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前情 花似伊(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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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我似乎忘了一個人。
    對,他就是順伯。憨憨的,卻又精明的順伯也是有年輕時候的。人啊,都有年輕時候。那麽,在最年輕的時候,也愛過人,或被人愛過。
    前文我提到,順伯是有過一個愛人的。這個女人如今也老了,在錫城某一個郊區當尼姑,青燈古佛相伴。這就有意思了。這個女人是誰?叫什麽?是什麽原因非要當尼姑?而順伯又為什麽終其一生不婚不娶,他就是在等待那個尼姑嗎?可一輩子已經蹉跎過去了。
    我曾經想過順伯,想問問他以前的事兒。可他避開我,不回答。我不是八卦,而是,謝穎曾拜托我,叫我幫她尋找一點資料,她想寫寫本城一些房外人士的生活,比如和尚,比如尼姑和道士。
    我不知道,謝穎為什麽要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我。(我不是記者呀。還是我渠道多?不過我佩服謝穎,她結婚後,一直沒有辭職當全職太太,依舊在報社上班,拿著不多不少的薪水。她給我的理由是:熱愛工作,特愛采訪,熱愛文字。是,我信她。她從不曾丟失自我。就算以前我們有隔閡,她那樣地惱恨我,也是一如既往地熱愛工作。她和李爾的婚姻,更多是開放式的。李爾在錫城經商,時不時地也會返回南非。這樣就有小別。但他們互相信任,磨合的不錯。)
    但她交給了我,讓我打聽,我也就上心了。我想到了順伯,想到了順伯的一生所愛。哈哈……是這樣嗎?但願我這個形容沒錯。不過,對此駱維森表示認同。那個在庵堂裏默默誦經的女人,的確就是順伯的一生摯愛。我問過駱維森,可他也表示,對順伯的以前了解不多。確切地說,他隻了解三十歲之後的順伯,對他三十歲之前的人生知之甚少。而順伯正是三十歲那年來到駱康身邊當差的。
    “最好你自己去問問他。我看,有些話,他更願意和你說。”
    此刻,我就在老宅。駱康去世後,老宅就歸順伯管理。以後,他也終將老死在這裏。我不知道,守著一個沒有了駱康的老宅,對順伯而言是怎樣一番意義?可他分明是虔誠的。每天依舊六點起床,十一時吃飯,晚上八點而臥。生活規律的就和駱康在世時一樣。
    “順伯,給我說說你的故事唄,這憋在心裏,真的舒服嗎?”我喝了口茶,幽幽地看著屋後的花園,以及池塘。池塘裏的荷花更是蓊蓊鬱鬱了。然而我的心,還是不免悵然。畢竟,許顏就是在這兒沒了的,一屍兩命。我轉過臉,看了看牆上駱康威嚴而又不失仁慈的畫像,聲音輕輕地:“庵堂,你還常去嗎?”
    我恍惚聽誰說過,這以後的四十多年裏,每個月份那幾天固定的時間裏,順伯都會去親自去庵堂送米送麵。奇崛的是,他送,庵堂裏的人也收。那我就更奇怪了,看樣子,他們之間也是說話的。如若不然,難道還是以沉默相對,以一個眼神示意?
    可等我喝光了茶,順伯還是沒有和交談的意思。我不免沮喪。
    外麵,似乎要下雨了。我想,我還是走算了。他就挽留我,說又編了一點竹子做的小玩意兒,都是小蛐蛐小螞蚱知了之類的小東西,要送給我女兒桃寶。我收下了。一來,不收的話順伯會不高興,其實家裏這些東西都堆滿了桃寶的玩具箱;二來,桃寶也真心喜歡這些。
    順伯的臉色就和緩了一些。“孫少奶奶,這種雨不會下很久的。我們老家有諺語。雲朵似山,晚霞燦爛。雲朵似鱗,大雨傾城。這天上的雲一大片一大片的,雨很快就停的。”
    還真的驗了順伯的話,幾分鍾後,雨就停了。那麽,我更要走了。“孫少奶奶,既然您真心想問我,我也不好讓您白來一趟。您還喝茶嗎?我自己做了點馬蹄酥點心,不如我請您吃點心,一邊再慢慢地告訴您。”
    這……真的讓我驚喜。雖然我依舊聽不慣他叫我“孫少奶奶”。
    “順伯,您真的願意?如果是勉強的話,那您還是藏在心裏吧。”他不願意說,我卻非要他說,也未免殘忍。
    “不,還是說出來比較好。我也不想憋一輩子。”
    他緩緩地站起身,將窗簾打開,窗外的花香就散了進來,順伯的眼神渾濁:“這是梔子花的香味。我不顧老爺子反對,執意要在後院的水邊栽了許多的梔子花,老爺子竟也讓著我,隨便我搗鼓。”他說完了,卻又笑。
    點心拿來了,果真是順伯自己親手做的,散發著陳舊的芝麻烤熟的香味。
    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傾聽順伯的故事。聽完了,我很難過,難過的想流淚。但是我沒準備紙巾。庵堂裏的女人,順伯叫她丁香。丁香,也算是好聽的名字。她雖叫丁香,但心頭最愛的卻又是梔子花。
    “我們老家,最普通最不值錢的,就是梔子花,家家戶戶,屋前屋後,誰家不種?我也喜歡呢……”順伯嘴裏又喃喃。
    丁香是地主家的女兒。不過,順伯又說大概也不是,是富農。或者連富農也不是,大致隻算得上是富裕中農。我有點聽不明白,畢竟我不是那個時代的人。順伯告訴我,解放後,土改後,國家給農民評定成分,誰家是地主,誰家又是貧農。
    “那嗎最最窮的人家叫什麽呢?”
    “那就叫赤農,就是無房無地,身無分為,一無所有。”
    地主、富農、中農、貧農、赤農……就是按照土地和財產的多少,從上至下劃分的。順伯的老家在蘇北平原一個叫河蚌村的地方。為什麽叫河蚌?不外乎村子的形狀就像一隻黑黑的大河蚌。河蚌村即便有地主,那和現在的相比,也是窮的不能再窮了。“河蚌村的地主,和錫城的地主那是不能比。就算請長工,做手擀麵,餃子饅頭,地主自己也舍不得吃,喝粥,吃稀飯,省出幹糧給長工吃。長工不吃幹飯沒力氣,也會抱怨主家小氣。一天得兩頓幹的,晚上最好得做油汪汪的臊子麵,這才熬饑。”
    我就問順伯,你有沒有幹過長工?
    “沒有。我爹幹過。解放前,我差不多才五六歲,那樣小,幹不了長工的。”但順伯又說,農村中的窮娃兒懂事早,就算真四五歲,也能幫家裏做不少事情了。比如,種菜,拔草。更厲害的就會洗衣煮飯了。“我爹是丁香家的長工,那時大家都叫他的綽號老牛頭。我爹這人,不管幹啥活兒,不怕苦,不怕累,真的像頭老牛。”
    這也是順伯的回憶錄。我真想拉謝穎過來,一起來聽聽,帶上紙筆和電腦。從順伯的語氣裏,我知道,他對他的父親充滿了感情。
    “你娘呢?”
    “我娘生下我二弟後,得了產後風,死了。我爹是又當爹又當媽。”順伯的聲音哽咽了。“河蚌村,就數我家最窮。為了安葬我娘,我爹又問丁香的爹娘借了不少安葬費,利滾利的,算下來就是五擔米的價錢。他沒轍了,隻能繼續留在劉家幹活,打長工。”丁香姓劉。
    順伯說,河蚌村乃至於整個王莊鎮富貴縣,也有不少窮戶幹長工,幫東家打糧食的。但沒人願意去劉家幫工。為啥?不外乎丁香的爹,綽號劉麻子的劉文賢,是個吝嗇鬼。劉家倒是實實在在的地主老財。家裏幾十畝的水田,幾十畝的高田,幾十畝的旱田。每到農忙,別家的地主隻管不慌不忙,靜等長工短工來家門口報道,但唯獨老劉家門庭冷落稀稀疏疏。幹長工的,除了巴望能多分點糧食,就是指望吃食好。
    可是順伯的爹老牛頭隻能去老劉家。就因為欠了債。他當長工,拿不到一分錢一粒米,幹足整整兩月的農活,劉麻子算盤珠子一撥,他還倒過來欠債三擔穀子。想想真要人的命。老牛頭是個忠厚人,老實的莊稼漢,一輩子隻知道老老實實,既然東家叫他去,他不能不去。要不,欠下的債叫兩個兒子還?那年順伯七歲,順伯的弟弟才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