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折戟沉沙新埋骨·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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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頭上的身影再也沒有動。
    蒼雲們知道, 蕭昊走了。
    沒有任何異常, 就像他平時那樣,閉上眼,然後靜靜聆聽著山間的風。
    白發三千,終於不必在此世苦苦掙紮。
    和他比起來,石之軒這邊的動靜就要大得多。那仿佛毀天滅地一般的風起雲湧,帶著駭人風暴, 從被他撕裂的那個黑暗的口子中狂卷而出, 風刀割得人麵頰生疼。
    石之軒卻對此見怪不怪,悠然踏了進去,閑庭信步似的。
    待所有風波平息,蒼雲們回過神來,慢慢回到自己的崗位,仿佛一切從未發生。
    蒼雲的武學有兩套心法, 他們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整個軍中, 會另一套心法的人隻有將軍一人而已。
    修羅鬼麵他們並不是沒有見過, 也明白那代表著什麽。
    蕭昊立在那裏, 是一種捍衛的姿態。
    他們是單修分山勁的鋒利陌刀,將軍卻一直都是他們的盾,從始至終。即便知道將軍其實並不擅長鐵骨衣,也依然要保護他們的安全。
    從今往後, 生生死死, 他們都要靠自己了。
    不隻是為了將軍, 也為了身後依靠他們苟延殘喘的半壁江山。
    陸無懼飛上城頭, 不見少年青澀,唯有男兒肝膽。“我們是誰!”
    “玄甲蒼雲!”
    “但凡侵我疆土、背叛國家者——!”
    “皆須一死!”
    此後沒有人能再為他們修理玄甲鐵衣和盾刀了,即便刀鋒崩刃,也要帶著鐵衣傲骨,血肉封疆。
    謝太後垂簾聽政的這一年,蒼雲軍主將蕭昊因操勞過度,病重不治,在武勝關與世長辭。
    舉國大慟,哀聲萬裏。
    聽聞他走時,明明隻是青年年紀,卻是滿頭白發,已然是為了戰事燃盡了最後的心血,油盡燈枯。
    大宋剛剛從昏暗的統治中恢複過來,正得喘息修養之機,卻折損如此大將,世人皆歎蒼天不公,令賈似道那等奸人富足享樂一生,卻叫真正為國之人短命老死。
    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自古莫說禦敵,喋血沙場的忠魂義士何止千萬,但他們馬革裹屍終有歸宿,滿腔熱血與赤膽忠魂終有青史長埋,而這一位……
    若天有情,合該令其位列蒼穹之中,做漫天星辰裏最奪目的那一顆。
    謝太後親自為其在武勝關塚子坡立下祠堂,定名之時感於蒼雲軍請求,將其命名為“蒼雲寨”。
    又是一年春風,桃花春水,關山新綠,陸無懼站在城頭,同二昊聊著冬天的事情。
    “等山頭的雪融盡,蒙軍就該來了罷。”
    二昊點了點頭,他是外功隊的隊長,常跟著蕭昊一起外出任務。蕭昊走後,蒼雲軍就由陸無懼接管,於是他就跟上了陸無懼。
    郭靖竭力教導陸無懼兵法,他成長得飛快,如今蒼雲軍中,沒有一人不服他的指揮。
    陸無懼掰著指頭數了數,老氣橫秋歎道:“以前我們蒼雲軍有六個蕭昊,將軍走了之後,倒是隻剩你一個了。以後再不用怕別人喊錯了名字。”
    二昊頓了一頓,回道:“輩分不能亂。”
    陸無懼早習慣了他這副惜字如金悶葫蘆的模樣,瞧見他目光落處,了然似的打趣道:“又在想陳家的小姐姐?”
    二昊臉色微紅,沒有反駁。
    陸無懼抱著盾刀,拍著他肩頭道:“你這事其實好說,算起來,陳家姐姐和我算半個同門,我爹和她父母都是桃花島門下,蒼雲軍和憶盈樓一向關係不錯,你若有心,我回頭向老師祖爺爺說一聲,請他給你們定個親事。”
    二昊卻搖了搖頭:“她是典型的冰心女子,快意恩仇,瀟灑江湖,跟著我們吃苦衝鋒陷陣已是委屈……”
    陸無懼見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麽長,眨了眨眼道:“可若沒有她們,無論你我,還是關城裏數千將士,可能都要折在剛過去的那個冬天。”
    二昊默了半晌,目光投向重重關山。陸無懼知道他在看什麽,那裏是襄陽。
    “我希望能給她一個灑脫江湖,所以我會永遠守在這裏,想著能縱情施展的她,想著她的江湖,我的巍巍關山,狼煙烽火。”
    是了,正因為想讓繁華再綻放地更久一些,才更加堅定守在這裏的想法。
    這天下的風雪,有半數都要落在他們這些人頭上,若他們不扛住,便沒有人來扛。
    “若能見有朝一日戰火平息,看你們結成連理,也是不錯的。”
    二昊笑了笑,他並不適應這種表情,但還是發自內心地勾出了這麽一個笑容,“那時候,我們大概都已經死了罷。”
    陸無懼微微一怔。
    也對,在這場戰火中,將士們大約都是要死的。
    陸無懼突然想到了什麽,站起身來朝塚子坡奔去。
    將軍走前對他們說,必要時,也請保全自己。
    盡管知道蒼雲軍每個人都必會選擇戰到最後一刻,但將軍的話,也不能不聽。
    人行天地,當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能做到這點,方可稱之為英雄。
    蒼雲軍每一個人,都是英雄。
    他找到了杜可用,就像蕭昊教他那樣,一點一點,把自己所學的所有東西,全部教給他。
    但他並不是為了讓杜可用像自己一樣帶領蒼雲上陣殺敵。
    杜可用有別的任務,他身上背負著蒼雲的未來。
    半月過去,關山的雪融盡了,蒙軍對襄樊一帶發起總攻。
    蒼雲軍憑借二十八星宿大陣與武穆遺書,屢屢製勝,百姓深感欣慰。
    然蒙軍合圍之勢已漸漸形成,沒有蕭昊空降一般的軍需供應,襄樊與三關糧道阻斷,供應不上,開始了與蒙軍抵死相抗的消耗戰。
    蒼雲軍依然有新鮮血液加入,但不知是新人水平實在太差,還是他們這些人得天恩寵,新兵練兵的速度比起之前要差好大一截。蒼雲軍們消耗甚於補給,即便有慕名而來自告奮勇的義士,也很難在短時間內學會熟練使用他們幾十斤的刀盾。
    眾人有心回天,想要力挽狂瀾,但宋室江山苟延殘喘至今,已是強弩之末。
    這般艱難,他們依然頑強堅持了數年之久。
    武勝關同襄陽城是一起破的。
    城破當日,郭靖夫婦與其子郭破虜以身殉國,郭襄僥幸逃出,武勝關守軍,全軍覆沒。
    杜可用雖不願離開塚子坡,但亦別無選擇。
    臨走那天他挖遍了塚子坡裏所有的墳頭,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他都記得,也記得每一副鐵甲和刀盾都屬於誰。
    他在這裏守了這麽多年,從未上過戰場,卻無半點怨恨。
    沒有人願意放棄這裏,但他必須把他們全都帶走。
    從少時被憶盈樓照顧,對蒼雲生出無窮崇拜之情,到臨安匆匆一撞,被大魔王嚇的嗷嗷大哭,再到親自跋涉過山水,成為蒼雲預備軍的一員。
    他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曾經的他也想過要征戰沙場,為國爭功,名留青史。
    如今,他隻想讓他們活著。
    哪怕這些被他帶走的人想要功成名就,想要關山埋骨,他也必須讓他們活著。
    哪怕他可能會是這座關城裏唯一的逃兵,可能會被罵上一輩子。
    他沒有資格做一個蒼雲,他隻是一個卑微的踐行者,為了多年前答應過那個人的一個承諾。
    杜可用帶著三百人離開關城,一步一回頭。
    炮火聲中,狹隘山道上的城牆被砸出一個巨大缺口,他看到關城之上,陸無懼鎮定指揮的模樣,遙遙以目光向他送行,一如當日送走蕭昊。
    那裏仿佛站著一個身影,玄甲鐵衣,麵目堅冷剛毅,如刀削斧刻般,鐵甲上是金色的流雲紋,和著落日的餘暉交映在一起,踏實,穩重,令人安心。
    杜可用轉過身,高高揚起馬鞭,絕塵而去。
    從此世間再沒有蒼雲軍,但蒼雲的血脈不會斷。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三關沒有了,襄陽沒有了,鄂州沒有了。
    嶽州,焦山,臨安。
    這片大地上建立起新的王朝,國號為元。
    郭襄帶著憶盈樓的姐妹們自立門戶,改稱峨嵋,終於開宗立派,跳出了戰火紛爭。覺遠大師的小徒張君寶也立起武當,人稱“三豐真人”,始成一代宗師。但杜可用沒他們那樣高絕的武功,他隻有滿肚子蕭昊教他的血脈關山,陸無懼教他的縱橫兵法。
    抗元的勢力在江湖中層出不窮,他是其中一員。
    他在都昌起義,如今是元廷眼中頭號難纏的頑固勢力,沒人知道他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也沒有人知道他和蒼雲的關係。
    他的義軍受到許多人的擁護,他們甚至擁立他成為新的領袖。
    他開始察覺到自己麾下的這股勢力不為人知的一麵。
    他們好像有著共同的信仰,叫做明尊。
    杜可用陰差陽錯成了明教第二十九代教主。
    他不通奇門遁甲之術,陸無懼能教給他的也十分有限,二十八星宿大陣在他手中,隻能發揮三成威力,即便如此也足夠讓元軍焦頭爛額。
    杜可用深感自己有負這大陣的名聲,更不願自己拙劣的用兵之術給蒼雲抹上汙點,遂把帶出來的三百蒼雲將士分作五個小隊,以旗令重新編排,簡化星宿大陣,對世人稱之為“五行旗”。
    蒼雲的傳說,終究成為酒肆說書人口中跌宕的故事。
    杜可用聽著故事裏的蒼雲軍,玄雲飛盾寒光閃,雲嘯滄瀾震長空,無懼無畏,守得一方天地朽。
    他親眼見過那樣的他們,比書裏的形象還要英武百倍,還吃過大魔王給的糖葫蘆。
    *
    光明頂中有隻有教主才能去的密道。
    那裏有他要陪伴一生的無數玄甲與盾刀。
    這個秘密,會永遠深埋在黃土下,終有一日,和明教的烈焰一起,把蒼雲們的願望燒給他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