婢窮開心。”
    這話放在平日,已經是大不敬,可是這時候容鬱隻笑:“武統領年輕有為,尚未娶妻,若得了這機緣,你感激我還來不及呢——就這麽心疼你的衣裳麽?”
    知棋不語,半晌道:“娘娘說笑了,知棋哪有這等福份。”
    容鬱還要說話,知棋塞了一袋錦囊給她,問何物,知棋道:“才交代過的,就忘了麽?”知是木槿落花,容鬱微微動容:“到底隻你念著我。”歎了口氣,按住知棋香肩,輕輕地說:“你放心。”知棋卻悵然:“哪有這麽多心可放呢。”
    夜漸漸深了,忻禹差人著容鬱過去,芙蓉帳暖,一夜無話。
    次日天氣倒好,雲層厚厚壓著,但還是有陽光穿出來,化了一夜微霜。容鬱伺候了忻禹上朝,收拾香火諸物到蘭陵宮去。路上遇見齊妃和堇妃,聽說她去的是蘭陵宮,都麵露異色,容鬱知她們想的必定是她的出身,卻也不在意。
    蘭陵宮素來冷清,這一下更是冷到十分,容鬱在皇後靈前將那些落瓣殘英片片焚去,心裏忽然一片清明:人事已盡,至於天命——如果注定如此,她又有什麽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