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段柏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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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思念是是一種病,而我無藥可救。
    天中的食堂很大,我胡亂打了點飯菜,挑了一個人相對少的地方坐下,食不知味,隻為對付一下其實早就咕咕叫的肚子。飯吃到一半的時候,斯嘉麗端著盤子坐到我身邊來,輕聲問我:“可以聊幾句麽?”
    我含糊地“唔”了一聲。
    “於池子飯都吃不下,走了。你誤會她了,她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橫刀,她喜歡的人就是你,你這樣對她,她真的難過死了。”
    “你說什麽?”我問她,“我怎麽對她了?”
    她張大嘴,驚訝了半天後說:“難道你聽不明白我在說什麽?”
    我搖搖頭。
    “你果然狠心。”斯嘉麗端著她的盤子站起身來,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她低下聲音說,“我們今晚有報複行動,參不參加隨便你。”說完,她邁著嫋嫋的步子走遠了。
    報複?!我看她們真是瘋了。
    在食堂管理阿姨痛心疾首的目光下,我把隻吃了一半的飯菜倒掉,走出去,經過大操場,拐到辦公樓。在她辦公室的門口,忍不住又再一次放慢了腳步,我該死的想像力又在做怪了,真希望此時此刻,她能捧著講義和一大堆作業本從裏麵忽然走出來,微笑著對我說:“替我拿一下好嗎?”
    可是,沒有她。出現在我麵前人是陰魂不散的於池子。
    “斯嘉麗跟你說什麽?”她靠著牆問我。
    “你離她遠點。”我警告她。
    “為什麽?”她說,“有人對我好,你很不舒服是嗎?”
    “隨便你怎麽講。”我說,“但你記住,你要是敢跟著她去做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馬上就打電話給你媽。”
    “你憑什麽呢?”她直著脖子問我。
    “你說呢?”我反問她。
    “斯嘉麗說得對,就是因為我對你太好了,所以,你才會肆無忌憚地傷害我的驕傲,我的自尊。但是,段柏文,我告訴你,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不是的!”
    朝我喊完這幾句,她轉身扭頭跑掉了。
    我真想罵娘。
    那天,小耳朵老師一直沒出現。關於她沒來天中上課的原因,先後出現了三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她病了,發高燒。
    第二個版本是;學校派她去省裏參加一個青年教師培訓班去了。
    第三個版本是:她去北京結婚了。
    按我冷靜下來後的思考,這三個版本都不成立,我昨晚才見過她,她好好的,不可能生病。而學校要送她去培訓,她不可能之前不跟我們交待一聲。要是說到結婚,就更不可能了,像她這樣的極品女人,怎麽可能把人生的這種頭等大事搞得像到菜場買根蔥那麽簡單?
    不記得是在哪本哲學書上看過一句話了,當某件事情被爆之無數個真相的時候,那個真正的真相往往潛伏在最深處,所以,我寧願相信她隻是有某件急事要去處理,所以才會耽誤了今天的課程,明天隻要連上兩堂語文課,這一切就像沒有發生,人生依然風平浪靜,完美繼續。
    想到這個,我浮躁了差不多一整天的心終於漸漸地安寧下來。
    體育課上請人喝了幾瓶水,才發現身上現金告急,我跑到自動取款機去取錢,上麵的餘額是0.88元。看來我爹完全忘了要給我打款這件事。我給他打電話,竟然還是關機。實在不行,又隻能開口跟於池子借點錢度過難關了。
    隻是沒想到,“玩失蹤”也會成為一種傳染病。那晚一直到晚自習上了一大半,於池子都沒有出現。說實話,我還是有點擔心她的,因為我猜不出斯嘉麗口中的“報複”行動到底是什麽,以於池子有限的智商而言,在這類遊戲中淪為別人的棋子實在是一件太可能的事。
    我掏出電話來打她的手機,她沒接。
    我又給她發了一個短信:“有事,速回電。”她也沒理我。
    下課的時候經過九班教室,發現斯嘉麗抱著幾本書站在他們教室門口。直覺告訴我她是在等我,我裝做漫不經心地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她果然對我說話了:“想知道於池子在哪裏,跟我來。”
    說完,她抱著書往前走去。
    我想了想,決定跟在她後麵去看個究竟。
    也許是怕我跟不上,她走得很慢。我們七拐八拐,來到了小操場的假山後麵。這裏是學校最偏的一個地方,據說由於被爆常有學生情侶在此約會,校方已經加強了夜間對這裏的視查。聽說也就是在上周,我們的副校長大人就化身便衣警察,在這裏抓了不少現行。我開始有些懷疑——於池子如果不是瘋了,肯定不會在此時此刻跑這裏來撞槍口。
    斯嘉麗走在我的前麵,我這才發現她穿了一件白色上衣,頭發很長,緩緩而行的樣子,像極了一個女鬼。我心裏升起一種將被暗算的不良感,於是我大聲喊她:“喂!”
    更可氣的是,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麽,轉過頭對著我嫣然一笑說:“你是不是害怕了呀?”
    我幹脆停下來不走了。
    她轉身走回到我身邊,嗲聲嗲氣地也不知道是誇我還是損我:“我一直以為,在你的字典裏,沒有‘怕’這個字呢?”
    “怎麽沒有?”我說,“三十八頁。不信你再翻翻。”
    “你在罵我?”她微笑著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罵我三八。”
    被她識破,我隻好耍賴說:“我以為你的字典裏沒有‘聰明’這個詞呢。”
    “怎麽沒有?”她反唇相譏,“二百五十頁呢,不信你翻翻。”
    得,我可沒興趣深更半夜跟一個女生在一個如此曖昧的地方鬥無聊的嘴皮子。21世紀,隻要是個人都有個把緋聞。按說我也不是個小氣的男生,可是若是跟斯嘉麗傳上什麽不必要的緋聞,我不用想就覺得像衣服裏被人塞進幾隻螞蟻一樣全身不自在。
    “好吧。”我彎腰說,“250就此別過。”說完,我準備離開,直覺告訴我危險無處不在,自身難保的我,哪裏還管得了什麽於池子不於池子。
    遺憾的是我的直覺準確率總是高達百分之九十九。說時遲那時快,隻見斯嘉麗把手中的書被利落地扔在了地上,緊接著,她忽然張開了雙臂,像一個小飛機一樣,穩穩的“降落”在我身上——與其說是牢牢的抱住我,不如說是用她的雙臂死死的鉗住我。
    我就像被一個巨大的滾燙的餃子給“啪”一聲貼上了,大腦瞬間空白,隻覺得全身著火一般的又麻又辣。
    “不許叫,不許動,聽我把話說完。”
    毫無疑問,這是一次有組織有預謀的挾持。所以她能夠吐字清晰,紋絲不亂,像一個豁出去的女流氓。
    “你放開我再——”我話音未落,她就抬起頭。這是一雙什麽樣的眼睛啊,在凝視我的一瞬間,兩顆碩大的淚珠就像早就預備好的彈珠一樣,從淚腺中彈出,齊刷刷的落下,簡直堪稱世界奇觀。
    靠,遇到演技比董佳蕾還強的了,我隻能點點頭,聽憑她發落。
    “第一,我喜歡你。”她吸著鼻子,把她的雙手從我的腰上緩緩挪到脖子上,摟住了我。
    “第二,我非常非常非常的喜歡你。”她把頭靠在我胸上,伸出手在我臉上抹了一把,吸了吸鼻子繼續說,“你知道嗎?我隻為你而活,為你一個人而活。所以,如果你今天敢拒絕我,後果非常的嚴重!”
    我承認,我被這番愛的表白徹底搞傻了,還來不及問她後果到底有多嚴重,更精彩的戲碼就上演了,隻見她手伸到身後的裙腰那裏,倏忽拔出一把刀。這把刀像是早就在那裏了,可是為什麽我剛才一直走在她身後卻沒有發覺呢?
    求生的本能讓我立刻把她從我的懷裏丟了出去,並且很丟臉地尖叫了一聲。
    遠遠的路燈很配合地熄滅了,我們隔著半米遠的距離,一個披頭散發的穿著白衣服背著書包的女瘋子手裏拿著一把刀淚眼婆娑地望著我,這一切,真是有夠搞。
    其實我早就認識斯嘉麗,隻是不知道她自己記得不記得。早在幼兒園的時候,我們就同班。在那個班上,斯嘉麗氣質超群,總是拖著兩條哀怨的長辮子,低著頭,默默的,走路不發出任何聲音,很有女鬼的潛質。
    但那時候長的雖然文靜,但是卻有些不正常的癖好。最顯著的是,她喜歡吐口水。
    她的桌子、凳子、她用的碗,杯子,總之無論什麽,隻要屬於她的東西,她都要吐一口口水上去,以示區別。正因為她的詭異,所以我對她印象極為深刻。
    印象深刻還有另外一個原因,有一天她因為把口水吐在幾個男生的臉上,差點被他們擠到男廁所的廁所池裏,而我因為尿急,把她從裏麵拖了出來。她狠狠地瞪我一眼,罵了我一聲“狗屎”,然後飛快地跑掉。
    時光是機器,把所有的記憶都壓碎,清理。就算偶爾拾起,也隻是支離破碎的片斷,不值一提。隻有眼前的一切,才是最真實的。
    可惜我眼前這個斯嘉麗比童年時的她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對我這個“狗屎”男生也感了興趣。我真怕我把她惹急了,她一口口水噴射到我臉上,那我就真的完蛋了。
    “玩過了吧。”我真是被氣壞了,啞著嗓子吼她,“你他媽到底是要劫財還是要劫色你直說啊!”
    “劫色。”她溫柔而小聲地答我。
    在我還沒有暈過去之前,她又口齒清楚地對我說道:“於池子此時在我幾個朋友手裏,你要是乖,她啥事都沒有。反之,我什麽都保證不了。”
    說完,她再次靠近我,並一下子倒在我懷裏。
    她一隻手握著刀,另一隻手使勁勾著我的脖子,刀尖在我的胸前來回比劃。
    這個場景雷同於一些電影裏的變態殺人事件,但卻比那刺激多了。因為此刻命懸一線的是我,斯嘉麗完全占了上風。她什麽話也不說了,四周變得安靜,隻有我的心跳聲是最好的伴奏。這時,有一陣風吹來,我立刻聞到她全身散發出的一種異香,不知道什麽香水會散發這種魅惑的味道。
    “就吻我一下。”她閉起眼睛,對我說。
    我承認,月光下的斯嘉麗長得不算難看;實際上,她確實比於池子好看多了。可是對她逼吻的變態行為,我要是屈從,不如拿那把刀毀我的容算了。
    於是我當機立斷,一把放開她。她猛地跌坐在地上,抬起頭來問我:“你真的不關心她的死活嗎?”
    “不關我的事,你們愛幹嘛幹嘛。”說完這一句,我轉身,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那個是非之地。當我轉彎,遠處隱約傳來嚇人的尖叫聲,可是為什麽那聲音竟像是於池子的?
    不過我沒有回頭。
    我沒撒謊,所有和她無關的事情,此時都不關我的事。
    我隻要知道她在哪裏,她好不好,她都在做些什麽,我整顆心全都被她裝滿了。除去她,所有一切皆無意義。
    (9)
    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聽一首歌——《狂野的世界》。
    現在我終於失去了你和你的一切,你說你想要開始新的生活,你的離開刺痛了我的心。寶貝,我是這樣的悲傷……
    這歌聲無疑讓我更加想念她,因為太想念,反而讓她的麵目都有些模糊。
    雖然不願意她就此消失,但我也從未有過任何奢望。對我來說,她是一副掛在牆上的油畫,油漆未幹,美得不可褻瀆。
    隻是感到我似乎離那幅畫的距離越來越遠,連仰頭看清她容貌的機會都沒有了,我才會這麽悵然吧。
    我忽然很想喝點酒,或者起身寫一首長詩。幸虧斯瘋子之流帶給我的驚嚇讓我的身體疲憊之極,實在沒力氣去做那些瘋狂和愚蠢的事,我才得已慢慢進入夢鄉。
    第二天一大早,看到於池子的第一眼,我就明白她昨天“失蹤”是去理發店了。她把頭發剪短了,流海整個梳上去,露出光光的額頭,看上去臉長長了不少,下巴也驟然變尖了,隻是臉色慘白,好像剛被人嚇過。
    “hello,美女。”見她沒事,我總還是高興的。
    誰知道她視我如透明人,三下兩下收拾好她的東西,從我身邊徑直經過,一直坐到了教室的最後一排。沒過一會兒,把丁胖胖給換了過來。
    大舌頭丁胖胖把她的髒書包像炸彈一樣扔到桌上,口齒不清地對我宣布說,“段同學,從今天起我們是同桌。”
    “可以隨便換的嗎?”我問她。
    “可以啊。”丁胖胖說,“小耳朵老師說可以自願的。”
    好吧,我輸。誰都別跟我提那三個字——在我沒有看到她之前。今天她的課是第三節,我真希望有把特殊的“橫刀”,可以把前麵兩節課齊刷刷砍去,直入主題,那才夠酣暢淋漓。
    下課的時候,我跑到最後一排,於池子把頭埋在書裏,像是在吃書裏的字。我喊她,她抬頭,茫然地看著我說:“幹嘛?”
    “換回去!”我命令她。
    “憑啥?”她又來了。
    “丁胖胖上課老抖腿,我老以為地震了。心髒受不了。”
    “關我什麽事。”她說。
    女生小肚雞腸起來,真是不可理喻。我氣不打一處來地走出教室,來到她的辦公室門口,探頭望了望,她不在裏麵。她的辦公桌打理得很幹淨,應該是從前天晚上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三堂語文課。眼看著英語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我一心期盼她發現自己走錯了教室。可是直到她擦好黑板,寫好“lesson eight”的標題,並且打開書本宣布:“這節課調成英語,大家清楚?”我才相信悲劇仍在繼續中。
    然而大家都處在默默然中,無人體會我的錯愕心情。
    我憤慨地自言自語:“提前調課班長難道不知道提前通知一聲嗎?!”
    丁胖胖湊過來說:“你想她啦?”
    我機警的瞪了她一眼。她卻回報我粲然一笑。哎喲我的媽,胖女露笑容,彗星撞地球。我早就該料到於池子那張不上保險帶的嘴,會替我把此事宣揚得人盡皆知。看著英語老師讀單詞時那張被鮮豔的桃紅色唇膏渲染得十分醒目的嘴巴,我感覺我屁股上像把火在燒,怎麽坐都坐不住。幸虧有個丁胖胖在我身邊不停地抖腿,才稍稍可以掩蓋一下我的不安心跳。
    中午的時候,我做出一個決定——逃學。
    理由有兩個,第一是回家跟我爸要點錢。第二,我必須要出去走走,不然我就要燒爆炸了。
    我好不容易才在書包裏找到一枚硬幣坐公車回家,用鑰匙打開門以後,我看到客廳裏站著三個人,一個是董佳蕾,另外兩個年紀都挺大,頭發花白,笑容慈祥。但我不認識,從來沒見過。他們正對著我家的天花板指指戳戳,好像是在說什麽層高不夠,感覺有些壓抑什麽的。
    “叔叔阿姨,這樣子,你們先回去,有什麽事我們電話再聯絡。”看到我進門,董佳蕾有點慌,急著把那兩個人往外推。
    “你兒子都這麽大了啊,”那個老婦女經過我身邊的時候,好奇地看了我一眼,大聲說道:“其實我們買房子,就是想兒子結婚後把我們原來的房子讓給他,我們搬出來住,跟小孩子住在一起,不習慣的……”
    “好的,好的,電話聯絡,電話聯絡。”董佳蕾不等人家把話講完,就急匆匆地把門給關上了。
    “我爸呢?”我問她。
    “你問我,我還問你呢。”她眼光閃爍,不敢看我,一看就是做了虧心事。
    “那兩個人是誰,”我問,“來我家幹什麽?”
    “不知道。”她真幹脆。
    我推開他們房間看了看,我爸真的不在裏麵。我站在客廳裏打電話,董佳蕾抱臂坐到沙發上,冷冷地對我說道:“打不通的,你要真想知道他在哪裏,為什麽不去問問你小女朋友的媽咪,不過我也好心提醒一下,他們正風流快活,未必有空理你。”
    她又來了!
    “我要賣房子!”她忽然風度盡失,從沙發上跳起來,紅著眼睛對我喊,“你聽好了,我要賣掉這裏,所以以後,你永遠都不要再回來,有什麽事,找你爸去,不要找我!”
    “這是我家的房子。”我可不糊塗。
    “你爸在跟我結婚以前,就已經把房子轉到我名下了。”董佳蕾說,“不然,你以為我會嫁給他那個糟老頭!?他有什麽,他算什麽!他把我董佳蕾當什麽!”
    在她失控的尖叫聲裏,我隻覺得天旋地轉。
    時光忽然回到多年前,我還是個小孩子,穿著汗衫和短褲,卡通皮涼鞋,背著畫著一群快活藍精靈的書包。我媽媽牽著我的手帶我來到這裏,她把我房間的門推開,對我說:“柏文,喜歡這個新家嗎,不過從今天晚上起,你要一個人睡覺了哦。”
    當時我隻顧著舔手中快要融化的火炬冰淇淋,沒回答她。
    那些快樂幸福的時光,怎麽在我擁有的時候,我竟一點兒也不在意呢?
    我搖晃著上前一步,指著董佳蕾的臉,大聲說道:“你也給我聽好了,這是我的房子,我媽的房子。你要是敢動它,我就把你敲扁!不信你就試試!”
    “我等著!”董佳蕾毫不示弱地與我對視。
    我摔了門,跑下樓,坐在小區的花台邊喘著氣打於池子媽媽的電話,於池子媽媽是我爸的戰友,為人爽快熱情。我媽在的時候,她們常在一起喝茶聊天,討論美容心得。我媽走後,我爸有啥爛攤子,都是她出麵替他收拾。但我深信,她和我爸之間是幹淨透明的,絕不像董佳蕾那種心靈黑暗的人形容得那麽不堪。
    電話很快就通了,她遲疑了才一下對我說:“我也不知道他在哪裏,或許出差了吧。”
    “我找他有急事,很急的事。”我說。
    “那我幫你找找看。”於池子媽媽說,“你在學校好好的,找到我告訴你。”
    我看出來了,她在撒謊。
    很明顯,他們幾個人之間有一個共同的秘密,而我被堂而皇之地排除在這個秘密之外。
    其實我可以不在乎這個秘密,但我不能不在乎他如此地不在乎我。他是我的父親,我還沒滿十八歲,就算他不關心我的成績,也不能不關心我晚餐應該吃啥。直到現在,我才可悲地發現我真的還隻是一個孩子,一棵失去依靠的無根的小草。
    我不想回學校,但我也不知道我應該去哪裏。我在大街上漫無目地地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竟來到了那天和她聊天的小河邊。或許是為了照應此情此景,老天竟然又知趣地下起雨來。我如同被誰牽引,不由自主來到她坐過的長椅邊坐下。很可惜我穿的是校服,沒有帽子,不然我可以學她把帽子拉起來,暫時拒絕整個世界。所以我隻能脫掉我的鞋,把我走得酸漲的兩條腿盤起來,並用手圈住它們。
    我覺得冷,惟有回憶讓我溫暖。
    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有人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輕聲問我:“是你嗎?”
    我如被電擊般地轉頭,看到她。她穿了一套簡單的運動服,打了一把紅色的小傘,正彎下腰詢問地看著我。
    我真懷疑我是不是進入夢鄉了。
    “果然是你。”她微笑了一下,選擇在我的身邊坐下,那把紅色的傘同時輕巧地罩住了我倆。
    我責備自己,為什麽不早點睡著呢。如此美好的一幕,我期盼了不知道有多久,現在居然美夢成真了!我大氣都不敢出,其實我也很不希望她說話,因為如果這樣的話,夢是不是就永遠都不會醒?
    但她還是打破了夢境:“你為什麽不去上學,而跑來這裏?”
    “那你為什麽不去上班,而跑來這裏?”我一邊反問,一邊勇敢地轉頭看她。她的側麵真是好看死了,我敢說世上再也沒有一張側臉可以如此清新動人——如果蒙娜麗莎有側臉的話,最多也不過如此了。其實我以為她會責備我,誰知道她隻是這樣輕言細語地問我一句,不然,我哪裏敢放縱自己和她如此頂嘴。
    “我請了三天假。”她說,“來做一個決定。”
    “那,你決定了麽?”
    她搖搖頭,轉頭看我說:“這是一個重要的決定,可不能馬虎。更可況我的計劃還被你打亂了呢。”
    “為什麽?”我吃驚地問。
    “因為你坐了我用於思考的位子啊。”沒容我再說話,她又搶先一步問我說:“對了,你爸爸找到了沒?”
    “沒。”我說。
    “按你對他的了解,他會去哪裏?”
    我搖頭說:“我一點都不了解他。”
    她歎口氣:“十七歲的煩惱,總是一模一樣。”
    我可不想她看輕我,一連串解釋道:“老師,我知道你怎麽想,可我真的不是為賦新辭強說愁,我的事很麻煩,我爸失蹤了,我繼母要賣掉房子,我身分無文並且無家可歸。或許從明天起,我就得退學了。”
    “哪有那麽嚴重!”她笑。
    不明白為什麽在她的眼裏,我的言行舉止好像永遠都那麽好笑。就在我無比沮喪心灰意冷的時候,她補充的一句話差點讓我眼淚蹦出來,她說:“老師怎麽可能讓退學這種事發生呢?”
    我低下頭,用雙手捂住臉,掩飾我的窘態和感動。
    “你因為這些心裏不痛快,所以才在操場上和別人打架?”
    她到底還是知道了。
    “對不起。”我慌忙抬頭解釋,“那完全是一場誤會。”
    “我知道。”她說,“我想我了解真相。”
    她如此照顧我的自尊,讓我更加很羞愧——在她休假的日子,還令讓她如此操心。
    “這樣吧,我先送你回學校。”她安慰我,“一切煩惱很快都會過去的。”
    “那你的煩惱呢?”我說,“你也相信它會很快過去麽?”
    她沒回答我,而是多少有些無奈地笑了笑。
    我真恨自己管不住自己的嘴,說出這些讓她難尷的話來。雖然我的事和她的事比起來,在她心中真的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僅僅是我用於逃課的不守規矩的一個理由,但站在她老師的立場上來說,我是完全可以理解並認同她如此看待我的。哪怕這種理解和認同,讓我痛得心都快要碎掉。
    “還記得我跟你說過,以前我和我一個好朋友經常來這裏麽?”
    “她叫吧啦。”我說,“我一直記得這名字。”
    “是的,吧啦。”我注意到,當她念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語氣特別特別的輕柔,仿佛怕一大聲,回憶就被嚇跑了一樣。於是我也安安靜靜地,等她繼續說下去。
    “她死了。”她看著我說,“後來我就常常想,人隻要活著,就是最大的希望。災難往往是人生最好的教材,教我們如何更好地活下去。”
    她是在開導我,我知道。
    為了開導我,她不惜觸碰一些不快樂的往事,我亦懂得感恩。
    “那個吧啦,她為什麽死呢?”我說,“難道是跳河自盡的麽?”
    她笑了,狡猾地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你看,雨下大了,我們該走了。”
    我坐著沒動,沉默地反抗。我希望她能把我當成一個知心朋友,這樣才不會隻給我一個有頭沒尾的故事。但同時我心裏又很明白,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我永遠都跨不過歲月的鴻溝直達她心裏最秘密的領地。於是我隻能犯傻不動,單純地希望這份時光能盡可能地被延長。多一秒是一秒!
    然而不解風情的雨真的越下越大,而她那把小小的傘已經快要招架不住了。
    就在我擔心她感冒快要投降的時候,她卻開口說道:“既然你這麽不想回學校,那就到我家去坐坐吧,離這裏很近的。”
    我忽然耳鳴了,腦子裏像開過了一輛重型機械車,什麽都聽不清。
    “去我家坐坐。”她重複了一遍。
    去她家!
    坐坐!
    此時此刻的我,像一個走在大街上忽然撿到了一張八千萬彩票的彩民,幸福瞬間蔓延成一片汪洋大海,一顆小心被喜悅漲成一個巨大的風帆,不顧風浪,傲然起航。
    (10)
    到她家的時候,我們倆都淋濕了,她一定很冷,開門時,握鑰匙的手都在顫抖。
    我真想把那樣一雙手抓住,替她暖一暖。
    來不及我胡思亂想,她已經打開燈,從鞋架上遞了一雙拖鞋給我。我的褲子從腳跟一直濕到膝蓋,簡直成了漸變色的了。有些窘迫,她給我的那雙嶄新的男式拖鞋很寬大,比我42號的腳要大出一個號碼。
    “家裏有點亂。這兩天都沒空收拾。”她對我笑了笑,笑容裏充滿疲倦。
    我放眼一看,其實也不亂,或許亂的,隻是她的心情吧。
    我立刻覺出自己的不懂事,不應該在她這麽累的時候還來打擾她。她又給我遞過來一套衣服,還有一條毛巾。
    “進浴室換好再出來,把髒衣服掛著就好,頭發也要擦幹,浴室裏有吹風機,可以吹一吹,不注意的話該感冒了。”
    我本想拒絕,用滿不在乎來表現一下自己的男兒氣概,但是眼看著自己仍在滴水的褲腳,怕弄髒了她家的地板,隻好乖乖走進浴室。
    她塞給我的是一套男式的家居服,也是簇新的,衣領上的標簽還沒有拆除。衣服大了點,我穿上,有些晃蕩。
    這套衣服,和那雙鞋,大概都是給某個重要“客人”準備的吧?
    鞋比我大一碼,衣服比我大一些,都讓我有一絲絲嫉妒。
    我再次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頭發淩亂的貼著腦門,耳朵邊緣特別紅,像是剛剛撒了一個很大的謊,一臉掩蓋不住的慌亂。關上門的盥洗室太安靜了,以至於聽不到她在外麵走動的聲音,一切都安靜得出奇,如果不是真真切切的能聞到沐浴乳的蘭花清香,我絕不敢不把它當做一場夢——我居然在她家的浴室裏!
    段柏文,你三生有幸!
    好不容易平複好自己的心情,我用溫熱的掌心抹平額頭的發絲,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出去。
    外麵的空調打得很足,一冷一熱,我的臉肯定更紅了。
    她手裏握著一杯清茶,正站在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前,像是在端詳,也像想著什麽心事。我不知該喚她,還是直接走過去。隻能傻傻的站在原地。
    不過她還是很快回過神:“你隨便坐,我也去換件衣服。”
    說完,她進了裏屋。
    我也往那幅畫看去,那畫不就是她電腦屏保上那一幅麽,掛在牆上,比電腦屏幕上的更顯氣質。
    我雖然看不懂畫,但直覺告訴我,這應該是真品。
    在她家,根本就不該有任何贗品和虛偽的東西存在。
    我還在研究那幅畫的時候,她換好衣服出來了。也給我倒了一杯茶後,她伏下身,在電視機旁矮櫃上的碟片架前挑挑揀揀,仿佛在自言自語:“現在的年輕人,都喜歡聽什麽樣的音樂呢?”
    “老師,你也是年輕人呀。”說完這句話,我才意識到自己的拍馬屁的露骨,於是又補上一句:“其實,我們什麽都聽不懂的,就是喜歡瞎摻和。”
    這都什麽跟什麽呀!
    我的好口才,好像被剛才兜頭的雨水潑到下水道裏去了。
    不過她好像沒有聽到我在說什麽一樣。而是從一堆碟片裏果斷地抽出一張來,送進了cd機。
    那是小野麗莎。謝天謝地,我知道她。
    隻可惜如今再好的音樂,對我而言都是白瞎。
    茶幾上放著一個玻璃煙灰缸,晶瑩透亮,不像煙灰缸,倒像個工藝品。似乎也是新的。那個“客人”真好命,連煙灰缸都替他準備好了。煙灰缸旁,就放著一副相框。想來真是不幸,那張照片沒能逃過我的視線。雖然我一開始就竭盡不想看到,但他們的大頭照還是盡收我的眼底。
    他正在吻她的耳垂!
    這般下流,我都替他臉紅!
    再仔細一看,果然,他靠她要命的近,正低著頭親吻她的左耳,而她,好像在聽他低聲唱什麽歌一樣,眼睛眯成兩道彎,嘴角洋溢著甜蜜的笑容。
    不得不說,他的近影看上去十分英俊。
    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成熟男人的氣息,讓我汗顏。
    他,就是那個“客人”吧?
    我壓根沒有權利過問她的私生活,所以,關於那個照片上的“客人”的來曆,身份,以及她是否感覺幸福,我也隻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繞道而行。
    她家的沙發,有淡淡香味。這令我我想起我家那個臭的要死的沙發。其實本來沒那麽臭的,因為我爸總是坐在沙發上抽煙,董佳蕾為了去除煙味,就用她的法國香水來蓋,又因為靠近廚房,不免沾上油煙味,結果幾種味道混合在一起,時間一長,味道難聞得人躺都躺不下來。
    董佳蕾成天呆在家,連把沙發拆了洗洗都不肯做,除了欲蓋彌彰雪上加霜胡作非為胡亂猜疑,還能幹出什麽好事來呢?
    活該我爸被她賣了還替她數錢。
    她坐的位置離我有點遠,我有些失望,又不敢靠近,掙紮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放棄。
    但有一點肯定是,她看上去比我還要心神不寧。而她心神不寧的樣子讓我心如刀絞,恨不得給她一個狠狠的擁抱。
    “你該餓了吧,我給你弄點吃的。”她忽然想起來,說完就轉身飛快進了廚房。
    我忍不住走進去,發現她看著櫥櫃在發呆,我看到櫥櫃裏碼各整整齊齊的各種各樣的方便麵,我走到她左邊,問她:“你平時就吃這個?”
    她不理我,好像沒聽見。
    我有些尷尬,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話,她卻又轉身看到了我,問我:“你什麽時候進來的?”
    “剛剛啊。”我說。
    “瞧我都沒聽見,”她抱歉的說:“我隻會煮這個。你是要酸菜魚口味,紅燒肉口味,還是麻辣牛肉口味呢?”
    “麻辣的吧。”我隨便亂挑了一個。
    她給鍋接上水,開始煮麵。
    我看著她的背影,鼻子竟有些酸。
    我已經多少年沒吃過煮方便麵了?
    在我小學甚至初中,在網吧度過的日日夜夜裏,頂多是開水潦草的泡一泡;在董佳蕾家裏(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知道我原來是一直住在別人家),餓了隻能等,沒什麽可以墊饑。
    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背影竟讓我想起我久違的母親。這種無厘頭的聯想讓我心像被丟到雲端再陷入深海一樣,痛苦和幸福的雙重感絞得我快要閉過氣去。
    麵終於好了。
    我們麵對麵坐。她把香氣撲鼻的麵碗推到我麵前,麵上還蓋著一個荷包蛋,外加幾片火腿,我幾乎潸然淚下。
    “我吃過最好的麵,是天中旁邊的拉麵館裏的。”她穿著圍裙,用一隻手撐著下巴,眼神變得很朦朧,似乎沉浸在某種美好的回憶裏。像個小兔子一樣可愛。
    不知道為什麽,隻能想到小兔子這樣的形容。
    我問:“你怎麽不吃?”
    “我不餓。”她笑著說:“我晚上吃的都很少,睡前衝杯麥片就飽了。”
    “老師,你有個壞毛病。”我一邊吃麵一邊說她。
    “是嗎?”她說,“是什麽?”
    “你太愛走神了,跟你說話,你總是聽不見。”
    “有嗎?”她說。
    “有的。”我說,“不過在大街上可不能這樣,會很不安全。”
    “段柏文,”她下定決心一樣對我說,“我要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我的左耳是聽不見的。不信,你可以試著在我左耳說句話,即使是大聲的話,我也可能聽不見的。”
    我忽然想起剛才那幅照片,怪不得那位“客人”要親她的左耳。一定是非常疼惜她,才會這樣吧。即使有些失聰,仍然把她奉若掌上明珠。我心中的醋意不可遏止的膨脹發酵,差點讓我打了一個噴嚏。
    她說:“不信,你可以在我左邊說一句話試試。”
    可是說什麽呢?
    如果真要我說,那一刻,我心裏隻有一句話:老師,我喜歡你。
    我是多麽想把這句話大聲在她左耳喊出來,哪怕她真的聽見了,真的聽見了又怎麽樣呢?喜歡不是罪!
    我壓抑得太久了,不應該辜負上天給我的這麽好的一次機會。
    如果她認為我太過放肆或大逆不道,就讓她殺了我吧,反正橫豎都是死。就像我藏在語文筆記本最隱秘一頁的那句詩:若動了心是死路一條,我死得其所。
    想到這,我終於鼓起勇氣,站起身,在她左邊的沙發上坐下。
    她很配合的將頭發撥到耳後,指指自己的耳朵,又將頭側過去一點。隨時做好準備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是我第一次這麽靠近她,她細弱而漆黑的頭發,溫順的披在肩上,像一把真絲製的小雨傘。
    可上,我最終說出口的話卻是:“我每天都穿增高鞋墊的。”
    她在笑,我不能確定她是不是聽見了。
    可是,你知道,這根本就不是我想說的話。
    我臨時改變主意,做了可恥的逃兵。
    時光被凝結了。我一直在她左邊坐著,她也沒有回過頭。我嗅得到她頭發的味道,遙遠得像是撥開密布的陰雲,傾瀉而出的陽光的味道。
    我好不容易才扭開我一直盯著她看的不禮貌的腦袋,轉到她家電視機旁邊那堆dvd碟片上,它們好像都沒有拆封,而且全都是美國大片,應該不是她的口味才對。我問她為什麽不看,她告訴我她沒有時間。
    我大著膽子學大人腔責備她:“沒時間看還買,浪費錢。”
    她並不在意我的冒犯,而是問我,“那你呢,喜歡看電影嗎?好像現在的年輕人都不太喜歡看電影呢。”
    她口口聲聲都是“現在的年輕人”,我小心眼地懷疑她之所以這麽說是不是要刻意營造出我和她之間的代溝來。
    為了在她麵前顯示我的素質和成熟,我開始賣弄,並跟她說起我最喜歡的電影《重金搖滾雙麵人》——
    “這部片作為商業片來說,製作精良,技巧純熟。雖然可能會飽受眾多重金屬迷的批評,但我個人認為這部片還是很有可取之處:男主角分裂人格的秘密折磨了自己,也折磨了他心愛的女主角。但是在他決定不再保守這個秘密之後,也就不受秘密的困擾了。一直反對他的事業的女主角也轉而支持他了,這點很發人深思。”
    我誇誇其談,像電視新聞評論裏的醜角。真是中邪了,在我開始張口說話以後,我就變得停不下來。
    當我意識到我應該住嘴的時候,我看了看手表,十點了。
    我知道,是時候離開了,再呆下去,就太不禮貌了。
    我站起身,看了看窗外,決定和她告別。
    換好我的濕衣服,把那件t恤整整齊齊地疊好,我們回到門口。
    她穿著一雙橘紅色的卡通拖鞋,非常小的鞋子,旁邊就是我又髒又笨重的球鞋。我彎下腰換鞋,她站在門邊,問我要不要帶一把傘走。
    “不用了。已經不下雨了。”
    “那好,回校以後,一定要發個短信給我。”
    我點點頭。
    她最後叫住我說:“謝謝你。”
    我抬起頭。
    她又重複了一遍:“段柏文,謝謝你。謝謝你剛才一直在說話。老實說,最近這段時間,我一個人總是容易呆住,有一個人在身邊說話,時間不會那麽漫長。”
    “這麽說我也該謝謝你。”我說,“其實我也很長時間,沒有這麽跟人說過話了。”
    “好啦,快走吧。”她說完,踮起腳,伸出手,在我的頭上撓了撓,我的頭發一定變亂了。但我們還是一起由衷地笑了。
    “卡擦。”她的房門在我身後合上,我立刻後悔我錯過了機會,沒有大膽的說出我的表白。是真的後悔,但是我始終沒有再回去敲門,我隻是用最快的速度跑下樓,跑出小區,站在一個電線杠旁邊,抱著自己的頭,狠狠的往電線杆上撞了三下。
    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懲罰我自己的最好方式。
    (11)
    當我捂著劇痛的頭,發現自己剛才的銼樣被人盡收眼底的時候,已經為時已晚。
    特別是,看到我出醜的人並不是別人,偏偏就是那個路虎男——也就是那套睡衣和那雙霸道的拖鞋的主人——這不是冤家路窄是什麽!
    我發誓如果我之前發現了他的車,就是現在脖子上架著一把比斯嘉麗昨晚亮出的獨門武器還要長十倍的大刀,我眉頭也絕不會皺一下。
    真是老天沒眼。
    奇怪的是,他的車離我的距離真的很近,可為什麽之前我竟然一點也沒發現?
    我微微回頭,確定他正透過玻璃窗在審視著我。車內的音響屏幕發出綠油油的光,他的整個人雖然看不清楚五官,但表情一定是充滿嘲弄的。我挺直了我的背,想盡量顯得挺拔些。就在我發現了自己可笑的同時,身後傳來了汽車的喇叭聲。
    他是在叫我。
    離開還是過去?我正在猶豫,身後的嗽叭又響了一聲。
    誰怕誰?!
    或許是不顧死活地想跟他pk,又或許是心裏藏了太多對他有很多的好奇,我來不及分析自己的心態就走到了他車的旁邊,拉開了他的車門,坐上了車。
    “星光這麽美,幹嘛自殘?”他問。
    “我願意,我喜歡。不行嗎?”我以無賴的方式開始了我對他的挑戰。
    “一定是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吧!”他用嘲笑的口吻說,“雨水淋濕了褲子,要不就是作文沒有拿到高分,或者被老師批評不用功,又或者,被隔壁班的女生翻了個白眼?”
    我敢肯定,他是故意這麽看扁我。
    我決定跟他來點狠的,於是我問他:“你認識吧啦嗎?”
    他果然被我震到,手放到我肩上來,問我說:“你都聽說了些什麽呢?”
    “沒什麽。”此時不賣關子,更待何時。
    “你去她家做什麽?”他語氣似審犯人,但我卻超有成就感。我鐵了心,我就是要惹怒他,讓他不安,讓他難受,所以我慢悠悠地答道:“我要是說我代表全班同學去看望她,你信不信?”
    “信啊。”他說,“你長得就挺團支書的。”
    “你罵誰呢?”
    我們班那團支書,動不動拿官腔跟我說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
    他冷靜地說:“你小子不給我老實招,我還會抽你。你信不信?”他一邊說著,放在我肩上的手就一麵加重了力道,他力氣真是大,疼得我忍不住大叫起來。
    “放開我。”我齜牙咧嘴地喊,“不然我告訴李老師!”
    “這個我真怕。”他說完,哈哈大笑,鬆開我,掏出一盒煙,問我要不要來一根。我接了過來。他替我把煙點燃,這感覺我還是挺喜歡,至少這樣我們看上去平等了許多。
    我動動我還在痛的肩膀問他:“你是被她甩了麽,拿我出氣。”
    他吐了一口煙,很臭屁地對我說:“你去問問她敢不敢甩我?”
    “別吹了吧,你這麽能,為什麽不敢上去找她,而是鬼鬼祟祟地躲在她家樓下?”
    “我們有過約定,我三天不打擾她。”他說,“過去我曾多次讓她失望,這一次,我想守住諾言,讓她好好想一想。”
    “你叫什麽名字?”我問他。
    “怎麽她沒告訴你嗎?”他說,“我以為你啥都知道呢。”
    不說就算了,小氣鬼。
    “我就知道你很有錢,開這麽好的車。”我酸酸地說,“你是富二代麽?”
    “我也想,沒那個命。”他說,“我平時都在北京,這車是我哥們兒的,他叫黑人。這幾年運氣好,發了財。你應該聽說過他的吧,他以前在這一帶可是風雲人物。”
    我搖搖頭。
    他笑著,恍然大悟地說:“我們出來混的時候,你還在念幼兒園吧?”
    算他狠!一棍子把我打到非仰望才能看到他的距離。
    “你老師,她好不好?”他忽然問我。
    “不是很好。”我老實對他說,“或許,你應該想辦法讓她快樂一點兒。不要老是讓她吃泡麵,那樣對身體很不好。還有,別給她買那些打打殺殺的爛片子,我猜她一點兒也不喜歡。另外啊,你以後要是和她照相,麻煩你不要擺出色狼一樣的pose,那樣跟她很不配的。”
    “看來你小子知道的真的不少。”他盯著我,有些我喜歡的醋意在空中飄蕩。
    “擅於觀察而已。”我提醒我自己剛占上風,一定要穩住,不能輕飄飄。不然隨時又會被他掰回一局。
    他對我宣布:“我這次回來,是要帶她走的。”
    “你帶不走的。”我斬釘截鐵但其實無比心虛地說。
    “我們要不要賭?”他問。
    “不賭,無聊。”
    他沒有生氣,倒是哈哈大笑起來:“長夜漫漫啊,既然都這麽無聊,不如我做件好事送你回學校吧。”
    我本想推脫一下,但想到自己身上沒錢,就把逞能的話活生生咽了回去。就在他發動車子的時候,我倆同時從後視鏡裏發現了一個人,是她,正從小區裏飛快地走出來。她在居家服外麵套著一件和她身材很不相稱的大外套,像一個很大的蹦躂的棉花糖。
    我先打開門跳下了車。
    不知道為什麽,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和她男朋友在一起。
    但一切為時已晚,她已經看到了一切,並且停下了腳步。
    路虎男沒有下車,而是在車上又點燃了一根煙。
    就這樣,我們三個,組成了一個奇怪的三角形,定格在夜色裏。
    最先移動的人是她。她走到我麵前來,小聲對我說:“你手機關機的嗎,我忘了你身上沒有錢這回事了,這裏要走回天中,可不是一般的遠。”
    我感動得無以複加,原來她追出來,是因為我。
    我趕緊掏出我的手機來看,我沒有關機,隻是上課時把它調到了靜音狀態,所以才會來什麽電話都不知道。再一看上麵,乖乖不得了,差不多有二十個未接電話,我的電話從沒這麽忙碌過,難道發生了什麽天大的事?
    我正想著呢屏幕就亮了,又有電話進來。
    我把電話放回口袋裏,她提醒我說:“怎麽不接?”
    “不會有什麽事。”我說。
    “是你爸爸吧?”她說,“快,接一下。”
    我不敢違抗她的命令,隻好把電話拿起來放到耳邊,電話那頭傳來的是於池子的媽媽孫阿姨著急的聲音:“柏文,你終於接了,你在哪裏?趕緊來我家一趟,你爸爸在這裏,他喝得有點多,情緒有點不穩定。”
    “他到底怎麽了?”我問。
    “別問那麽多了,趕緊過來……”
    她的話還沒說完,電話斷了,不知道是被誰搶了還是砸了。
    我再打過去,那邊已經關機。
    “怎麽了?”她問我,“是不是有你爸消息了?”
    “不知道,好像不太妙。”我臉色蒼白地握住電話,心跳得飛快,因為我知道,於池子的媽媽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如若不是事情真的糟到一定的地步,她絕不會打電話向我求助。
    我那該死的父親,他到底怎麽了呢?
    “他在哪裏,我陪你去找他。”說完這句話,她一把拉開了路虎車後座的車門,先拉我過來,把我一把推進了車,然後她自己也跳上了車,對著空氣命令道:“開車!”
    車子並沒有動。
    一分鍾過去了,兩分鍾過去了,三分鍾過去了。
    不得不承認,在這場沉默的博奕裏,我是最尷尬的那枚過河卒子,坐看高人過招,等待命運裁決。
    她口氣堅決地說:“你要是不送,我們就打車。”
    他答:“你要敢下車,我就打斷你的腿。”
    我靠,居然當著她的學生如此不給她麵子,我正想站起身來,脫下我的髒球鞋敲碎他的頭的時候,他卻轉過頭來溫柔地對她說道:“你坐前麵來,我就聽你的。”
    而她居然沒反對,拉開車門乖乖地坐到前麵去,就在我看得目瞪口呆的時候,她轉過頭來問我:“我們該去哪裏?”
    “龍櫻花園。”我屈辱地說。
    我也不知道我的屈辱從何而來,但我找不到別的更好的詞來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如果不是我那不爭氣的老爸,她應該不必這樣低三下四甘拜下風吧。在我看來,她和他之間,完全應該是那種她叫他站他不敢坐,叫他往東他不敢往西的上下關係才對。
    我甚至不要臉地想,如果換成我,那指定是這樣的。
    下過雨的街道濕嗒嗒的,又不是周末,這個時間路上幾乎沒有行人。路虎男把車開得飛快,車技算是過得去,至少比我爸那開車像睡著,刹車像驚醒的技術穩定得多。
    我正在心裏誇著他呢,他卻一個好端端的急刹車把車停到了路邊,身子往前傾,兩隻胳膊放到方向盤上,扭頭問她:“聽說你家有不少方便麵?”
    她不答。
    “還有什麽打打殺殺的爛片子?”他又問。
    她依舊沉默。
    “還有,我們的合影?”
    我發誓,如果路虎男再問下去,我的心就要跳出胸腔了,我可不想她對我有什麽誤會,把我當成那種超級八卦的小男生。
    “張漾。”她說,“你答應給我三天的,說話要算數。”
    原來他叫張漾。
    “你呢?”他忽然朝她大吼,“你他媽說話算數的嗎?你不是說,你把過去統統都忘了嗎?”
    “別這樣。”她好像在求他。我知道,她是不想讓我看到她和他吵架的一幕。她是我的老師,她有她的尊嚴。
    “回答我。”他卻不依不饒地在逼她。
    她顯然很為難。
    “如果你答不出來,請原諒我,我要當著小朋友做點不該做的事了。”說時遲那時快,令我震驚的事情發生了,隻見他一把拉過她,並埋下頭,吻了她。
    很短吧,三秒種?
    但這個尺度遠遠地大過了我心髒的承受力。
    我整個人碎裂到空氣裏,片甲不留。
    車子很快就重新發動了。車內的空氣變得很詭異,車子很快就要到達目的地,可我已經控製不了我自己,就在我準備拉開車門跳下車的時候,忽然車子開始激烈的搖擺,他喊了一聲:“操!”方向盤一個急轉,我們的車子已經橫在了綠化帶上。再往後方瞧,就看到一輛桑塔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我們的左前方衝了過去,那輛車穩穩的撞上了排在我們後麵的一輛商務小車上。商務車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才在馬路牙子邊勉強停住。
    我回頭,從我這個方向唯一能看清的是肇事車處車頭冒起了陣陣白煙。以及車牌號碼:a87661。
    “爸!”我直接打開車門就從路虎車上跳了下去。
    這是他的車,我不會認錯!
    我跑到他車子旁,拚命搖車窗,終於看到我爸煞白的臉。他費力的打開車門,走下來,看上去倒是安然無恙,隻是一身的酒氣。半睜著眼問我:“你怎麽來了啊?”
    他到底喝了多少,喝成這樣還敢開著車出來?這不是自殺是什麽!
    被撞的一方車上是三個男的,下了車以後就罵罵咧咧的站在我爸周圍,連聲說:“怎麽開車的呢,找死是不是啊!”
    我爸完全還是驚魂甫定的狀態,他茫然的走上前去,嘴裏說著胡話:“撞哪裏了,讓我瞧瞧!”
    那個人推開他的胳膊就開始打報警電話,他沒站穩,一下子就跌到地上。伸手扶他起來的人,是張漾。
    “哥們兒,”他一麵扶我爸站起來,一麵大聲朝那三個男人喊道,“別衝動,有事好商量。”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又傳來一聲急刹,另外一輛車停在路邊。隻見孫阿姨從車上狂奔下來。她直衝過來。奔上前去就拉著我爸,拖著哭腔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老段你沒事吧?”
    張漾一步上前,徑直走到我爸車前麵,檢查了一下車況,又低下頭不知道問了我爸一句什麽。可是我爸朝他揮揮手,大喊了一句:“我就是喝了,咋的吧!”
    我整個人都懵了,完全不清楚狀況。
    被撞的那輛車外表看不出哪裏有問題,我爸的車就糟了,車頭毀得一塌糊塗。要是再撞猛一點兒……我不敢再往下想,身體也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就在這時候,她走到我身後,伸出手拍拍我的臂膀。
    圍觀的人開始越來越多,對方可能也不想把事鬧大,上來一個代表問道:“公了還是私了,你們誰說了算。”
    “私了。”孫阿姨聲音顫抖地說。
    對方伸出五根手指頭。
    “五千?”
    對方緩緩地搖搖頭。
    “公了!”我爸突然大喊起來,把兩隻手腕並到一起,舉起來,一直舉到對方眼前說,“抓我進去,我就等著被抓進去呢!快點,把我抓進去啊!我他媽等這一天等很久了!”
    我看著我那失態的,醜陋的父親,覺得天和地都在搖晃,世界末日就要來臨。
    “你瘋啦,胡說八道些什麽!”我衝上前,使勁推了我爸一把,他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孫阿姨上前扶他,用責備的口吻喊了我一聲:“柏文!”
    但我現在已經什麽都聽不進去了,極度的驚恐讓我失態的大喊大叫:“你坐牢,你想死,誰也管不著你!那你讓我怎麽辦呐?你想過沒有,我媽都沒有了,你還要讓我連爸都沒有嗎!”
    “冷靜點!”張漾抓住我的胳膊,他把我拉到一邊,丟給我一包煙,說:“去,到那邊抽根煙,這裏沒你事。”
    我拿著那包煙,走到了馬路牙子邊,就蹲在那輛廢車的後麵。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握著煙,才發現自己連打火機都沒有。
    “啪。”一團火光亮起,是她,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蹲在我路邊,手裏握著他的打火機。火光照亮了她的眼睛,像星星一樣。
    此時此刻,再多星星也不能溫暖我了。我仍在顫抖。一個不要命的父親,能讓我說什麽呢?他這麽喪心病狂的尋死,就是準備丟下我一個,讓我做孤兒。我把剛點燃的煙又揉碎,掐進路邊的泥土裏,心裏萬念俱灰,終於哭了。
    她把一隻把手放在我的背上,這個溫柔的動作更令我無助。我強忍著淚水,淚水反而更加洶湧。
    “知道不,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她說,“是很久以前的朋友了。他叫許弋,又帥,又有才華。他也是天中畢業的哦,當時,天中有許多女孩子喜歡他,是白馬王子的類型呢。”
    虧她想得出,居然這樣安慰我!
    但其實我更悲傷了,因為我在她心中,永遠成不了白馬王子吧?因為她已不是當年的她。因為在她讀高中的時候,我才讀小學,可能四則運算還沒學齊。
    所以對我來說,她永遠都隻能是天上最遠最美的那顆星星,今生今世永遠沒有結果。
    她卻繼續沉浸在那份回憶裏:“那時候,他總愛穿白色的衣服。現在很少有這樣的男生了。他對網絡和電腦可精通了,我的第一個博客就是他裝修的呢。”
    我心裏一怔,莫非就是於池子說的那個博客?
    她喃喃的說:“對已經離開世界的人來說,能給活著的人留下點什麽,該是自己最後的幸福了吧。可是對活著的人來說,最後的幸福,卻是祈求有些人永遠不要離開。”
    我自己點燃了第二根煙,深吸了一口。在她的敘述裏,我知道,他們一定有過不尋常的故事。不知道那個許弋,是不是也像我一樣,深深迷戀過她呢?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張漾真正的情敵?
    越過她的肩膀,我看到那邊的張漾,他正背起我醉得不醒人事的爸爸往於池子媽媽的車上放。我終於認識到我和他之間的差距,不得不說,我們一個是boy,一個是man。遇到緊急情況,我隻有犯傻的份。而他,則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如此說來,我輸得有什麽不服氣的呢?
    “放心吧。”她對我說,“不會有事的。”
    她對他是如此的信任,完全沒有任何的懷疑,事實證明也是這樣,在張漾的協調下,事情總算沒有搞大。我爸的車前麵全被撞壞了,但對方的車其實並沒有大事,主要是人受了驚嚇,最終商定一萬元賠償金額,於池子媽媽帶的錢不夠,又是張漾拿出錢包,把缺口補足了。
    “老師,真是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孫阿姨千恩萬謝的同時也不忘自我介紹,“我是於池子的媽媽,家長會上見過您,您還記得不?明天,我讓柏文把錢帶過去還給你們。”
    她笑笑:“他爸爸沒事吧?”
    孫阿姨看看車內,又看我一眼,長長歎息一聲。一切盡在不言中。
    那晚,他和她一直陪著我們,直到爸爸那輛破車被拖車拖到修理廠去,才離開現場。臨走前,我由衷地對他說謝謝。他笑著拍拍我的肩,對我說:“早點回去吧。明天還上課呢!”
    “你們也早點休息。”我說。
    “我可不行。”他說,“我們還有重大的任務。”
    我以為又出什麽事了,他卻笑著對我說:“我要帶你老師去看星星。”
    這麽冷的天!這個瘋狂的人!可是我卻怎麽覺得自己對他越發欣賞和仰慕了呢?!
    (12)
    我看著他們的車絕塵而去,好像打算駛往無人之境去仙遊。
    抬頭才發現,天空果然有點點繁星。不甚明亮,需要仔細辨認。
    爸爸的酒好像醒了些,沒之前那麽懵懂了。他躺在後座,不停地說:“孫主任,我欠你的啊,孫主任,我還不起了。”
    但孫阿姨一直在開車,一句話都沒有說。
    是誰說過,最壞的事情一直藏在最後麵。當我們一行三人回到於池子家中,我才是真正的傻眼了。
    於池子在家,她捂著臉,身子趴在沙發上,一動也不動。
    家裏地板上是一道一道的劃痕,像是刀刻上去的;廚房裏的垃圾桶被拖到客廳,滿地都是剩菜剩飯渣,一股惡臭撲麵而來;鞋架上的鞋一隻一隻擺的到處都是,還有一隻高跟鞋,擺在茶幾上的盆栽裏,茶杯倒在桌上,茶杯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深色的茶葉水倒在了白色的沙發上。
    到處一片狼藉。
    我用眼神試探著詢問坐起身的於池子。
    在我們眼神交匯的一瞬間,我想我們都明白了這是誰幹的。
    我看了看爸爸,他紅著臉低著頭,表情說不上是慚愧還是麻木。於池子的媽媽把倒在地上的椅子扶起來,對我說:“坐。”
    我沒動。
    爸爸倒是自助,搖搖晃晃的倒在沙發上,手蓋住臉。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他一定是嚇壞了,也累壞了。
    我咽了一口唾沫,說:“對不起。”
    “你跟誰說對不起呢?”於池子的口吻陌生得像在問候外星人。她兩隻眼睛血紅血紅的,明顯哭過,像個怪物。
    她繼續冷冷的說:“我家是什麽地方?你們家人就隨便進進出出進進出出,想摔就摔想走就走,把我們母子當成什麽了?一句對不起,就可以了掉所有?”
    孫阿姨伸手攔她,示意她不許再說上去。
    於池子還在繼續說,聲音也提高了:“我就說怎麽了,你看看他們家的人,瘋的瘋,醉的醉,成何體統!我們倒了八倍子的黴,才惹上他家的倒黴事……”
    “我叫你住嘴!”
    “我就不!”她的話還剛喊完,挨了她媽一個清脆的耳光。
    我們當時都傻了。
    於池子的爸爸和她媽媽離婚離得早,孫阿姨一個人拖著於池子長大,這個女兒就是她的掌上明珠,這麽多年來,於池子也做過不少讓她生氣的事,但我還從沒見阿姨動手打過她。
    一陣沉默後,於池子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在我和我爸之間遊移,拖著哭腔問她媽:“你打我?你是為了他打我,還是為了他打我?”
    “對不起……”阿姨說。
    “別跟我說對不起,你應該跟你自己說對不起。你傻不傻啊,你等人家等了三十二年,人家需要你,就把這裏當成避難所!不需要你,就一腳把你踢得遠遠的。她的女人跑這裏來鬧,你還要做和事佬?你和那個姓董的,誰比誰先到啊?啊?你還要忍到什麽時候?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阿姨臉色蒼白:“池子你別胡說!”
    “我沒胡說!”於池子大喊著,蹲下身,從沙發底座裏抽出一個很大的紙盒,當著我的麵踢翻它,指著裏麵的東西說:“別想瞞我,我什麽都知道了!”
    我看到,那是幾本日記,還有一疊相片。
    她媽媽臉色立刻變了,激動地蹲下身,將那些東西攏在胸前,這都是些什麽呢?如果這些真的是於池子所說的,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我覺得於池子真是太太殘忍了。
    我走上前,對於池子說:“你別鬧了,先去休息,好不好?”
    “你滾開!”於池子用力地推我,我不小心被她推倒,額角撞到玻璃茶幾的角上,痛得我忍不住尖叫。我可以感覺到,我的額頭上,像長了一個充氣的小氣球,慢慢腫漲起來。
    於池子看我一眼,終於轉身走進自己的房間,關上了房門。
    有什麽秘密好像被揭開了。又好像沒有。而最搞笑的是,此時此刻,客廳裏響起了爸爸重重的鼾聲。
    這個男人闖下這麽多的禍,自己倒先睡著了。
    孫阿姨把那堆東西都收拾好,放進了自己房間裏去。又忙不迭去自己房間抱了一床被子出來,替我爸輕輕蓋上。然後再到廚房裏拿來豬油膏,替我抹額頭。
    我仔細看孫阿姨的臉。這麽多年來,我對她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可是第一次湊近看她的臉,她竟然已經這麽老了。不是那個小時候塗著紅唇膏,戴著一副銀邊近視眼鏡的孫阿姨,而是眼角皺起,膚色也不再那麽白皙,整張臉像是一朵粘在牆上的白玉蘭花瓣一樣,才一陣風吹過的時間,就老去了似的。
    我忽然懷念起,媽媽剛去世那段時間,有段時間我爸也病倒了,我住在她家。她每天下了班以後還要熬中藥,去醫院陪夜。
    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於池子說的,可能真的是真的。隻是這一切,被孫阿姨藏得太深藏得太久了而已。長這麽大,為什麽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孫阿姨對爸爸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呢?除了董佳蕾,也從不見人說他們的閑話。與花枝招展的董佳蕾相比,孫阿姨,好像是用沉默來抵抗命運的。
    三十二年,對一個女人意味著什麽,以我這個年齡,難以想見。沉默的孫阿姨,爸爸口中的“孫主任”,麵對她這麽堅定的愛,如果我是我爸爸,我一定會和他一樣無地自容,自慚形穢。
    “對不起,”阿姨一麵替我擦藥一麵說,“池子從小被我寵壞了,你這個當哥哥的當待一點兒啊。”
    我說,“阿姨你千萬別這麽說……”我話沒說完,她製止我繼續說下去。然後她緩緩走進廚房拿了一塊抹布,開始收拾地上的殘渣。
    我連忙彎下腰去幫忙。或許我父親欠的,注定該讓我來還吧。成熟和懂事,像是樹上結的蘋果,不到時間決不掉落。
    我看到阿姨擦過的地麵上也開始掉下一滴一滴的淚水,阿姨哭了。
    我很想知道,這算什麽呢。
    這是我們一家子的悲劇呢,還是於池子一家子的?
    到底是誰的錯?
    我沒有答案,唯有用力地抹掉那些淚水。像是要抹掉我心裏所有不尷的回憶。
    那天收拾妥帖以後,已經是淩晨二點多鍾。爸爸一直躺在沙發上熟睡。看上去,他好象有幾天幾夜沒有睡覺了。
    我想起了很多往事。五年級暑假,我媽病最重的時候,我每天都泡在網吧。他踢開網吧的門,走到我身邊,把我的凳子一把抽掉,我一個趔趄坐在地上,哇哇大哭。他說:“你還知道哭啊?你不要你媽了,你媽還要你呢!”
    還有初一的一個晚上。他也是喝了酒,很晚了才回家,滿身酒氣的他悄悄打開我的房門,我其實沒有睡著,隻是不想這麽晚了還和他說話。他看我一動不動,先是幫我把空調被掖了掖,繼而用胡子在我的臉上紮了紮,嘟囔了一句:“臭小子,長這麽大了。”就帶上門,走出去了。
    還有初三那年,我被天中錄取,他非要大擺謝師宴。請了以前的好多戰友,說是為我慶祝。連董佳蕾都來跟我碰杯,說恭喜。我卻怪他虛榮心強,“又不是考上大學,這麽大陣仗!”。那天他也喝醉了,和他的戰友們一起唱了一首歌送給我。
    那首歌是《懂你》。
    “多想告訴你,其實在我心裏一直都懂你……”他唱破了嗓子,卻從未那麽開心,笑得整個臉都漲紅了。
    這樣一個父親,我到底該是恨,還是愛?
    孫阿姨去洗澡了,我剛站起身準備去睡覺,就看見於池子的房門緩緩打開來,原來她來沒睡。
    她站在門邊,用眼神在跟我說話,我知道她在說:“你過來。”
    我過去了。她手上拿著兩個創口貼,撕開了包裝的。
    我稍微低下一點頭,好讓她夠得到傷口。
    其實我很想告訴她,擦了豬油膏就不用再貼創口貼了。但我還是決定不說,任由那兩個創口貼在我的額頭上打了一個很大的“叉”。
    於池子用手指點在那個“叉”上麵,停了好幾秒,這才說了一句話:“段柏文,我恨你。”
    說完後,她就又走到房間裏,把她自己鎖了起來。
    (13)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都已經是中午。
    於池子回學校去了,爸爸坐在沙發上,這一夜,他至少老了五歲。
    孫阿姨做了午飯,但我們都吃得很少。
    一直到我們離開,走到孫阿姨家樓下,我才忍不住問我爸:“她要把房子賣了,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說:“你別怪她,也不是她的錯。都是我不好。”
    “事到如今你還這麽說?你把我媽給我的房子給了她不說,還讓她把你和我趕走!你這樣做對我公平嗎?對我死去的媽公平嗎?”
    他喃喃的說:“柏文,真的是爸爸不好,爸爸投資失敗,欠了很多很多的錢,無路可走了。”
    我在午後的陽光中注視著他,我的父親,他已經兩鬢斑白,臉上的皮膚也開始鬆弛。我們隔著如此遙遠而陌生的距離。多少次試圖走近,卻也無功而返。
    “你快去學校吧。”他不敢看我,眼光閃爍地說,“我去4s店看看我的車。”
    等他的出租車開走後,我給他發了一條短信:
    “爸爸,無論如何,你還有我這個兒子,請為我保重。”
    他是我的父親,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在他一敗塗地的時候,我隻能站在他的身後,做他唯一的支撐。
    不管撐不撐得住,也要撐到最後的一刻。
    我一直渴望做一個“成熟的男人”,但我在那一刹才明白,真正成熟的男人,需要的隻是一種擔當,一種把所有絕望扛在自己的肩上,堅持到最後的擔當。
    那個下午,我沒有回校,我決定先回家,跟董佳蕾把這筆總賬算算清楚。
    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裏,慶幸的是,它還能打開我的家門。
    隻是家裏異乎尋常的幹淨,幹淨得我都快要不認識了。連窗簾都好像拆下來洗過了,淡黃色洗成了白色;電視機像死人頭,史無前例的掛著幕簾,仿佛沉睡多年;也不再有油煙味,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的氣味,和我媽去世前住的無菌病房裏的味道一模一樣。
    看來她真的是要把這裏轉手了,弄幹淨點,是為了能賣個好價錢吧。
    來時的路上,我已經反複思考了該如何跟她談判,是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還是大義凜然或苦苦相逼。認識她些年,我跟她說的話加起來一定不會超過五十句。這份溝通的障礙,我今天必須得克服,為了父親,當然也是為了我自己。
    然而,可是,所有一切的想像都被現實擊碎了。因為我剛走進客廳,就看到她拖著一個小皮箱子從他們的房間裏走了出來。她臉頰和眼睛分明都是腫的,但穿戴整齊,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
    見到我,她稍微有些吃驚。
    “你爸呢?”是她先問。
    “去辦事了。”我說。
    “哦,那我就走了,你讓他注意身體。”說到這裏,她忽然又牽強地笑了笑,“當然,這也不是我應該關心的了,自有關心她的人替她出主意,輪不到我。”
    她又來了!
    走就走唄,管她是真是假,正合我意。不過她也不想想自己的年紀,還玩離家出走如此out的遊戲。我真替她感到難為情。
    我質問她:“為一些莫虛有的事,你把人家家裏搞成那個樣子,難道就沒有一點愧疚?”
    她麵無表情地對我說:“或許有一天,當你不幸遭遇愛情的背叛,你會理解我。不過現在說這些都沒意義了,我要走了。就算我話多吧,走之前我想要告訴你,你一定要好好愛你的父親。你對他才是最重要的,我們這些別的人,說到底到頭來都是陪襯。”
    真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我別過頭去。
    “段柏文,你不用這麽不耐煩的。”她顫聲說:“我們以後,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麵了。你這麽討厭我,又是何必呢?”
    我再看她時,她正在自己抹自己的眼淚,一邊抹一邊往外走。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此時的她軟的像一片羽毛,失去了所有的攻擊力。
    我一直目送著她,想親眼看著她離開。既然這場戲我是她唯一的觀眾,我就有責任看著她收場謝幕。而且,為等這一天,我已經等了將近四年。我實在不願意當這天終於到來的時候,卻隻是一次遺憾的彩排。所以我不敢弄出一點聲音,生怕她會後悔,我更怕的是我爸會突然出現在門口,哀求她不要走。
    門終於被關上了,我聽到樓梯上傳來她皮鞋的踢踏聲,越來越遠,我才相信,這一切真的成了事實。
    午後起了風,聲音像孩子的嗚咽;和著樓下垃圾車滑過窨井蓋的聲音,小區廣播裏隱約的音樂,和那遙遠的皮鞋聲一起,奏起了離別曲。
    直到這時候,我才看到客廳茶幾上留著一個挺大的紙包。紙包上麵放著的,是一枚亮閃閃的戒指。應該是她和我爸的結婚戒指吧。她留下了它,難道這次是來真的?
    我打開了那個紙包,看到厚厚五遝人民幣。
    應該是五萬塊吧。
    錢下麵壓著的,還有一封信。
    我想都沒想就打開了它——
    段哥:
    我走了。
    看到“我走了”三個字,你告訴我,這次,你的心裏有沒有揪一下?
    多少次我們吵架,我騙你說,我走了。我再一轉頭,你就會拉住我的胳膊,說:“好了好了,傻孩子,別生氣。”
    你總說,我每次任性的時候,你心裏都會“揪一下”。你知道嗎?你太寵我了,所以,我才一次次試驗你,一次次傷害你,最後都快上癮了,每次隻為了讓你的心“揪一下”。你總說我“年紀這麽大了,還像個孩子”,難道你不知道,這一切都是被你寵壞的嗎?
    其實,我不怪你,真的。當初嫁給你是我自願的。現在走,也是我自願的。記得剛結婚時,你就說,不要孩子。你就柏文一個親兒子,我能理解的。我還說,隻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高興,我什麽都無所謂的。你說我傻不傻?我太傻了,傻到以為自己放棄了自己以前的一切,你就會把我當自家人,柏文也會把我當自家人。傻到沒想到讓你“揪心”的結果卻是,你對孫萍的感情都比對我的深;所以你有什麽心裏話,你寧願跟她講,不願意跟我講。連柏文這孩子也寧願和她家人待在一起,也從來不肯跟我多說一句話。
    我雖然比你小12歲,但有些事,我比你看得明白。段哥,也許你不愛孫萍,但孫萍對你是真心的。我走了,你們就光明正大的在一起吧。蕾蕾不吃醋,真的不吃醋。
    我以前在圈裏混的時候,見慣了男人女人之間的事,朝秦暮楚,左摟右抱的,本來就麻木了。我想得通,我真的不吃醋。我知道,現在她對你的幫助一定比我更大,隻要對你好,叫我怎麽做,其實我都願意的。真的。
    家裏的東西我什麽都什麽也沒拿走。我嫁進來的時候,帶了多少衣服和化妝品啊,還一直嫌你家的衣櫥太小呢。你總說,搬了新家給我打個大的。到走的時候,才知道,再時髦的衣服能值當什麽呢?最後都嫌過時,嫌老氣,不要了。真正帶的走的東西,裝不滿一個小皮箱。沒有愛,什麽都不重要,不值錢的。
    段哥,這幾年你不容易,外麵那些投資收不回來的就算了,趕緊把帳還了吧。我這些年沒工作,也沒掙幾個錢,這些現金差不多也是我所有的家當,我把他留給你,幫不上大忙,隻略表心情。其它的,你怕是要自己去想辦法了。你也別惦記著還我那三十萬了,我們夫妻一場,賠掉了就賠掉了,算我命不好。
    房子我替你打聽過了,找了很多買家,裏麵那張名片是我覺得最靠譜的買家的聯係方法,這家可以一次性付現金,出價也還說得過去。實在不行,你就把房子賣了吧,要是人家真把你告上法庭,那就麻煩大了。還了帳,錢還是可以慢慢掙的。生意場上的事情,誰也說不準。不走運的時候,一定要知道早些收手。千萬別再為圖個義氣啥的一擲千金了。
    還有啊,你總說柏文成績不好,你為了以後把他送出國,沒少想心思。但其實我覺得這孩子挺聰明,不需要你太過擔心。你年紀也不小了,注意好自己的身體,才是正經。
    無論如何,挺過這關就好。
    戒指留給你,留個紀念。還記得你給我套上的時候我說過的玩笑話嗎?“給了我,將來千萬別再讓我還給你啊。”我真傻,人不在了,要個戒指有什麽用?所以,我還是決定還給你。你要是也不想要了,以後還可以打成別的東西。好好的金子別浪費。
    最後還有句話:我知道昨天晚上我做的傻事,已經不能挽回了。但我不後悔,我一點也不後悔的。你知道嗎段哥,在愛的問題上,我確實很自私。但我不怕告訴你我自私。所以,最後這一次,我怎麽都要鬧一下的,不鬧這一下,我走的不舒服,不踏實。不鬧這一下,不再讓你的心再為我“揪一下”,我一輩子想起來,都是要難過的。
    保重。
    傻蕾蕾
    2009年8月31日
    合上信紙,我好像剛剛吃了三個大饅頭,被噎的說不出話來。
    我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子的。
    最想不到的是,原來董佳蕾也有秘密。
    在和董佳蕾共處的幾年裏,我一直覺得她隻是個“戲子”:端菜時還要走貓步;看京劇頻道,唱的比電視裏的人更大聲;業餘活動除了照鏡子就是稱體重,要麽就是在臥室裏一個人練什麽扭屁股的拉丁舞,這麽大歲數了還妖裏妖氣,這些都是我討厭她的地方。我以為她的專長就是在我爸和我麵前演戲,直到騙光我爸的一切。
    但不知道為什麽,此時此刻,我卻完全相信她信上所說,沒有撒謊。
    隻是不知道,她到底會去哪裏,而沒有了董佳蕾的家,我爸還會不會習慣?我沒有攔她,會不會犯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的頭,又開始劇烈地痛起來了。
    我跑到我爸爸的床頭,找到了一粒安定,然後我吃下它,回到我自己的房間,給於池子發了個短信告訴她我頭疼,我要請假,明早再去。
    然後,我沉沉地睡去。
    當我再我醒來的時候,天亮了,我想我該去上學了。我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清晨四點五十五分,我打開門,客廳裏空無一人。
    我走到爸爸的房間門口,聽了聽裏麵,並無動靜。再推開門來,沒看到人。隻是客廳裏的那包錢和那封信,不見了。變成了一小疊錢,錢底下還有張留言條:“兒子,醒了自己去上學,謝謝你給爸爸的勇氣。錢替我還給老師,另有五百是你的生活費。爸爸答應你,絕不讓你失望。”
    我去浴室衝了個冷水澡,換了衣服,換了鞋,背上書包,出發去學校。
    一路上,我目睹了日出的過程。
    太陽先是露出一道薄薄的金邊,然後緩慢的,緩慢的上升,緩慢的你察覺不到她的運動。可是不知道什麽時候,她露出了一小塊,不知道什麽時候,她露出了幾乎一半的身影。最後,她整個出來了。陽光照在我的身上,我冰涼的身體開始感覺到暖意。
    我從未見過真正的朝陽噴薄的情形。就像有很多的事情,我們在心裏認定了很多遍,自以為對它了如指掌,卻從不知道它最最真實的樣子。
    經過了這麽多事,我的心裏不是一點動蕩都沒有。但是這些動蕩,竟然都沒有日出給我的震撼來的大。想到自己和她共處的這個晚上,想到自己差點成了個沒爹沒媽的孤兒,想到我對他發的火,想到於池子在我頭上貼了一個“叉”,想到孫阿姨滴在地板上的眼淚,想到董佳蕾留下的那枚戒指,這些所有的所有,竟沒有看到一場日出來的那麽強烈。
    才發現,原來從boy到man,我要學的東西,是那麽那麽的多。
    (14)
    我走到座位前坐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個彩色的大書包。
    它又回在我的座位邊上了,還有一口袋冒著熱氣的燒麥和一盒營養早餐奶。隻是,不見這些東西的主人。離早自習的時間還有一會兒,教室裏隻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他們都在埋頭看書,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就好像沒有人發現,我有一天沒有來上學一樣。我坐下來,腦子裏卻很奇怪地想到董佳蕾所說的那句話——我們以後可能永遠都不會再見麵了。在這場看似轟轟烈烈的鬧劇裏,這真是一句傷感的台詞,不是嗎?
    我終於明白,盡管我一直不能接納她,到現在也不能理解她愛一個人的方式,但她對我爸的付出是不可抹殺的。患難見真情,我甚至在心裏暗暗地發誓,如果爸爸真的把她找回來,我也要和她冰釋前嫌。我可能還是不會和她說太多話,或者在她讓我幫她修網線的時候覺得她很討嫌,但是,隻要她願意勤快點做飯,不要總是皺著眉頭看我,我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動不動把她當盤菜似的給涼拌了。
    沒過一會兒,於池子進了教室。“吃早飯吧。”她把燒麥和早餐奶放到我桌上。低聲說:“我剛才去找橫刀了,承認是我在網上捉弄了他,他也原諒我了哦。不過,你猜,他說我什麽來著?”
    “可惡?傻?”
    “才不是,”她說,“他誇我有膽量。”
    “確實,難道你不怕她的肥婆女友用爪子把你刨了?”
    於池子咯咯笑起來:“怕哦。怎麽不怕,但是,人還是不要做什麽虧心事比較好,不然背負這樣的秘密,太辛苦了,不如給人打一頓呢。”
    我倆正說著,丁胖胖背著書包進了教室,她一直走到我們身邊,看著於池子說:“快上課了,你回自己的位好不。”
    “嘻嘻。”於池子說,“不好意思,換回來啦。多謝,多謝。”
    誰知道丁胖胖卻毫不領情,一臉正經地說:“說好的,你怎麽可以變卦。快上課了,請趕緊回你自己的座位去。”
    “別這樣嘛,”於池子小聲求她,“算我欠你,友情候補啦。”
    “我不要坐最後一排。”丁胖胖堅持說,“我視力不好,我一直想調到前麵來,是你自願跟我換的,現在想換回來就換回來,那怎麽行!”
    “不行也得行!”我拍案而起。
    “關你什麽事呀!”丁胖胖漲紅了臉,扭著身子說道。
    “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大喊一聲,教室裏忽然安靜下來。而一陣寂靜之後,回報我的竟然是一片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於池子的臉因此變得通紅,趴在桌上大氣也不敢出。直到丁胖胖極不情願一步三晃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她才抬起半邊臉,像做賊一樣對我說:“段柏文,你瘋了。”
    說完這句話,她把她的小金魚暖水壺拿出來,對我說:“借你暖暖?”
    “不要。”我說。
    “去死!”她踢我一腳。
    也好,我還是習慣這樣的於池子。
    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在餐廳麵對麵。
    我剛夾了一根青菜進嘴裏,她就說:“我有一個秘密,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
    “說說看呢。”
    她嘟起嘴說:“對於我的秘密,這還是你第一次表現出有興趣哦。”
    “禮貌而已啦。”我說,“再不說不聽了哈。”
    她把她盤裏的排骨統統夾給我,然後說:“這個秘密就是,我從今天起決定減肥!”我不屑的表情還在醞釀之中的時候,她又飛快地說道:“其實,那天晚上,我就站在假山後麵,一切都是我設計的,你不要恨斯嘉麗。”
    “我都忘了。”我說。
    “我以為你會問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你為什麽?”我問。
    她卻移開視線,不敢看我,而是說:“段柏文,再問下去就很不禮貌了哦。”
    “那就吃飯吧。”我把排骨夾回給他,溫和地說,“不要減肥,你已經很好看了,減肥對身體不好。”
    “是嗎?”她喜笑顏開,但很快又愁眉苦臉地問我:“你說,我媽會不會恨我?”
    “怎麽會?”我說,“你是她最寶貝的女兒。”
    “那你會不會恨我?”她問。
    “會。”我說,“如果你再不好好吃飯。”
    她嘻嘻笑,差不多把半張臉都要埋到餐盤裏去。咽下一大口飯,於池子把臉抬起來,很認真很認真地對我說:“以後,我都不要再犯傻了,你監督我哦。”
    “給錢不?”我問她。
    “給。”她說,“一天一塊。月結的話,八折。”說完,她自己笑得噴飯。
    飯後我們走出食堂,迎麵看到了斯嘉麗。她心事重重的抱著飯盆,像一個幽靈一樣緊緊的跟著一個男生。完全視我們若不存在。
    “她又有新目標了嗎?”我盯著她的背影看了許久,問於池子。
    “大概吧?”她酸酸的說,“其實斯嘉麗老可憐的,你不要看不起她。”
    我心想,不敢。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敢小瞧任何一個女生了。不知,這算不算我成熟的例證之一呢?
    那天下午的作文課,我終於又看到了小耳朵老師。
    她穿著跟平時一樣的衣服,邁著和平時一樣尋常的步子。但我卻看得出,她有一些不一樣。因為經過前一夜,我和她之間一定變得有些不一樣了。
    至少,我知道了關於左耳的秘密,而這個秘密,估計班上有很多人都不會知道。這應該可以算做我如滔滔江河般的失落裏,最閃亮的一個安慰吧。
    “中午都午睡了嗎?”她笑著關心大家,好像她剛和我們分別不到十分鍾。
    “睡啦。”大家齊聲答。而她好像很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在她坦然如前的笑容中,我知道自己已經得到了她的原諒。
    多麽好。
    上課鈴響。她忽然將手中的粉筆放在粉筆盒中,沉吟道:“我有一個消息要宣布。”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我有預感,真正的秘密好像就要被揭開了。
    “對不起大家,教完大家這個學期,我要放一個更長的假。到澳大利亞去。到時候我會給你們寄明信片。”
    教室裏炸開了鍋,很多多事的人提問:
    “老師,你是一個人去嗎?”
    “小耳朵老師,澳大利亞黃金海灘可以裸泳哦~”
    “老師,明信片上不要寫英文啊!會看不懂的!”
    ……
    她一直微笑不語。
    “老師是去旅行結婚吧?!”前排有白癡恍然大悟的尖叫,聲音聽上去居然還驚喜莫名。
    沒想到她居然點頭,然後說:“是。”
    全班沸騰了。我的太陽穴忽然漲的快爆炸了,好不容易四周安靜下來,我聽到她說:“我要告訴大家的正是這個消息——老師,就要結婚了。這個消息,我想還是跟大家分享比較好,你們說是不是呢?”
    在教室裏如同潮水般湧起的掌聲裏,她向我們大家鞠躬,表示感謝。
    就在這時,又有人問:“那老師,放完假你還會回來嗎?”
    她居然想了想,才說:“應該會回來吧。”
    應該,誰來告訴我,這個詞包含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好啦,不浪費大家的時間了。我要開始布置今天的作文題目了。”說完,她舉起右手,在黑板上寫下兩個巨大的字:秘密。
    寫完後,她看向我的方向,微笑著說:“希望有的同學,不會覺得這個題目太土。”
    我卻在第一時間注意到她把玩著粉筆擦的另一隻手上的那枚戒指,銀色的鑽戒,初看不顯眼,稍微轉動,流光溢彩。
    那天作文課結束之後,黑板上多了一行醒目的粉筆字:“小耳朵老師,請留步!”
    班長神情肅穆的站在講台上,發表了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
    “同學們,這個活動的本意是給小耳朵老師的男朋友寫信,請他把小耳朵老師‘借’給我們二年半,讓她把我們領到高中畢業,再和我們告別。小耳朵老師剛教我們不到一個學期,就這樣離開,對我們來說實在太不公平了!所以,請大家一定要獻計獻策,行動起來,將你們的好言相勸寫成小紙條。我們今天下午就當著小耳朵老師的麵,交給他的男朋友。相信他一定會被我們感動的!”
    “考慮到我們班最舍不得小耳朵老師的就是段柏文同學,我們提議,這些紙條,就又段柏文交給李老師男朋友,大家說好不好啊?”於池子又開始鬧事了。
    “好!”
    沒想到,全班竟響起五雷轟頂般的齊刷刷叫聲。
    我懷疑這是一出有預謀的鬧劇。
    於池子嚼著幹脆麵,用胳膊肘頂頂我,悄悄地說:“這下全班都挺你了,小耳朵老師可能真的走不了了喔。”
    我用力拍了一下桌子,說:“我給就我給!”
    終於熬到晚自習,我抱著紙盒來到校門口。
    路虎車停在那裏等候,在黃昏裏,像一條擱淺的大魚。
    我隔著鐵柵欄圍成的校門喊他:“張漾!”
    他從車上下來,對門衛耳語了幾句,鐵柵欄自動打開一道縫,夠我出門。
    我摸摸鼻子,將紙條盒交給他,說:“這是同學們讓我轉交給你的小紙條。大家都寫得很認真,你要好好看。”
    “也有你的嗎?”他笑著,晃著箱子問我。
    “當然。”我說。
    我想任何人都不會相信,在那一整箱深情並茂希望留住她的紙條裏,我的那一張是最唯一,最與眾不同的。我這樣寫道:
    帶她走。
    給她幸福。
    永遠愛著她。
    讓我永遠嫉妒你。
    我的署名是:吧啦。
    我想她一定知道這是我。也許會笑我調皮,也許隻當成一個笑話。但沒有關係。其實就算她知道我的秘密,又何妨呢?
    新年過後,我將要滿18歲。
    在我的成人禮上,我會化作她當年喜愛的那個白衣少年,因為已經把心事全部托付給她,所以可以幹幹淨淨、坦坦蕩蕩、不帶一絲眷戀地站在新的土地,等待更多未知的種子,在我的心裏生根發芽,瓜熟蒂落,迎來又一輪日出的洗禮。
    我是如此期待和勇敢,隻因為我知道——
    所有秘密的結果,無非都是一個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