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太後的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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忻禹仍是日日留宿翠湖居,容鬱習慣了每日做碧粳粥給他做夜宵,子時送去,忻禹堪堪批完奏折,見她娉婷,竟是幾分歡喜,有日透了口風,說:“皇後新喪,六宮無主,容兒你覺得怎麽樣?”
容鬱大驚,惶惶然跪倒:“容兒自問並無統率後宮之能。”
忻禹笑一笑,不說好,也說不好,隻抿一口粥道:“你倒大方。”又道:“奇了,怎的每次都是桂香,就不怕朕覺得膩?”
容鬱早有答案:“雖然每次都是桂香,可是配料各有不同,陛下仔細嚐嚐,可有重複的?”
忻禹笑道:“不錯,昨兒是梨,今兒換成杏了,可是為什麽一定要加桂花呢,是否因為桂香濃鬱?”
容鬱的心在腔子裏險險一跳:“臣妾那日隨陛下去慈寧宮,陛下似是對桂花糕情有獨鍾,所以……”
忻禹擺手道:“朕和你玩笑呢,你倒當真了——難為你心細。”容鬱嫣然,卻是沒有接話,隻軟軟靠過去,軟玉溫香,風光旖旎。
次日忻禹上了早朝,容鬱閑極無聊,坐在無心亭裏做針線,太陽漸漸上來,忽知琴來報,說是慈寧宮遣人前來,請容妃過去。容鬱手一動,針刺破手指,殷殷的血濺在雪白的織錦上,如桃花盛開,豔麗非常。知棋扼腕道:“可惜了好好一張帕子。”容鬱怔道:“原是答應做給春燕姐的,春燕姐隨皇後去了,你幫我去蘭陵宮燒給她吧,盡了我的心,小小汙損她不必不怪我。”知棋領命去了。
太後遣來請容鬱的是慈寧宮的女官喚作絳綃的,容鬱試著問太後來召所為何事,絳綃推說不知。容鬱抹了腕上的清玉鐲子塞過去:“太後祥和,論起來自然是不怕的,可是素來少得召見,說出什麽不當的話驚了慈駕卻是不好,還請姐姐多多提點。”絳綃忙著推辭,到底沒推過去,連聲說“不敢”,又說:“娘娘把話都說盡了,還要奴婢說什麽呢,總之太後很喜歡娘娘,召娘娘去自然是為著娘娘好。”
容鬱心下稍安,卻不知絳綃對每個妃子都是同一套話,連字句都沒改過。
不多時到慈寧宮。上次來是晚上,月色朦朧,看什麽都不甚真切,這次卻是天光正好,慈寧宮不若蘭陵宮大氣華麗,勝在精巧細致,一步一景,細微處尤見心思。
太後在正殿裏候她,這次卻是頗為客氣,不等她下拜就上前扶了她起來,上下打量。容鬱心中忐忑,道:“不知太後召見,可是有什麽事容兒可以效勞。”
太後凝視她的麵容,她見過無數這樣的麵容,比她更像的也有,但是她偏有些別的東西,在從前那些嬪妃身上她從沒有見過,許是因著這個緣故,皇帝才待她不同,讓她多活些時日罷,她默默地想,口中隻笑道:“無事——無事老婆子就不能傳你了麽?”
容鬱忙忙要跪下認罪,太後卻攔住她,含笑道:“不過和你說些頑話,你又當了真,在皇兒麵前也這般束手束腳麽?”
容鬱不敢答是,也不敢答不是,隻將素白一張麵孔漲得通紅,頭低了又低,恨不得地上生縫,好直接跳進去。
太後輕拍她的手撫慰道:“莫怕,哀家不過是想找個人說說話——容兒入宮,幾年了?”
容鬱稍稍定神,回道:“五年有餘。”
“在蘭陵宮服侍過阿微?”
“是,皇後仁慈。”
太後笑道:“阿微自幼長在王府,眾星捧月似地養著,哪有什麽體諒下人的心思,你就無須為她遮掩了。”
容鬱哪裏敢駁太後,隻順著她道:“太後明鑒。”
太後攜她的手問:“可識字?都讀過些什麽書?”
容鬱不敢再說謊,答道:“略微認得幾個,讀過詩經和唐詩三百。”太後滿意地點點頭,道:“長日無聊,多讀點書總是好的,哀家閑暇時候也喜讀書,皇兒用心,給哀家布置了書房,你既來了,就隨哀家去書房,挑幾本喜歡的帶回去罷。”
書房在慈寧宮最西,一眼過去,占地比正殿還大些,可是從正門進了,卻也並不如何空闊,許是被書填滿的緣故。書很多,林林種種,天文地理,奇門異術,容鬱跟著太後亦步亦趨,手心裏不覺冒出汗來。
走了半日,太後忽止步道:“哀家果然老了,不過這一小會兒,倒覺乏了,你先看看罷,哀家去歇著了,在哀家這裏不必拘束,當是你的翠湖居好了。”
容鬱忙打疊起套話回複太後,又行禮恭送,待太後身影消失在門外,方才長舒一口氣,目光返回到書架上,逡巡不定,想道:以太後的性子,特意召了她來見,自然是有話要說,偏又不說,引她至此,又是因著什麽緣故呢?
莫非是有話不便直說?
以太後之尊,又有什麽不能說、不便說的?除非是……
容鬱不敢想下去,如若事情當真牽扯到忻禹,她就是填上一百條命也是枉然。
左右都想不明白,索性放下,沿著書房走了幾個來回,抬頭看到詩三百,這原是她極為熟悉的書,自然就從架上取了下來,書一取出,偌大的書架竟是悄無聲息沉下去。
她原本是極聰明的人,一呆之下已經推出來:太後自然早知道她讀書不多,也知她素日喜歡,方才詢問不過做做樣子,試探她心機。一個人的習慣,看到熟悉的書,難免取下來看一看,對照自己慣用的版本——這機關分明就是針對她所設,隻怕她不來,一來必然觸動機關。
想通此節,心不由也重重沉下去。
環視四周,書架後沉灰的牆,平平並無奇處,容鬱五指微屈,想要叩聽空實,才觸到牆麵,卻是指尖一痛,忙忙縮手——那牆麵原本光滑至極,可是方一觸手,陡然就鑽出幾千幾萬的針,密密麻麻列著。
容鬱低頭去,微光下指尖一點暗紅,頃刻轉為幽藍,知是中毒,心裏不由一灰,想道::卻不知哪裏得罪了太後,惹來如此殺手。
她一心看著指尖傷口,也沒注意四周,直到麵前大亮了,抬頭來,又是一驚:
原來機關觸動,灰牆竟是兩下裏裂開,露出一座小型的宮殿來,那宮殿與翠湖居仿佛,也有湖,湖上也有亭,外間種下無數的木槿,蔥蔥,又有許多人影幢幢,或坐或臥,竟是絲毫不在意有人觀望。也有一兩個轉頭來,容鬱看見她們的麵孔,忽然之間聽見自己的心“怦怦”作響,跳得又驚又急:那些女子容色枯槁,麵上又縱橫各色傷疤,猙獰,扭曲,將娟秀的臉毀得醜陋不堪,可是那眉眼拚湊起來,容鬱仍是認得——她恨不得她不認得,可是這張麵孔她委實再熟悉不過——在鏡中她日日都有見到。
容鬱慘然笑一聲:原來這就是關雎宮。
原來關雎宮在這裏。
那宮中諸多女子見了她亦全無反應,既沒有出來的意思,也無人呼救,坐的仍坐,臥的仍臥,恍然不曾見門,不曾見人。容鬱看了半晌,忽然想道,是了,若是她的麵容被毀成這個樣子,就是讓她再回翠湖居,她也是不願的。
不過盞茶功夫,裂開的牆卻又緩緩閉合,書架仍照原樣升上來。
天衣無縫。
容鬱回頭去,太後笑吟吟地站在門口:“今兒真是乏了,打個盹竟花了這麽久,倒是冷落你了——看到有喜歡的書了嗎?”
容鬱哪裏還敢再去動書,隻笑道:“容兒眼花繚亂,竟是不知看哪本為好。”
“既是勞神,不看也罷。”太後走過來,親親熱熱攜了她的手:“來,皇帝送了新鮮的果子露過來,你也來嚐嚐。”
容鬱僵硬地隨她出去,指尖一陣一陣的酥麻。
果子露是波斯國進獻的,似是葡萄所釀,醇厚香甜。容鬱下意識地想,若是能與忻禹同嚐倒也不失為一件美事,隨即又想到自己身中劇毒,能拖得過多久還是未知,不由心中酸苦。卻聽太後問:“容兒覺得味道如何?”容鬱回道:“果然美味。”太後笑道:“既然容兒喜歡,那麽以後每三個月來慈寧宮陪我共飲罷。”
容鬱何等機警,自然明白太後是在暗示她,她中的毒隻要每三月來慈寧宮取一次解藥即可,心下一鬆,笑道:“誠所願也,不敢請耳。”
“皇上駕到——”門口傳來通報,聲音方歇,忻禹已經大步進來,視線落到容鬱麵上,微笑道:“你也在這裏啊。”容鬱見他額上微汗,心中不由感動,想道:他必是得了消息,怕我有個萬一……如此,倒是我愧對於他了。
迎著他的目光過去,眼眸溫柔,如初見的模樣。
初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