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於池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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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摘自於池子blog《魚池子裏沒有魚》
    (1)
    如果回憶會說話,我想它最想對我說的話就是:傻x。
    大餅妞,你是一個傻x。這是在高二那個秋高氣爽的時節,我被分到理科2班後,寫在我那荒涼博客上的某一句話。
    我一向自恃甚低。自從我的心裏開出那朵名曰“自我”的花之後,它就一直隻是當初的樣子,隻有當初那麽高,從沒見過陽光。長久以來,我喜歡並且習慣用別人的眼光來審視我自己,不管我做什麽樣的事情,我都會先猜,他會不會喜歡,他會不會說好,他會不會很厭煩,他會不會沒感覺……
    我忘記那朵花很久。
    當我想起來的時候,才發現我已經十七歲了。而那朵花奄奄一息,頭差點低進塵埃裏去。
    從七歲的時候,我就開始盼十七歲,因為鄰居十七歲的姐姐穿的裙子上沒有卡通人物的畫像,不需要在左胸前別一條裝模作樣的花手絹。她在腳指甲上塗閃閃的藍色指甲油,拿著電話衝著喜歡她的男生怒吼:“你給老娘滾得越遠越好!”吼完了,還雙手叉腰扭著身子問我:“於池子,姐姐好看不好看嘛?”
    “好看死了。”我崇拜地答。
    “好看就是好看,不能說死了。”鄰家姐姐彎下腰對我諄諄教導,“記住,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千萬不要說‘死’這個字,一點都不吉利!”
    “什麽叫不吉利?”我問她。
    “你真是笨死了!”她罵我。
    “可是你剛剛也說‘死’字了哦。”我提醒她。
    她轉轉眼珠,狡猾地說:“姐姐要去約會了,不跟你瞎扯了。”
    她離開以後我躲到我家的衛生間,用彩筆塗我的腳指甲,腳丫子被我弄得亂七八糟的同時我卻在無比憧憬地想,快點快點長到那麽大吧,可以隨心所欲教訓比自己小的孩子,可以稱自己“老娘”,可以說話不算數,還可以——約會。
    最後這個關鍵詞,其實我當時還不能好好領會它的意思,我所能領會的就是,這一定是一個神秘的詞匯,因為當它從鄰家姐姐的嘴裏輕輕吐出來之後,我以為她在念什麽咒語,不然她的耳朵為什麽那麽紅,眼睛為什麽那麽亮,連頭發也比平時看上去有光澤。
    約會,約會。
    事實證明,我等這一刻等得實在是太久了。無數的蠢蠢欲動長時間停留在可恥的臆想期,一直到過了十七歲,我才努力扶正心中羸弱的小花朵,打算好好玩他一次真格的。
    我要約會的那個人,有個超拉風的名字——橫刀。
    其實橫刀出現的時候,我正在讀一本超級腦殘的書——《少女戀愛養成記》,是我花五塊錢在我家附近的報亭買的。
    上麵寫著:失戀聖經必勝法門:“由一個人替代另一個人,是失戀的最佳療傷方式。推薦指數:五顆星。”
    正值暑假,我決定以那本書作為戀愛藍本,開始尋找可替代的“獵物”。
    橫刀是某文學網站的寫手,他擅長的是“穿越文”。他的文風特點是:粉絲不多,更新奇快。我生平最鄙視穿越文,總覺得讓一個現代人拿著一把手槍衝到古代是一件非常傻的事。所以,我就天天跑到他的博客上罵他。罵得我自己都覺得過分了,正想收手的時候,他卻湊上來問:“可不可以求個qq?”
    所謂犯賤,大抵如此。
    隔著網絡,我的幽默感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毒舌功夫也日漸長進。哪知道一來二去,他竟然喜歡上我了,喜歡上我後,他就當機立斷向我表白了。表白完之後,他理所當然希望和我有進一步的發展。
    我的“獵物”手到擒來,本該高興,沒想到事情卻發展到了不可控製的地步。他不怕傳說中的“見光死”,非要見麵不可!
    我試圖讓別人替我頂包,可惜失敗了。
    因為橫刀對我說:“看你第一眼便知道是你,你長得和你的文筆一模一樣!”
    什麽鬼話!
    既然他“靈性十足”,我就姑且繼續實踐那條“必勝法門”。況且,我太想知道,在現實生活中,若一個男生喜歡上像我這樣的女生,他到底會是什麽樣子?會不會卑微,會不會腦殘?會不會把我當成手心最大的寶?會不會像阿牛一樣穿著沙灘褲,抱著木吉他,胸前掛著一串美麗的野花,光著腳丫,對著我癡情的唱: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要你陪著我,看著那海龜水中遊,慢慢的走在沙灘上,數著浪花一朵朵……”
    而我,會不會跟當年向往的十七歲鄰家姐姐那樣,受到愛情咒語的臨幸,也能在刹那變得不那麽尋常?
    至於那個“他”到底姓橫還是姓豎,是不是文學青年,身高幾何,都不重要。我隻是需要一場甜蜜的“約會”,為了那朵小花不會最終埋進泥土裏枯萎,我要賣力地灌溉。
    就這樣簡單。
    我和橫刀的約會地點是我定的——西落橋的河邊。
    這是我們這個小城唯一的一條河,小河不寬,也不清澈,跟城裏那麽多談情說愛的好地方相比,這裏鮮有人光臨。我選擇這裏的原因是,這條河對我有特殊的意義。至於這意義到底在哪裏,對不起,這是我的秘密,我不想告訴任何人。
    所以,當橫刀出現在我麵前,縮著脖子問我為什麽要選在個鬼地方的時候,我隻是淡淡地反問了一句:“難道不可以嗎?”
    “誰說不可以誰說不可以!”他搓著手一連串地答。
    我把下巴對著那個有點髒的木椅子抬一抬,他已經知趣地脫下校服,把它鋪平在椅子上,請我入座了。
    那一瞬間,我承認我有點爽。像壓縮餅幹剛剛下肚時的那一分鍾,雖然不知道等下會不會撐得太飽,但有迅速的滿足還是讓我身心舒暢。隻可惜這個“爽”來得快去得也快,當橫刀在我身邊,挨著我坐下來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體內有種奇怪的氣膨脹開來,好像要把我整個人撐爆了。本著即來之則安之就算是玩也不能讓別人看出真相的態度,我拚盡全身的力氣才把自己按住,沒跳起來跑掉。
    “米粒兒……”他深情款款地呼吸被我攔腰砍斷,“可不可以不要這樣子叫我?我姓於,叫於池子。”
    “我還是習慣了,嘿嘿。”他說,“以前在網上都這樣叫你,現在叫大名,反而不太習慣。”
    “你跟你女朋友分手了嗎?”我問他。
    “我發誓她不是我女朋友。”他申辯說,“不過那一次的事,我真是好內疚,你還是忘掉它比較好。”
    “哦。”我說。
    如果不是錯覺,他又坐得離我近了一點,而且直覺告訴我,再過一秒種,他的爪子就要放到我肩上來了。我覺得我心跳加速,眼睛發花,大腦交戰,神經過敏……還好,事情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發生,他隻是昂起脖子,輕聲說了一句:“要變天了。”
    他哪裏知道我的心,都快起海嘯了,一不小心,就是災難性的滅亡。
    我不喜歡他是肯定的,可我到底在幹什麽?
    就在我認真思考這個很嚴肅的問題的時候他又說道:“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你和那個段……”
    我用手勢當機立斷製止了他。
    我不想聽到那個名字,真的不想。
    “好吧,我不問了。”他白癡地說,“我相信你。”
    “你相信我什麽呢?”我啼笑皆非。
    “相信你是清白的啊。”他說,“都已經這樣了,我就不應該在乎那些閑言碎語。”
    我還沒問他都已經怎麽樣了,他忽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死死地捂在胸口。大聲說道:“給你帶禮物了,猜猜是什麽!”
    “什麽?”我努力調節氣氛:“千萬不要是什麽整蠱玩具。”
    “怎麽會啊?”我沒想到他居然有點生氣,臉上泛起一點紅暈。他在我麵前攤開手掌,說:“送給你——”
    是兩條嘴對嘴的接吻魚的掛墜。
    其中一條的尾巴有點歪到天上去,另外一隻的眼睛處本該有一個黑色的小點,卻少了一塊漆,於是那隻魚隻能對我翻著白眼。
    連我這麽不考究的人,都看出它做工低劣,我要是真戴著它出門,再不幸被某人碰到,估計會被損得連家門都找不著。
    因為太害怕他接下來會開口說“我來替你戴上”之類的宣言,權宜之計,我隻能捂著那條魚,認命的說:“好吧,我收下。”
    就在我收過那條項鏈的時候,他卻忽然搖頭歎息,而且是一聲長歎,緊接著他說:“米粒兒,你能感受到我的體溫不?感受到對方的體溫,是戀愛的第一步。這對咱倆的未來有好處。”
    海嘯終於來了——那是誇張的說法。但我手心確實在發麻,聯想到此刻我手中的吊墜,剛剛曾在他的胸口呆過,我恨不得把它捏碎才好。
    我承認我錯了,錯得徹底。原來並不是所有的文學青年,都寫一手漂亮的鋼筆字,喜歡抬起頭凝視窗外。也並不是所有的文學青年,都有一雙憂傷的眼睛,隨便講講冷笑話都能溫暖人心的。
    原來這個世界,真的沒有誰可以代替誰。
    就算是遊戲,也是絕對不可以的吧。
    罷罷罷,就在我決定跑路的時候,好戲卻才剛剛開始,我這邊充滿悔意地把那個項鏈揣進口袋,他那邊又變戲法似的從他隨身帶的書包裏掏出一個紙盒來。
    “又是什麽?!”我疑惑地看著他。
    他撕開包裝,露出圍巾的冰山一角。
    我嚇得連忙拒絕:“這個絕對不行!”
    我早知道,收圍巾是要命的行為,表示答應一輩子被他“圍”住。
    “要的要的,是我親手織的。冬天用得著,現在你不用圍……”他把它硬塞到我手裏,像朗誦詩歌又像發誓一樣對我說道:“隻為你而織,溫暖你一生。”
    那天,他一共送了我七樣禮物。
    翻白眼的魚掛墜,自己織的桃紅色圍巾,一盒金嗓子喉寶,一把紙扇子,一個手電筒,一個防狼噴霧,一打超市優惠券。
    最拉風的當屬防狼噴霧,他說:“我從我表姐那兒搶的。女孩子嘛,安全第一!”
    他還說,他山西老家有風俗,第一次見女朋友,要送足七件禮,以後才能和和美美。
    我沒有見過比他更像老人家的九零後,他就像在煤坑裏睡了幾百年,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正睜著眼睛環顧四周的時候,我一頭撞進他的視線裏。
    我沒敢拒絕他,因為麵前就是冰冷的河水,如果他充滿悲傷上前幾步縱身跳進去,我鐵定是今晚新聞節目的第一女主角。
    我可不敢冒這個險,一來為我,二來為我媽。
    所以最後,我隻能帶著這七樣令我啼笑皆非的禮物,和他告別。而他執意要送我回家以表男子漢氣概,我隻能謊稱要去接媽媽下班,抱頭鼠竄。
    瞧,這就是我的人生第一場約會,像場滑稽戲,而說穿了,導演是我自己。
    那天我弄明白一件事,我是個天生拙劣的導演,從七歲那年偷偷躲進衛生間用彩筆塗腳指甲那一刻開始,我就把我自己的人生導得一塌糊塗麵目全非卻還沾沾自喜渾然不覺。
    給自己一記耳光,ok?
    如果不夠響亮,就再來一記。
    (2)
    在很多人眼裏,我和斯嘉麗是好朋友。
    天中裏充滿各種奇葩式的女生,而斯嘉麗走的是臭美+白癡的路線。除了裝腔作勢和研究美容書,她沒有別的愛好。而我,是個典型的草根,草根於池子巴結上校花斯嘉麗,我知道大家會怎麽想。但我不在乎,因為我太知道,斯嘉麗願意跟我好的原因,而單單這一個原因,就足矣讓她在我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來。
    私下裏,我叫斯嘉麗“斯斯公主”,而她則稱呼我“元氣小姐”。我們看上去相親相愛,有空的時候,就會粘在一起。可是,友誼的真正分量究竟在我們倆處心積慮的生活中占多大的比重,我們誰也說不清楚。
    “女生之間的好朋友,就是把耳朵借給你,聽你說出所有的秘密,並最後把它公之於眾的人。”這是我不經意在網上瞄到的一句話。太經典,簡直說到我心裏去。所以,為了和斯嘉麗強大的美貌和身材組建的小宇宙相抗衡,不說贏,至少跟她打個平手吧,除了她強加給我的莫須有的“元氣”,我還得靠一點點智慧——
    說白了,就是心機。所以,我必須學會藏得住秘密。而秘密的最表麵,就是謊言。我對斯嘉麗撒的第一個謊就是:“段柏文是我的男朋友。”
    “那他親過你嗎?”斯嘉麗不甘心地說,“要親過嘴唇的,才算正式。”
    我隻是微笑。
    撒謊到半路,要想不穿幫,微笑絕對是最好的武器,點到為止,欲說還休。對方不管怎麽猜都行,最重要的是,你自己什麽都沒說,落不下任何把柄。
    其實我並不想把自己搞得如此複雜,我也曾經幹淨透明,心裏容不下一粒細砂。可誰叫在成長這條路上,想要披荊斬棘乘風破浪,就非得有點手段不可呢。
    我真的是被逼無奈。
    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如果當年我媽和我一樣,在暗戀這樁事情上,也用一用心機的話,她會不會多靠近幸福一點點?
    我確定我媽不幸福。
    每個周末回家,看到她在廚房裏孤伶伶地忙碌,我都會這麽想。特別是在我撞破她藏了三十二年的秘密之後,我對她的愛裏就深深摻進了“同情”的成份。事實證明,她絞盡腦汁變著花樣做那麽多的好吃菜,除了把我培養成一個大胃婆之外,並沒有起到別的任何功效。這個比所有九零後都要“腦殘”的六零後,她的秘密不僅沒有開花結果,反而徹底變成一個巨大的腫瘤。良性惡性未可琢磨,因此隻能無望地等待。
    我發誓,這件事情如果同樣在我身上發生,我一定在這個腫瘤上放一個巨大的炸彈,讓我和我的秘密一起,死無葬身之地。
    所以,我必須做點什麽。
    某個黃昏,我從莫文蔚的歌裏得到啟發:“也許放棄,才能靠近你,不再見你你才會把我想起……”
    於是為了試驗“距離才是美”的理論,我作了如下犧牲:選擇理科班,關掉手機,放棄到食堂吃飯,絕不在校園裏遊蕩,我把自己藏到最不顯眼的地方,隻是想試探一下,我到底可以離開他多長時間。
    可是,即使這樣,我等待的“美”還是一點兒也沒看到。
    我不在他身邊的日子,他甚至連個問候的短信都沒有,有時候我裝模作樣的從天台上走過,想看看他是否會出現在走廊,也在那個瞬間抬頭望見我,但是這種幾率目前為零。倒是好幾次撞見橫刀對我來個狂亂的眼神,嚇得我慌忙低頭逃跑。
    我想念他四十五度低頭的側臉,想念他寫鋼筆字時的最認真的最後一筆,想念他想問題時總是用尺子輕輕敲擊他的太陽穴,想念他發短信時兩個圓圓的可愛的大拇指,想念他身上若有似無的青草味——醫學研究證明,這正是令愛情產生的原因:費洛蒙!
    他的費洛蒙很對我的嗅覺,可是我的費洛蒙卻出了問題。不然他為什麽總是說:
    “於池子,什麽怪味?”
    卻從來沒發現,我一直在為了他,試用各種香水呢?!
    我沒錢買香水,那些香水,均來自斯嘉麗。
    她有一抽屜的香水,一個試衣間,一個超豪華的浴缸,一堆長得怪頭怪腦的高端玩具。周末,她邀請我到她家做客,坐在她房間裏試了一百套衣服都不滿意以後,費力的對我喊出:
    “我討厭我現在的生活!”
    當時我心裏的潛台詞是:我討厭你!
    她的衣服真的太多了,但我從來都沒見她在學校裏穿過。我很想問她這樣用力打扮到底是要去見誰,可是我沒有問出口,因為我怕答案是我害怕或者不喜歡的。我隻是試聞著她的香水,想象他會喜歡哪一款。
    “他喜歡這款。”斯嘉麗好像讀懂我的心,把一個黑色的小瓶子遞到我麵前來,對我說:“男款的,你送給他,算聖誕禮物。”
    “這算什麽!”我當然拒絕。
    “咱倆誰跟誰呀,我買的是女款,買一送一,我又沒男朋友,留這裏也是浪費。拿著!”斯嘉麗一麵硬把香水瓶遞給我,一麵湊近我,看著我臉上的皮膚,大驚小怪地說:“怎麽起了小疹子?”
    我伸手去摸,她一把用力打掉我的手:“不能用手摸臉,這是最壞的習慣。來吧,我給你做個麵膜,救個急。”
    我躺在她家的沙發上,任由她往我臉上貼冰涼的怪玩藝兒。她熱情為我忙乎的時候其實我就一直在想這瓶香水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收的,她可真是有心計,不露痕跡和他搖身一變情侶款,我還欠她一個人情,想得倒美!
    就在我眼睛被擋上,嘴也不能好好說話的時候,斯嘉麗對我說道:“元氣小姐,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
    “唔。”我含糊不清地應著。
    “你可要穩住,但真不能瞞你,不然太不義氣。”
    “說。”
    “你家老段,貌似知道你劈腿的事了。”
    雖然早猜到她會這麽說。但我等這一刻還是等得太久了。
    我把麵膜揭開一個角,裝做緊張地問她:“怎麽呢?”
    “因為……”她替我把麵膜重新罩回去,吞吞吐吐地說,“其實,接下來這個才是真正的秘密,你家老段,好像也在劈腿了。而且那個人好像還不是普通人,就是高三那個韓卡卡,文學社社長,都出過好幾本書了。現在這個時間,他倆應該在仙蹤林約會來著。”
    韓卡卡並不新鮮,我早就知道了。她個子很小,很瘦。高三了看上去像個初一的破小孩,因此人送外號:天山韓佬。我見過她在學生大會上發言,我們班有一大半的人,都覺得她長得和我們原來的班主任小耳朵老師有九分神似!
    這個沒出息的東西!
    “哦,他跟我說過的。”盡管心裏很不舒服,我還是裝作風平浪靜寬宏大量地答,“他們不過是談校刊改版的事。”
    “你也真能被騙,談校刊為啥不在學校,明明就是借口!而且,韓卡卡最近沒事就來我們班找他,你說,就天中一個小小文學社,犯得著他們如此日理萬機麽?”
    我坐了起來,直接質問斯嘉麗:“是你告訴他橫刀的事情了麽?這件事我隻告訴過你一個人。”
    “絕不是我!”斯嘉麗舉手發誓說,“你可別忘了,這裏麵還有個當事人橫刀,你這樣錯怪我,就不怕傷了我的心嗎?”
    “哦,對不起。”我重新倒下去。
    “你要不要去仙蹤林碰個巧什麽的?”斯嘉麗唯恐天下不亂地建議,“我可以陪你。”
    “要去我也自己去。”她想當場看我的笑話,門兒都沒有。
    “那好。”斯嘉麗說,“我可以在不遠處接應你,你隨時給我來電。”
    “作家會打人嗎?”我問斯嘉麗。
    她顯然比我更不了解作家,隻能茫然地搖搖頭。
    “就算會打,也不一定打得過我的。”我說。
    斯嘉麗一陣誇張的亂笑,笑完後她還是勸我:“公共場合要冷靜,人家是名人,要是被狗仔拍下來,你也麻煩大哦。”
    “士可殺,不可辱!”我一把扯掉那該死的麵膜,和斯嘉麗一起走出她家的大門。這時已經是十二月,聖誕的氣氛漸漸濃烈。街道兩旁的樹上被裝飾了一閃一閃的小霓虹燈,商場的玻璃窗上噴著五顏六色的祝福話語,不知道哪裏掛的鈴鐺,風一吹,就呼啦啦直響。到處都是熱熱鬧鬧的,我的心卻幾乎碎得像紙屑。
    三年,這是我自己定下的期限。
    那時我們應該是大二。到大學裏,也已有足夠的時間選擇過一輪,他也成熟到分得清好壞與否適合與否。如果到那時,依然沒有任何指望,我發誓,我絕不會再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我會徹底忘掉過去,開始屬於我的新生活。
    但在這三年裏,我要看清每一個程咬金的模樣,並與她們死磕到底。
    我穿著我媽給我買的長風衣,把自己從頭到腳裹起來,還是覺得冷。斯嘉麗卻還穿著低領的毛衣,執著地秀她的鎖骨。一個心形的吊墜貼在兩截鎖骨的中央,像炯炯有神的第三隻眼睛似的。我們來到仙蹤林的附近,我讓她在對麵的一個服裝店裏等我,吩咐她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露麵。然後我一個人過了馬路,推開了仙蹤林的大門。
    當我走進門以後,我在門邊停了五秒鍾,然後,我把帽子拉嚴實,低頭,左拐,躲進了女廁所。
    (3)
    如同斯嘉麗死也不會承認她喜歡段柏文。
    我死也不會承認——段柏文不喜歡我。
    在一向高高在上的斯嘉麗麵前,這是我唯一致勝的法寶。
    “我還是覺得你太寵他了,男生其實都不喜歡媽媽型的,他們很賤,對他們越厲害,他們越受用。”
    “這樣啊。”我裝出虛心學習的樣子。但私底下我認為斯嘉麗所說的話都是放屁。她有多了解男生呢?如果她真的那麽了解男生,以她的身材相貌,完全可以成為一個萬人迷,而不是現在這麽可憐,隻有和我爭風吃醋的份。
    斯嘉麗總是自以為,她有很多的秘密。但其實,她所有的秘密都在我麵前一覽無餘。我沒見過比她活得更累的女生,舉個簡單的例子,她連博客都寫兩個,一個官方的,叫做“下一站長大”,大家都可以看,裏麵除了她的大頭貼和參加什麽cosplay大賽的露大腿的照片,全都是些嗲兮兮的冠冕堂皇的話。另一個則是完全私人的,言語放肆,充斥著她個性中最黑暗的成分,堪稱典型九零後問題少女。
    我並不是偷窺狂,發現斯嘉麗的私人博客純屬意外。因為她總是在自己的兩個博客間串來串去,而我順著訪客鏈接不小心就跟著去了。比起官方博客來,她的私人博客顯然更對我的胃口,去過第一次後我就不由自主地常去,原因很簡單,在那裏,我可以了解到她許多的秘密——
    首先標題就很閃閃亮:殺死所有蘿莉。她非常不喜歡天中那些所謂的“純情女生”(她不知道其實她自己就是),並總是說之所以喜歡我就是因為我不是咧嘴大笑就是放聲大哭,像個傻姑婆,但是真實極了(當然這個評語我還是很接受的)。
    然後是博客的背景音樂。一個普通話極不標準的女聲唱著一首歌詞極度狗血的歌,不過倒是很符合她的智商:
    “一隻想變成橘子的蘋果
    她以為
    這樣可以變得豐滿一些性感一些
    這樣可以去電腦公司上班
    她以為
    這樣可以變得酸酸的不被別人吃掉她
    這麽笨的蘋果,我從來沒有見過
    這麽笨的蘋果,我從來沒有見過”
    ……
    最最搞的,當屬她的日誌,這讓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她考試的時候作文從來都拿不到高分。
    不信你看:
    9/9/2009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
    想起了他出操時站在我後麵
    偷偷拉我的小辮
    那動作鈍鈍的紮穿了我的心
    於是我需要打破傷風針了
    10/11/2009
    他終於沒那麽討厭我了
    我在圖書館給他傳了一張紙條
    他也回了我一張
    我傳了什麽
    是個秘密
    他的回答可以公布:
    “偏偏喜歡你。”
    我藏起了那張小紙條
    11/11/2009
    霓虹閃爍
    非此即彼
    誰選擇在單身節尋歡作樂
    誰就被寂寞所選擇
    成為傀儡一顆
    夜太黑
    雙麵嬌娃閃閃閃
    幾個月來,我越看這些無厘頭的日誌,就越想把自己砍成八塊送給我媽做成一道菜。
    我無法接受所有關於他的信息都來自於別人,特別是來自於斯嘉麗。而且,是以這種欲說還休的方式。我要命的想著,那張“偏偏喜歡你”的紙條被她藏在哪裏到底是誰寫的,甚至有次到她宿舍造訪,趁她上廁所時,翻到她的小床底下去找過。可是一無所獲,還被她發現。我隻好說是自己隱形眼鏡掉了,才免掉她的疑心。
    說到疑心,我對斯嘉麗本人的疑心更大:我疑心她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偷偷和段柏文暗度陳倉。不然她為何毫不猶豫要選文科,不然為什麽在分班那天,在看過那長長的分班名單,當發現她的名字就列在段柏文的名字之下時,她的眼睛裏就像被誰植入了兩個碩大的燈泡一般亮了起來呢?
    我心知肚明,卻也隻能打碎牙齒含血吞。
    作為報複,我常常跟斯嘉麗編撰屬於我和段柏文的故事,有情節,有對話,有衝突。從這方麵來講,我認為我絕不輸給某少女作家韓卡卡同學。最重要的是,斯斯公主真的是個絕好的聽眾,表情,情緒都會隨著我的講述高低起伏。我異常享受她吃醋的樣子,享受她一麵心滴著血一麵無比羨慕地對我說:“搞得像饒雪漫的小說一樣哦。”
    “愛情就是這樣的嘛,千篇一律。”我無所謂地答。
    我決定把我約會橫刀的事告訴斯嘉麗,而且加上了一個差點被拖去開房間的勁爆小細節。按我對斯嘉麗的了解,她沒有不去告密的可能,我甚至連台詞都替她想好了——段柏文,我頭都想破了,還是決定告訴你這件事,我個人認為,於池子這一次是玩得過份了一點!
    從一開始,我就希望她會跟他告密,希望他會著急,或者憤怒,認定我不爭氣,滑向墮落的邊緣,甚至為我拍案而起——
    可是某天,段柏文他們班的隊伍從我們班前麵集體跑步而過。就在我一抬頭的一瞬間,就瞟到了段柏文正好排在斯嘉麗的後麵,而她的小辮就在他的臉前麵左右晃動,我想起那篇詭異的日誌,全身都凍成了一座冰雕。
    看來可惡的事實是,他滑得比我還要更深一些,哪裏顧得上伸手來拉我。不管那個人是韓卡卡,還是斯嘉麗,或者是另一個我壓根不知道的陌生女子。
    有女人緣就可以亂來的麽?
    真過分!
    我在仙蹤林的女廁所裏呆了三分鍾。終究沒有勇氣去參觀“約會現場”,然後我原路返回,像個小偷一樣推開門走了出去。隔著一條街我就清楚地看到斯嘉麗從對麵小店的玻璃窗裏射過來的炯炯有神的偷窺的雙眼。我三步並做兩步跑到她身邊,她輕喘著氣問我:“你怎麽一個人出來了?這麽快?搞定沒?他有沒有認錯,有沒有悔過?”
    “算了,”我眼眶紅紅地說,“這種事我覺得還是裝傻比較好。”
    “不可以。我不能看著你這樣被欺負!”斯嘉麗拉著我的手,斷然地說,“走,我陪你去,仙蹤林又不是他家開的,我們走累了去喝杯果汁難道不行嗎?”
    “還是不要了。”我掙脫她說。
    “必須去!”她安了心,重新抓住我的手,非要看著我出醜。
    “我都說不要啦!”我甩開她。
    “於池子,我告訴你,你要真這麽不在乎他,我就去追他了!”這並不是斯嘉麗第一次這麽跟我說,但每次說完後,她會加上下半句:“開玩笑,我可不喜歡那麽精瘦精瘦的男生。”
    我正等著她的下半句呢,斯嘉麗忽然看著街對麵兩眼放光地尖叫起來:“看,我沒說錯吧,他們出來了,出來了!”
    我順著斯嘉麗的手指看過去,就看了他。
    我有多長時間沒好好看他一眼了呢?他好像又長高了,顯得更瘦了。他和那個我從沒見過的傳說中的韓卡卡一起走出來,韓卡卡真的好瘦好小,風一吹就倒似的。從我這個角度看過去,她長得真的和某人極像。
    “走!”斯嘉麗拖我一把,“跟上!看他們要搞什麽鬼名堂!”
    說起來,這並不是我第一次當“狗仔”。他死都不會知道,高一那年我也當過一次,那一次,他跟蹤小耳朵老師,而我跟蹤了他。那可能是我一輩子走得最遠的路了吧,腳底板都疼死了才到達目的地——西落橋的小河邊,他躲在樹後的時候,我躲在另一棵樹後。我看到他替她撐傘,沒有嫉妒,反而心疼得紅了眼眶。如果我真是那種可以不顧一切衝到事發現場的人,或許我早就表露心跡了,而絕不會在他苦苦暗戀的那段日子裏,像個白癡似的搜集所有和小耳朵老師有關的資料送給他,隻希望能替他緩解相思之苦。
    因為我太明白個中滋味,酸甜苦辣,真是不說也罷。
    419路公車站台。他們先停下了腳步,斯嘉麗帶著我踮著腳一陣小跑,也很快在站台站定,他並沒有像我想像中那樣牽她的手,他們甚至都沒有眼神的交流,看上去像完全就不認識。這讓我的心更加的灰敗,因為越是這樣,他倆越是有談戀愛的嫌疑——在天中,這是人所共知的常識。
    要躲是不可能了。
    “段柏文!”斯嘉麗一麵扯著我,一麵已經扯著嗓子在喊他,充滿力量地,居心叵測地,喊他。
    隻能隨機應變了。
    我輕輕咳嗽了一聲,抬起頭勇敢看他。
    他穿著一件我從來沒見過的淺綠色的大毛衣,還圍了一條乳白色的圍巾,完全不像他了,倒像個裝腔作勢的男模特。我真討厭他穿成這樣,估計是韓卡卡喜歡的風格吧。於是在他轉過身看我們的一瞬間,我對他丟過去一個白眼。
    這個無法自控的表情讓我一開始就落了下風,因為他身邊那個嬌小的“名人”隻是微微地笑著,姿態明顯比我高出一百倍。當我意識到這一點,已經來不及了,隻好任臉僵成木偶。
    段柏文說:“是你們啊?”聲音何其失望,讓我恨不得融化成一灘水在太陽光下蒸幹算了。
    他希望是誰?
    遠在北京的小耳朵老師嗎?早知道他舊情難忘,卻沒想到他會犯賤到如此地步。
    斯嘉麗的手使勁捏了一把我的手,這是在示意我可以“上”了。但是隻有我知道,我上不了。倒是他身邊的那個天山韓佬,眨巴著眼睛,微笑著,用無比溫柔的語氣跟我們打招呼說:“你們好。”
    “卡卡姐好。”斯嘉麗向她彎腰致敬,卑躬屈膝地快要了我的命。
    “你去哪裏?”他俯下身問我。
    “不要你管。”我當著斯嘉麗和天山韓佬的麵跟他發小姐脾氣。
    “受誰氣了?”他探詢地問。
    就在這時,一輛419路車迎麵而來。我知道這不是他們三個要上的車,我抓緊這個機會,跳上了公車,說時遲那時快,我投進一個硬幣,公車的門在我的身後關上了。
    就這樣丟下了他們三個。
    隻有這個方法可以救得了我那薄而脆且不值半文錢的自尊吧。
    離開他們,離開所有的人,離開所有的一切,去我自己想去的地方。因為這場戲要是再演下去已無任何可能。別說失去當主角的欲望,就算跑龍套,我都覺得太累。
    可是我沒想到的是,剛找到座位坐下,才喘幾口氣,手機就貼著我的口袋震動起來。
    手伸進口袋裏,首先摸到的是那個黑色小瓶裝的香水。那個該死的斯小妞,什麽時候把它放進去的?
    我丟下香水掏出電話,那一刹差點落下淚。
    是他。
    這是近四個月以來,他主動找我的第一次。或者說,這是四個月以來,我們的第一通電話。我對些曾經有過無數設想,卻不想是在此時此情況下。
    我為我沒出息的激動而倍感恥辱。最重要的是,我拚盡了全身力氣忍然沒法做到不去接這個電話,深吸一口氣,按下接聽鍵。電話那頭,他的聲音依然是那樣不緊不慢:“晚飯叫你媽多做點,我饞死了。”
    (4)
    斯嘉麗是那個叫做“殺死所有蘿莉”的遊戲網站的元老之一。
    她們的口號是“左手純白,右手炭黑”,白天以純潔的高中生麵目示人,到了夜晚,就是詭計多端,放縱自己的夜之幽靈,隻收納最具有潛力和智能的女生成為會員。加入會員之後,可以免費參加她們定期舉辦的種種活動,而這些活動的目的則是為了培養一批超級厲害的“雙麵少女”,最終可以“通吃”所有口味的男生。這是時下最流行最火爆的潮女集中營,比李宇春的粉絲團隊還要強大一百倍。
    她也曾推薦我加入成為其中的一份子。學業緊張,生活無聊,我本為之蠢蠢欲動,但是卻在斯嘉麗為我度身定做的a計劃中敗下陣來,未能被組織成功篩選。
    那個a計劃的內容,就是我要看著別的女生和我喜歡的男生有“肌膚之親”的接觸,而做到眼不紅心不跳,不為所動。
    計劃的失敗在我慘絕人寰的尖叫聲中結束。
    斯嘉麗氣憤的宣布我被淘汰了。可我卻一點也不覺得可惜,其實,我最不想聽到的隻是他的那一句:不關我的事。其它都很好很好,因為如果那次段柏文真的當著我的麵親了斯嘉麗,給我一個億我也沒法讓我快樂。
    其實我沒有宏圖大誌,認為自己有本事做完全不同的兩個我。但是在偶爾某些時候,也有些想變成另外一種人的衝動。
    就像我默默吮吸著我媽做的烏冬麵,盯著段柏文悶頭吃飯的腦袋時,腦袋裏卻一直冒著泡,想象自己像個精神病人一樣跳起來,抱著他的腦袋,大膽地問他一句:
    “你敢不敢愛上我?”
    但我知道,我演不好這種戲。事情隻會被我的可笑弄得更糟糕,我沒法把自己的內心割裂成一個“官方”一個“私人”。我隻能是平靜無浪的既不蘿麗也沒風情的於池子,帶著說不出的哀痛,靜等心裏的小花緩緩開放。
    活該。
    吃完一碗烏冬麵,我端坐在那裏沒動。算起來,他已經很久不來我家吃飯,所以氣氛稍顯生疏。
    我媽用筷子的另一端戳了戳我的腰——這是她的習慣動作,這個動作必然讓我全身發癢,腰跟著歪得七扭八扭,但遺憾的是,這是我媽改不掉的毛病,從小她就愛這樣戳我的腰,愛看我扭來扭去。
    而我最大的反抗無非也就是白她一眼。
    她說:“吃完了還不快把碗洗洗?”
    她就是這樣的,從沒有意識到我已經長大了。從沒意識到我已經不喜歡被人撓癢癢,這會令我淑女態度盡失,會令我在最不該出醜的人麵前出醜。她總是樂意把別人當成家裏人,卻沒想過別人到底願意不願意,領情不領情。
    “我來洗。”段柏文終於把臉從飯碗裏抬了起來,飛快的收拾好桌子,進了廚房。
    媽媽滿意的看著他的背影。
    不知道為什麽,我有點嫉妒。她是在他身上找某人的痕跡嗎?我承認我有點惡毒,但若不是因為這個原因,她為什麽會變成現在的她呢?
    我沒見過比我媽更喜歡做飯的人。
    我家的小小廚房幾乎容不下她施展。她會做一切的菜,中國菜,外國菜,粵菜,川菜,甚至會雕那種隻有五星級飯店裏閑的沒事幹的廚師才會雕的無聊的胡蘿卜鳳凰,從我很小時候到現在,她除了在外麵工作就是在廚房裏待著,琢磨廚藝,自己跟自己切磋得比誰都來勁。
    大約十年前,她甚至寫過一本美食書,書名曰:《100道稱心如意家常菜》。想自費出版,結果未遂。
    可惜當年沒有專業人士相中我媽,替她做個外形包裝,否則,也許能成就一個著名廚娘。可是自從我知道她這些菜到底是為了讓誰“稱心如意”之後,我就不那麽樂意看到她忙碌的身影了。
    我覺得別扭。
    在我兩歲的時候,她爸就死了。無數人給她介紹無數個對象,她都拒絕。那麽多年來,我曾經一廂情願地認為她這麽做都是為了我。她不想我受後爸的罪。可是,當那個黃昏不經意翻出她那幾個破本子的時候,我承認我真的被她的忍耐力征服了。什麽什麽“我們共同喜歡的他,從來都沒有屬於過我。”什麽什麽“我如果可以守著三十二年的暗戀不去做任何表白,結局會不會重寫?”
    日記我並沒有看完,但我覺得我已經完全了解了真相。我簡直不忍心去讀那些本子裏的任何一句話,更不忍心去回憶,那是我不了解的母親,一個令我陌生萬分為愛受盡委屈百轉千回的女人。比起她來,我更希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就像這頓飯,看得出她非常高興段某人的到來,卻從不提起關於他父親的隻言片語,隻是為了維護他的自尊吧,其實我骨子裏又何嚐不是跟她一樣,濫好人,沒底限。
    倒是他,一麵收碗一麵跟我媽說:“我爸真戒酒了,好久不喝。”
    “好!”我媽說。
    “最近他賺了一筆,債也快還完了。他說等不是太忙了,就過來吃你做的紅燒肉。”
    “好!”我媽還是說。
    我不想看我媽坐那裏發呆,便跟著段柏文一起走進了廚房,他頭也不抬的說:“這兒太擠了,你出去吧。”
    我挪開點,抱著雙臂壓低聲音說:“你到底在搞什麽玩意?”
    “你到底在搞什麽玩意?”他故意把“你”字拖得老長,還轉過頭來上下打量著我,好像我有什麽把柄在他手裏一樣。
    “你這麽快就把我忘了!”我剛剛說出口就後悔了,連忙補充:“這麽多天都不聯係,不借錢不抄作業就想不起我是不是啊?”
    “你自己忙,沒時間找我,就算到我頭上。”他慢悠悠的說:“什麽時候才能學會講點道理呢?”
    “你胡說,我忙啥啊?”
    “你忙啥你問我?”他笑著問我,可那笑容裏明顯有別的意味。
    “哼,”我百口莫辯,氣得臉都白了,隻能衝上去奪他手裏的碗,把水龍頭轉向我站的那一邊的水池,開到最大,水衝到碗底濺起,濺到我的臉上和他的毛衣上。像一顆顆碎玻璃珠子。他伸出雙手攏住我的胳膊,扶著我把我推出了廚房。他的力氣雖不大,但是我卻無法輕易掙脫,我不由自主的滑動著腳步,嘴上小聲喊著:“神經病!”
    可是他並不理會我,一直把我推到飯廳的門口他才放開我的雙手,看了我一眼,抬起手肘在我臉上胡亂擦了一下,粗粗的毛線在我脆弱的皮膚上粗暴的劃了一下,生疼生疼的。
    “先別鬧!”他說,“等我把碗洗完。”
    我委屈地走進客廳,走進衛生間,把門反鎖上。
    回憶剛才那個“疑似擁抱”,我隻是覺得更加惆悵而已。和那個瘦小的少女作家相比,我在他心中地位幾何?從鏡子裏看自己的臉就知道了——鼻子那裏有一塊紅紅的,他下手這麽沒輕沒重,根本從沒把我當女生看待。
    從小到大,他都沒把我當女生看待。
    我擰開了涼水龍頭,好好洗了兩遍臉。可是洗完這兩遍臉我卻發現了一件讓我無比痛苦的事情,我的臉好像腫了。
    才一個瞬間,我就發現自己變成了豬頭。
    我的臉腫起的原因數以萬計,腫起的速度如有神助,春天的時候,逛一次公園會腫,夏天遊完泳會腫,秋天吃完螃蟹會腫,冬天冷風一刮也會腫——追究起這次紅腫的原因,不用想,一定是斯嘉麗的麵膜!
    我衝回房間就打電話給她興師問罪。誰知道她一點兒也不關心我的臉,而是問道:“段柏文在哪裏?”
    “在我家洗碗呢。”我說。
    “不信。”斯嘉麗遲疑地說,“於池子我開始懷疑你了,你跟我說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你瞧你今天的衰樣!跑起來比神六還快。”
    “你等著啊。”我說完,一隻手捂著臉,另一隻手拿著手機,趿著拖鞋跑到廚房裏,揚聲說道:“段柏文,有人找你。”
    “誰呀?”他雙手是濕的,我隻能踮起腳尖拿著電話放到他耳邊,他喂了一聲後,瞪眼問我:“又搞什麽名堂?”
    我再聽電話,那邊已經掛了。
    一開始我覺得挺爽,我要的就是這效果。但為什麽很快我又覺得不安了呢?為什麽斯嘉麗會知道段柏文約會的事情?為什麽斯嘉麗偏偏要在這時候打這個電話?為什麽接了電話又不說話要匆匆掛掉?為什麽她會買那種情侶款的香水並且那麽肯定他會喜歡?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是買一贈一麽?
    我開始有些不安和擔心,我會不會被早就被別人“買一贈一”了還傻裏吧嘰地自得其樂?!
    (5)
    毫無疑問,當你越懷疑一件事,這件事就越發像是真的。
    那些天,我幾乎天天都用手機上斯嘉麗的博客,希望能發現更多的蛛絲馬跡。但是可惜的是,她卻好幾天都不更新。我曾打破自己的戒律,在中午午休時間假裝經過他們教室門口,一眼瞄到段柏文正趴在桌上睡覺,我的心裏剛稍許寬慰了一點,就立刻看到斯嘉麗蹦蹦跳跳的身影,她端著一杯熱開水,就在段柏文前麵的位子上坐下。
    他們是前後桌!
    前後桌之所以比同桌更危險,因為和同桌交流必須挪動頭部,可是對於坐在你前麵的人,完全就是1+1的強迫性閱讀,不看也得看!
    我終於崩潰的發現,為什麽斯嘉麗每次洗個頭要有一百零八道工序把自己搞得和人體宴一樣芳香;我終於知道為什麽斯嘉麗那麽喜歡編她的小辮,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不知道是不是焦慮和睡眠不好所致,我臉上的過敏卻越發嚴重,嚴重到最後,隻能戴個口罩去上課。
    我的口罩上麵畫著一個哈嘍kitty,遠看過去,好像我大冬天的露著大門牙傻笑似的。我戴著這個口罩走進教室的時候,這個班級裏為數不多的幾個女生幾乎都給了我一個橫掃千鈞的白眼,我從那個白眼裏讀出了“奇裝異服”的意思,不過也懶得理她們。誰讓我選擇了一個不屬於我的世界——理科班,如果在文科班,戴個把口罩來上學根本不算什麽,曾聽說文科班有高人給自己搞了個金光閃閃的臍環都沒人願意多看她一眼呢。
    算我虎落平陽被犬欺!
    課間休息的時候,我收到一個鞋盒子大小的紙箱子,裏麵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感冒藥。那盒子果真是鞋盒,上麵還寫著“貴人鳥鞋業”,另外還係了一根絲帶,但那根絲帶太挫,像喜兒的紅頭繩,細的都快斷了。偏偏我的同桌,痘痘男於飛同學的想像力超級驚人,問我:“生日蛋糕嗎?”
    “不。”我罩著口罩悶聲悶氣地答。
    “你這個造型太另類,不適合在校讀書的學生。”於飛看我一眼,搔了搔他那痘痘化膿變成血坑之後慘不忍睹的左臉,繼續看書。
    我歎口氣。
    如果我的同桌是他,他一定不會認為我是感冒,更不會認定是某種“造型”,而是會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不想毀容的話,還是去下醫院吧。”
    真是沒對比就沒真相,不然為什麽當我在他身邊的時候,從沒有覺出他的這些好來呢?
    橫刀先生繼續他的雷人事業,中午的時候托他們班一女生給我送來熱騰騰的小米粥外加榨菜和小紙條一張。紙條是這樣寫的:希望你感覺“溫度”,盼早日康複!
    “吃過了。”我把紙條拍到飯盒上,對那女生說。
    “我隻管送貨,不管退貨。要退自己退。”女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他的快遞費,擰巴得要死,把飯盒扔到我桌上就跑掉了。
    臉癢得實在受不了,我跟班主任請了一節課的假,準備去醫院看一看。我穿著校服,戴著口罩,剛下出租車到醫院的門口就看到了斯嘉麗鬼鬼祟祟的身影,這個時候她來醫院幹什麽,難道她也病了不成?
    斯嘉麗那天的“造型”才是真的誇張呢。這麽大冷的天,她居然穿著一條超短黑色皮裙,薄薄的絲襪外麵還罩著一雙高跟皮靴。穿成這樣,肯定不是從學校裏出來的。上樓梯的時候,她誇張地束在頭頂的一撮頭發跟著一顛一顛的,我忍不住有點想笑,下意識的伸手捂臉,臉一陣又麻又痛。老實說,要不是這個菜花頭,我真的認不出她。平時她在家做麵膜時也會紮這種菜花頭。而現在她手上拎著一大包東西,好像在醫院接頭的女毒販。
    就憑這身打扮和行頭,我就沒有道理放棄“跟蹤”。
    進入醫院大廳之後,她先是拐進了女廁所。沒過多久,她就換了一身行頭出來,臉上的脂粉淡了一層,換上了天中校服校褲,原先那個手提包似乎更鼓脹了一些,不用說,她深諳“搖身一變”的道理。我的心裏某些邪惡的想法也跟著一起鼓脹起來——來醫院都需要易容的人,能有什麽好事?
    回憶她剛剛的一身打扮,我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她站在ktv包房門口對來往客人鞠躬的形象,心中“嗖”的冒起一團“驚喜”的火焰。
    難不成?!她真的像天中論壇上所說的那種靠不正當交易賺錢的女生?我全身的血液都燃燒起來,無數的想像在我腦子裏來來回回,讓我迫不及待想知道正確答案!
    可惜,稍後她去的地方並不是我以為的婦產科。而是:五官科。
    難不成,她要整容?!
    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個人造美女?
    雖然我去過她家兩次,但是我對她家的情況並不算了解,我也從來都沒見過他爸爸媽媽,家裏也沒有任何她父母的照片,好像她是從天上憑空掉下來的一樣。除了她的房間,其他房間的門都神秘地關著。她也從不跟我提她的父母,如同我從不跟她提我的父母。
    從這一點上來說,我們成為今天這樣的“疑似友人”,除了那個心照不宣的原因之外,其它也並不是一點基礎都沒有。
    冒著被她發現的危險,我繼續跟著她進了五官科的大門。隻見一個穿粉紅色衣服的護士拉著她進了注射室,我悄悄挨到門邊,就聽到護士在對她說:“還是不要做了,身體要緊。”
    “不做吃什麽!”她發出粗魯的聲音。簡直不像平日裏那個她。
    我感覺自己離真相越來越近,心都要跳出來了。
    “你少買點那些不實用的東西!”
    “我快上課了,來不及了。”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學生……”
    “快打!廢話一堆。”她打斷了她。
    就在這時,走廊那邊有護士走過來,我飛快地溜出五官科,跑到醫院掛號大廳,站在大理石地板上拚接我腦海裏的關鍵詞:不要做了?做什麽?身體要緊?做什麽對身體有害?不做吃什麽?她不把自己當成個學生?難道她父母不養她麽?難道她做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事嗎?為什麽她那麽怕護士說下去,她和那護士,又是什麽關係?
    我已經想到了最壞的東西。
    特別是她那篇博客所寫的鬼話:
    夜太黑
    雙麵嬌娃閃閃閃
    ……
    再聯想到周末常常都找不到她人,那一刻,我差不多可以肯定的是,斯嘉麗,這個所謂的雙麵少女,某組織的得力幹將,她在幹著不可告人的勾當!一定是的!
    如果我不拆穿她,讓她在我麵前再也牛不起來,讓她在某人麵前永遠失去機會,我就不是於池子!
    (6)
    周五,平安夜。
    學校放假也比平時早,大多數同學選擇了歸家,也有人各自約著去好玩的地方各自精彩,而我的節目就是回家陪老媽。
    放學以後,教室裏隻剩我一個人留下來做值日。正當我在座位上聚精會神的打包橫刀送我的東西準備完璧歸趙的時候,斯嘉麗如同幽靈登場,臉貼著窗玻璃,在玻璃上敲了三下,我不經意望出去,就看到她掛著兩個巨大黑眼圈的眼睛,差點嚇得昏過去。
    “今天不能和你一起走了,我還有事。”她說,“特別來跟你說一聲聖誕快樂哦。”
    “哦。”我說,“什麽事啊,不能等我做完值日再和我一起走嗎?”我盯著她發青的眼眶看,越看心裏越發毛,心裏閃過很多生理衛生課上的教育片,好多疾病的表象特征……
    她輕描淡寫的說:“陪爸媽有應酬,接待美國回來的什麽親戚,真是煩都煩死。”然後她裝模作樣的看了一下手表,還用手指在表上敲了敲,說:“來不及了,我得走了。對了,你聖誕節咋過啊?”
    “回家陪媽媽吃飯。”我說。
    “在家吃家常菜真好啊,”她裝出很羨慕的樣子,“飯店的生猛海鮮真是讓我想吐哇。”
    “在外應酬別太辛苦!”我衝著她的背影大聲喊:“注意身體呀,雙麵嬌娃!”
    果然如我所料,她的腳步停下來,很快轉過身,走到我身邊,用充滿敵意的口氣說:“你剛才說什麽呢?”
    我故意伸出一根指頭按了按她的背包,平靜的說:“是衣服嗎?”
    她的臉果然漲紅了,表情好像剛吃掉一根蟲子一樣難看。我的心中暗自得意,繼續說:“換好再走也不遲。”
    沒想到她用很輕鬆的語氣回答:“今天我不小心把咖啡潑到段柏文身上了,所以拿回家,替他洗一下。”
    “記得加柔軟劑。”我不甘示弱,“還要給他熨好,他很愛幹淨的。”
    “沒問題。”她對我眨眨眼,說:“你家老段的事情你最清楚。”
    “可是有些事情,我實在是搞不清楚呢。”我說。
    “要不是我太忙,還真想也把有些事情好好弄清楚呢。”她充滿深意地回敬我,順便把包瀟灑的往肩上一背,就轉身離開了。
    在她轉身的一秒鍾裏,我的姿勢由傲慢變為頹唐。要是當時有人伸手在我肩上一碰,我估計我就會整個散架,潰成一撮灰燼。回想起剛才和她像霧像雨又像風的較量,就像那部叫做《金枝欲孽》的電視劇,最偉大的智慧和最卑鄙的伎倆,原來都誕生在情敵之間。就在斯嘉麗那決絕的一甩頭之後,我斷定了我和她的情敵關係。從那一刻開始,第一個有形有狀的程咬金,正式殺到我麵前了!
    我,不,怕!
    正當我沉浸在揭幕戰給我帶來的興奮中時,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米粒兒……”
    我回頭,看到一位穿著咖啡色對襟棉襖的“老人”,橫刀大爺。
    我悲憤地對他說:“不要杵在門口!被發現跨班交往,我就死在你手上了!”
    他完全不理會我,怡然自得的說:“你還沒走啊?難怪在校門口等不到你。”
    我一邊往教室門口走,一邊頭也不回的說:“你杵在那裏,被其他班同學看見,被我們班沒回家的同學看見都不好!你不怕別人亂說我還怕呢,能不能麻煩你低調一點點呢?”
    “怎麽你心情不好嗎?”橫刀問:“感冒好點沒?”
    我回到教室,跑到座位前,從桌肚裏拿出一個塑料袋,裏麵裝的是他那一堆亂七八糟的藥和他送給我的七件禮物,我拿著它們衝到他麵前,往他手裏一塞說:“這些還給你,以後,麻煩你都不要再來找我了。”
    我說出這句話,他看上去很吃驚,手僵持在那裏,不肯接。我低頭看到他的手指,細的跟鴨腸似的,還泛著泡久水的那種蒼白勁兒,有些微微發抖。我對自己說不能心軟,這樣下去害人又害已。
    “米粒兒,不是,於池子同學,”他有些慌亂地說,“如果給你壓力真是對不起,我知道,談對象初期,把握好節奏很重要,你要是覺得我們的節奏有問題,我可以調整!”
    還談對象!
    就在我快要暈菜的時候,我們同時發現了段柏文,他站在五樓的樓梯口,斜背著他的大書包,看著我們倆,那眼神裏洞悉一切的意味,簡直可以把我直接打入十八層地獄。
    “是因為他嗎?”橫刀明知故問地問完這個蠢問題後,沒等我的回答,就把手裏的塑料袋一把甩上肩頭,噔噔噔地往段柏文的方向走去了。我生怕他胡來,趕緊追過去,哪知道他經過他時根本沒停下腳步,他甚至都沒有看他一眼,就直接下樓去了。
    “吵架了?”倒是他,斜著眼睛笑著問我。
    “不是你想的!”我覺得我都要哭了。
    “我想什麽了?”他真是賴皮。
    “你心裏清楚!”我答。
    他突然愣了一下,好像我們之間的對話讓他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雙眼瞬間失神。
    “你找我?”我問他,因為平時,他根本不會從四樓到五樓來閑逛。難道是因為今天過節……
    但很快我就知道我表錯了情,他收回他那恍恍惚惚的思維,對我說道:“啊,不是啊,今天文學社開個短會,準備元旦詩歌朗誦會,我去樓上的高三(7)班一趟。”
    原來如此!
    “那個韓卡卡,長得可真像小耳朵老師。”我覺得我必須要報複一下,必須!
    “就會胡說!”他果然中招,瞪我一眼,轉身繼續往樓上走去。
    不過我心裏還是舒服的,至少,他沒有跟斯嘉麗在一起!
    “喂!”我實在不想放棄這個難得的“遇遇”的機會,連忙喊住他,“我媽問你今晚去不去我家吃飯?她說研究了新的菜品,急著獻寶呢。”
    “我不能去了。”他說,“今天很忙。”
    “哦,再見。”我早該知道他很忙,我早該知道,就算是借著我媽的名義發出這樣的邀約,到頭來都是自取其辱,他怎麽會同意呢?他太忙了,永遠都忙不過來。他早就不是那個一遇到不痛快就死賴在我家不走的段柏文了。
    我轉過身往回走,恨自己恨到發瘋,眼淚不爭氣地掉了下來。
    我回到了教室,把整個教室掃了三遍,一直掃到我手軟為止,心裏才稍稍好受點。
    不知為何,從小到大,我發泄痛苦的方式都顯得那麽愚蠢。打過自己的臉,在日記本上把自己畫成豬的樣子,把自己一個人關起來,不吃不喝不說話,甚至“自殺”。
    那是很小的時候,有一天看一張我和我媽的合照,忽然覺得我和我媽長的一點也不像,我很想不開,連續想不開很多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我用枕頭蒙著腦袋,試圖讓自己停止呼吸。要不是在關鍵時刻,被來我房間替我蓋被子的媽媽扯走那塊枕頭,我恐怕早就化身成為小天使了。
    在表達自己的感情這種技術問題上,恐怕我真的遺傳了我媽的“失語症”。
    如果是這樣,那我對他的這份感情,是不是也像我媽被我發現之後,就再也沒寫過的日記本一樣,注定隻能留白了呢?
    這麽多年來,我第一次有這種絕望的感覺。我明白,這種絕望一旦滋生就變得很可怕,就像饅頭上的小黴點,洗不幹淨,揉搓不掉,除非放棄欲望,徹底扔掉拉倒。
    直到天黑我才鎖上教室的門回家。走到校門口,才發現橫刀竟然還沒走。他坐在離學校大門不遠的馬路牙子上,用雙手抱著自己的頭,埋著身子,一動不動。
    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湧上心頭。
    當我被深深傷害之後,我才知道隨心所欲地傷害別人是一件多麽不應該的事。我稍稍猶豫,終於決定走近他,輕聲對他說:“對不起。”
    他猛地抬頭,看到我,驚喜地說:“你出來了?”
    我把他放到花壇邊的那個塑料袋拿起來,輕輕放回他懷裏,對他說:“以後都不要給我送禮物了,好不好?”
    “你不喜歡嗎?”他說。
    “不是的。”我說,“這裏不是你老家啊,我們家的規矩是,女孩子不可以隨便接受男生的禮物。”
    “你知道為啥一定要送七樣嗎?”橫刀說。
    我搖搖頭。
    “你看我送你的七樣禮,是不是七個顏色?”
    我回想,翻白眼的魚掛墜是藍色,圍巾是桃紅色,金嗓子喉寶是綠色的盒子,紙扇子是金色的,手電筒是橘紅色,防狼噴霧的外殼是紫色,超市優惠券,則是罕見的雪青色。
    果然是七個顏色。我點點頭。
    “在我們那兒,送這樣的禮物給女娃,就是告訴她,她比七種顏色組成的彩虹還要美,還要珍貴,還要招人喜歡。”
    招人喜歡?第一次有人這麽誇我。我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放了,覺得怪不好意思的,但他卻很坦然,“因為我覺得你是個招人喜歡的女娃娃。你別覺得‘女娃’很土,我倒是覺得,‘女娃’比女孩子、女生這些普通的稱呼聽上去要可愛,你說呢?”
    我什麽也沒說,隻是不好意思的微笑。
    但不知道為何,我心裏的鬱悶掃去了大半。
    那天他送我回家,我們說了很多的話,我知道了他爸爸是個船長,每年暑假,他都會到他爸爸的船上去度過一段時間。他喜歡大海,喜歡在網上編故事,沒我想象中土的是,他喜歡吃的甜品是提拉米蘇,跟我一樣;還喜歡跟著寂寞的媽媽學織毛衣。還有,他說:我還喜歡……說到這裏,他卻戛然而止,過了半天才補充說:“喜歡這樣跟你聊天。”
    他說完這話臉就紅了。我是透過明亮的路燈才發現這一點的。
    像他臉皮這麽薄的男生,我估計在天中要打著手電筒找才行了。
    我在我家小區不遠處跟他告別,他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掏出那個讓我幾近抓狂的塑料袋,對我說道:“真的當我是朋友,就選一樣吧,不要讓我失望。算是,聖誕禮物,好不好?”
    我也不想扭捏下去,於是我閉上眼睛,伸手在袋子裏隨便抓了一樣,當我拿起來的時候,發現是那支可笑的防狼噴霧。
    “要是有人欺負你,就用這個對付他。”他說完,咧開嘴,笑得很開心。
    我作勢要去噴他。他很配合我,誇張地抱頭逃竄。跑出老遠,又回過身來給我揮手說:“米粒兒,再見!”
    他又忘了我的規定,但我好像不那麽討厭他了。
    不是,我覺得我已經不討厭他了。
    (7)
    回到家裏,才發現媽媽不在家。
    我剛在沙發上坐下,家裏的電話就響了,是媽媽,告訴我公司今晚聚餐,她推來推去都沒能推掉,所以要吃過晚飯才能回來。
    “推掉幹啥,你好好happy!”我對她說。她甚少在外麵應酬,我真擔心她有一天什麽朋友都沒有。
    “可是你吃啥呢?”她又犯愁了,“冰箱裏都是剩菜。”
    “哎呀,我沒事呀,隨便吃啥都行。你就放心吧!”
    掛了電話,我就躺在沙發上發呆。我依稀聽到窗外有煙火燃放的聲音,於是趴在窗戶上向外看,果然看到了小簇的綠色煙火,在不遠的天空升起,可是才跳出來幾朵,就很小氣的不再出現了。我灰心的拉上了窗簾,又百無聊賴的打開電視機,各種無聊的綜藝節目正在努力大放異彩,別人都在狂歡,我卻享受孤單。
    我記得初二那年的聖誕節,正好也是周末。段柏文的爸爸娶他的後媽過門,他很不開心,不想回家,一個星期都賴在我家裏。那一個星期,他放學就呆在我家的書房裏上網,打遊戲,作業也全是抄我的。我媽卻對她倍兒好,給他買新衣服新鞋新書包,還說是聖誕禮物,我卻什麽都沒有。其實我也不是生他的氣,我就是覺得我媽偏心他太過份了,所以那晚我為了一件小事跟我媽頂了嘴,且一直掛著一張臭臉。一個晚上他逗我我也不笑,和我說話我也愛理不理。直到他爸爸來接他回家,他敲開我的房門,丟給我一張as的卡片,打開一開,裏麵用膠帶粘著一支話梅棒棒糖。
    我感動得要死不活,可他已經走了,說謝謝也來不及了。我舍不得吃那顆糖很久,卻在其後的某一天被我不小心放在暖氣片上,糖融化了大半,我心疼得要命。後來,我將那張紙條和那根棒棒糖的棒棒都保存了起來。
    這麽多年他隨手送過我的禮物,其實都被我小心珍藏了起來。甚至包括有一次他臨時有事,就塞進我手裏的一張看過的報紙。
    可是他留住我送給他的什麽呢?哦,我忽然意識到,我除了給他帶早飯和其他各種零食,貌似真的從來沒有送過他什麽。
    既然如此,我是不是要送他點什麽聖誕禮物呢?
    平安夜再思考這個問題顯然為時已晚。除了斯嘉麗給我的香水,我找不到一樣合適的禮物。
    什麽時候我不要再比別人“慢半拍”,我的人生才會有精彩的可能。
    我看看表,晚上七點。這樣的夜晚,他在幹嘛呢?換成以前,我早就八百個電話追過去了,但現在,有種無形的距離將我們越拉越遠,也讓我越來越自卑,我在他的心目中,我比不上小耳朵老師我願意,比不上韓卡卡我也可以勉強接受,但若比不過斯嘉麗,我覺得我就可以去死了。我躺在那裏,給他發了一條很無聊的短信:“你介意女生幫你洗衣服嗎?”
    他過了半小時才回複我:“不介意。”
    “什麽樣的女生都不介意?”我又追發一條。
    “同學情誼,有啥介意。”
    我很絕望,看來“洗衣服”事件並不是斯嘉麗憑空杜撰出來的,而且看他的樣子,好像天經地義,一點都不覺得羞恥。
    同學情誼,同學情誼,口口聲聲的“同學情誼”,是什麽玩意呢?不過是赤裸裸的男女之情的推托之詞!眼看事態正如我最不希望出現的真相一點點靠近,我怎麽可以做到無動於衷?
    這樣想著,我果斷的撥通了段柏文的電話。
    很久很久的忙音之後,他接起來,很大聲地說:“喂?”
    他似乎在一個很嘈雜的地方,我也要很大聲地說話,他才可以聽得見。
    “你吃飯了嗎?”我問。
    “你有事啊?”他仿佛沒聽見我的問題。
    “沒事就不可以打電話給你呀!”我調整了一下語調,溫柔地補充:“我媽不在,我怕死了,你來我家陪陪我,好不?”
    上天作證,這是我這輩子跟他撒的第一個嬌,我立刻沒出息的臉紅了。
    “哦,”他似乎沒有聽出我話裏的似水柔情,急切的說:“我等下再打給你啊,我現在很忙。”
    我剛剛想接著說話,電話裏已經傳來了忙音。
    我把電話鈴聲調到最大,在我站起來喝了兩杯水,上了一次廁所,洗了一次臉,梳了三次頭之後,時間過去了十五分鍾,我臉上的紅暈仍然久久不肯散去。
    段柏文依然沒有再打來,我媽也沒有回來的跡象。
    看來這個平安夜,大家都很忙,除了失敗的於池子。
    我掙紮起來上網,看到斯嘉麗久不更新的私人博客昨晚居然有更新。
    “聖誕的假麵舞會
    公主不穿水晶鞋
    王子不哀傷
    公主和王子的最後一曲華爾茲
    跳給自己欣賞
    請給出場費
    否則滾出場
    算了 算了
    我怎麽可能和你算了?”
    我腦子飛速旋轉,聖誕假麵舞會?誰和誰跳舞?難道他和她?
    誰給出場費?難道是我!
    我心裏的疑團越滾越大,於是我按捺不住地打了斯嘉麗的電話,我要知道今晚她在哪裏,究竟在幹什麽,不然,我今晚都沒法睡覺!
    然而,她沒有接。
    斯嘉麗的電話我是知道,隻要不在學校,她的電話鈴聲比馬路上的車喇叭聲音還要大,她不可能聽不到我的電話,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不想接,或者,她忙得沒空接!
    我反複看她語無倫次的博客,忽然,有兩個字讓我腦子裏靈光一閃,算了,算了?我想起天中附近那個著名的酒吧,它的名字就叫做“算了”。那是一個無論誰提起來都津津樂道的地方,除了初中畢業那個晚上,在它的大門口從一個瘋女人手裏解救了喝高的段柏文之外,酒吧裏我從來沒有進去過,但卻聽過許多有關它的彪悍傳聞,其中屬“醉酒”和“豔照”最有名,總之,說起“算了”就代表了刺激和新奇。天中甚至流傳著一個說法——“沒有進過‘算了’的九零後,不是真的九零後。”
    那麽,今晚的那裏,是不是也在醞釀著什麽陰謀的舞會或者華麗的曖昧呢?
    我的腦子裏一下子衝進很多奇異的想法,像一鍋味道複雜的火鍋,翻騰許久,意味深長。
    直到深夜十一點——段柏文沒有再打來電話。
    隨著午夜的臨近,我的呼吸都變得緊迫了。我拚命按住滿腦子慌亂的想法,用最快的速度戴上口罩,帽子,換了一套我在學校從沒穿過的衣服,拿著我的小數碼相機,背著包出了門。
    如果那是傷疤,我要揭開它;如果那是秘密,我要讓它大白於天下!
    是的,我有我的特別計劃,我把它叫做——為愛變狗仔!
    我做好了打一場硬仗的準備,我發誓,要徹查出斯嘉麗的底細,徹查出她那見不得人的勾當,徹查出她的驚天大秘密,不讓他落入她早就布置好的溫柔陷井。
    我在餐桌上給我媽留了個紙條:出去看煙火,很快就回,不用擔心。
    十二點,應該是酒吧最“high”的時候,這樣特別的節日,更加如此。我老遠就看到那個酒吧不大的門,被各種形狀的彩燈擠擠挨挨的包圍著,如一顆結了太多果子的樹,隨時都會折斷腰一樣。隔著磨砂玻璃,五彩斑斕的燈光像要迫不及待的從那個充滿魔力的小房子裏溢出來一樣。
    我看了看手機,十一點三十二分。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由“聖誕老人”把守的大門。雖然早有準備,可我還是被這種人擠人的場麵嚇壞了。忽然聽到喇叭裏傳來喊聲:“第一名獎金五千元!”話音剛落,台下就爆發出一陣陣尖叫。我往場地中央的舞台上看,有好幾個戴著五顏六色發套的麵目模糊的女生正在喝啤酒,桌上放滿啤酒瓶,還有人在不斷地把啤酒桶往台邊壘,場麵極為恐怖。吵鬧的音樂聲幾乎穿破我的耳膜,我好不容易擠到吧台,才看到一個服務生。“hello,小姐要什麽飲料?”我低頭,看到一排五顏六色的類似酒又好象不是酒的飲料,有些丟臉地搖了搖頭。
    當我我踮起腳尖,費力地仰起頭看向舞台的時候,我毫無狗仔精神地發出了一聲無與倫比的尖叫,幸虧我的尖叫聲迅速地被周圍人群的叫好聲所淹沒。
    是的,我看到了斯嘉麗!
    她是台上五個各異發型女生中,披著粉紅色發套喝得最賣力的一個。一邊喝,啤酒從她的腮幫子邊往下直流,一直流到裙擺上,再從裙擺上一滴滴滴了下來。那樣子真是要有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的胸前已經濕了一大片,我幾乎可以隱隱約約看到她的內衣……
    我無法用語言來形容我當時的震驚心情,隻顧著雙手顫抖地從包裏拿出我的相機,開始捕捉她在台上的樣子。我站的地方角度不是很佳,需踮起腳尖才能拍到一個大概。我承認我真的很緊張,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製止我不許拍照,不知道會不會有人來叫我買瓶酒才可以呆下去,不知道台上的斯嘉麗會不會做出驚人的動作,比如脫掉外套……
    我承認我就是像牙塔裏的一隻笨鳥,所有的經驗都來自於想像,當我真正身臨其境,就完全失去應對能力,和台上表情自然,風度十足的斯嘉麗相比,我簡直就是我媽大年夜的那一桌滿漢全席裏最端不出去的那盤窩窩頭,隻有呆在廚房角落裏發硬的命!
    我還嫌人家橫刀土,沒想到我自己也土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喝啤酒大賽進入了白熱化階段,音樂的鼓點節奏越來越猛烈,我的心髒快被敲得裂成八瓣了。有服務生端著托盤經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搶到一瓶啤酒,先猛灌一口。靠,又苦又辣,但我忍住惡心咽了下去,我要證明,關鍵時刻,我的忍耐力並不比正在做秀的斯某人差。
    忽然,音樂嘎然而止。人群爆發一陣強有力的歡呼,我再次往台上看去,那五個要錢不要命的女生已經停止了喝酒。有一個女生一個趔趄,歪在地上,卻在傻笑,大概是醉了。這些人對自己的醜態瘋態毫不介意,斯嘉麗也一樣,她的臉上掛著勝利的表情,好像做了什麽學雷鋒的好人好事似的。她麵前的桌子上幾乎全是空的大馬克杯,至少有幾十隻。一個貌似dj的人走到台上來,數了數她們各自麵前的酒杯,幾乎毫無懸念的,他握緊斯嘉麗的手舉起來,同時,遞給她一個很大的信封。
    台下的人們瘋狂的替她歡呼,她更是高調得一塌糊塗。不僅立刻拆掉信封,還揚起那些錢,一邊歡快的親吻著她手上的粉紅色鈔票,一邊興奮得雙腳不停地跺地。
    我則冷靜的用鏡頭記錄下了這一切。
    越來越多的人們紛紛湧到台上,我差點被人推倒。我聽到收音機裏傳來dj的聲音:“歡迎大家在平安夜光臨‘算了’酒吧!零點馬上就要到了,希望大家響應我們的活動,在新的一年到來之際,和你身邊的陌生人也好、熟悉的人也好,來一個擁抱,並祝他們‘聖誕快樂’!好不好!”
    “好!”台下的人群興奮起來。
    我也禁不住的被這種氣氛感染了。再加上揭開斯嘉麗真實麵目的證據在手,我不禁洋洋自得,隻要把這些證據交到段柏文手中,任她斯嘉麗再有能耐,也耍不起花槍了吧……
    我為自己暗暗叫好。
    這時,dj繼續說:“好,下麵跟我一起倒計時,10、9、8、7、6、5、4、3、2、1……”
    是啊,新年就要來了,新年的於池子,也肯定會和往年不一樣。我要爭取屬於我的一切,我要爭取我想要的一切!我陷在人群裏,和大家一起歡呼著,伴隨著這歡呼,我扭過頭,往台上的斯嘉麗看去——
    是的,這關鍵時候的擁抱非常之重要;如果能把它做成大幅的海報張貼在天中的論壇裏,再配上一個絕妙的標題……我心中狂妄的複仇計劃正越描越離譜的時候,眼前的一切,卻將我的世界瞬間貼上了一塊讓我行動不了開口不得的強力膠帶——
    段柏文和斯嘉麗緊緊抱在一起。
    我奮力的眨眼,再眨眼,但眼前的一切定格在那裏,不是錯覺,是事實,無法再刷新,或被改寫。
    就在這時,我感到自己也被一個陌生人抱住了,再一看,是個胖乎乎的女生,個子還不如我高。她很害羞很快:“聖誕快樂!”
    我默默的掙紮開她環繞過來的友好擁抱,從人潮裏退出。
    我走出“算了”,手機卻意外的震動。
    我以為是我媽媽催我回家,打開來,看到橫刀的短信:
    “我最親愛的朋友:這個平安夜,別忘了吃蘋果;願你的聖誕老人保佑你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我關掉了手機,扯掉了口罩。
    迎接我的,是撲麵而來的一陣冷風。
    寒冬真的說來就來了嗎?
    聖誕的大街,很少在夜裏出門的我從不知道,節日的夜晚可以如此閃亮華美。可我該如何,才有勇氣麵對這個瞬間破碎冰泠的世界?
    (8)
    小學一年級的暑假,體育館的遊泳池邊。
    我靜靜地坐著,把雙腳放進暖洋洋的水裏,頓時感覺下身失去了力氣,好像隨時都會滑進水裏似的。我一麵瞅著他伏在水麵的腦袋發呆,一麵緊緊抓住泳池旁的扶手。
    “下來啊於池子!”他忽然轉過頭,伸手招呼我。
    我把遊泳圈往腰上用力提了提,看了看他身後“一望無際”的水麵,使勁搖了搖頭,嚴肅的說:“我不敢呐!”
    “來嘛!”他遊到靠近我的地方。我怕被他拽下去,扭了扭屁股,想挪到遠一點的地方,可沒想到手一鬆,滑進了水池。
    於是整個淺水區裏,隻聽到我一個人恐懼的尖叫聲。後來,眼淚汪汪的我被他撈上岸,他卻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猛敲我的頭一下說道:“你是於池子啊!‘魚’池子,我以為你不怕水呢!”
    三年級,美術課。
    他沒帶水粉顏料,老師用塑料小尺在他的手心打了一小下,讓他“長長記性”。
    下課的時候,他敲著桌子很凶的對我說:“於池子,把手伸出來!”
    我伸了出去。
    他用他的塑料尺在我的手上敲了三下,說:“以後這些東西,我不記得的你要提醒我,記得了不?”
    後來,我習慣了什麽都買兩份:兩隻自動筆,兩塊橡皮,兩把尺子,兩個圓規,兩瓶修正液……再後來上了初中,他慚愧的對我說:“以後這些文具,就不用你替我買了啊。怪不好意思的。”
    但我還是買兩份。如果他剛好沒有鉛筆用了,我就把另一隻鉛筆滿不在乎的扔給他說:
    “湊巧買的。”
    上了初中,他比以前沉默多了,多半原因是他媽媽死了的緣故。他的嗓音也發生了變化。但是偶爾下課,他還是會酷酷的對我說:“筆記本借來抄抄。”可是與此同時,他的字卻越寫越好看了。在老師評獎作文的時候,他的名字也越來越多的被提到;下課時我總是出其不意地衝到他座位旁邊,搶過他在看的書,他就蹙著眉頭告饒狀:“別鬧了行不行?”
    ……
    往事一幕幕,像我一個人的旋轉舞。
    而他,隻是廣場中央那座不變的雕塑,任由我不知所終,舞了又舞。
    可笑的是,我以為隻要再經曆多一些滄桑變幻,我總有一天可以靠近他身邊;我以為我們在一起度過的童年時光,會是我和他共同珍視的回憶;到今晚我才發現,在他和別人的愛情麵前,於池子隻不過是一個可以“稍後通話”的人;隻不過是王子和公主的舞會上一個微小的點綴。
    我臆想的那一切從來都不存在,隻徒留一個可悲的笑話。我跟斯嘉麗所描述過的每一個和他有關的細節,此刻就像一記一又一記響亮的皮鞭,抽打在我的全身,疼得我幾近窒息。
    太丟人了!
    走著走著,我走到了那條熟悉的河邊。
    我在這裏經曆過瘋瘋癲癲的跟蹤,經曆過傻裏傻氣的約會,真是有緣。我情不自禁的蹲下來,風經過我的耳邊,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腦子裏像忽然出現一根緊繃的弦,被人用力的彈撥之後,發出了致命的震蕩——
    如果我就這樣跳下去,會怎麽樣?
    風在刮,樹葉在動,冰箱裏沒有吃完的剩菜明天還會繼續吃;我的離去會對誰造成影響?媽媽的世界裏可不可以少掉我——即使我真的死了,像她這樣為了愛情可以緘默32年的堅強女人,一定挺得下去的;橫刀,算了,就算他肯為我掉幾滴眼淚,總有一天,他也會遇到比我更好的,會真心喜歡他的女生;最重要的,也是唯一重要的——段柏文,他,他會感到難過嗎?如果我真的死了,這是我唯一想知道的問題。
    他會不會和今晚的我一樣,回憶起我和他共同度過的童年歲月裏,撿拾那些不起眼的碎片,想到再也不可能的擁有,由衷地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呢?
    那一刻,我充滿私心的想,隻要他痛苦,我便沒有白白去死。
    於是,我試探性的把腳伸進河水裏。
    好奇怪,伸進水裏之後,我沒有感到冰冷,不知道如果我再繼續往下麵走一些,會是什麽感覺呢?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有人叫我:“小姑娘!”
    我一個條件反射,雙腳收縮,幾秒鍾就站回了河岸上。
    這麽晚了,怎麽會有人?我心裏狐疑,轉身看到一個穿白色羽絨服的女人。要不是她拿著手電,我一定以為遇到了鬼。
    “這麽晚了,你還不回家嗎?”那女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五歲的樣子,估計是從我背的雙肩包,看出了我的稚氣。
    “今天是聖誕節。”我急於解釋。
    “哦,沒錯。所以,聖誕快樂。”她微笑著看著我的雙腳,說:“這麽冷的天你還玩水,我家就在附近,要不要去我家把鞋子烘幹?”
    “不用了。”我想掩飾,把腳往後縮,卻發現根本無從掩飾。
    她看出了我的窘迫,笑著說:“我是那邊阿布風箏店的老板娘。如果你常來這兒,應該知道的,就在橋頭。”她指了指不遠處的西落橋。沒錯,我想起來了,那裏是有一個風箏店,門麵不大,總是掛著五彩斑斕的各種風箏。
    她又拉了一下我,指了指不遠處的天空:“看,那是我們店裏新開發的熒光風箏,能在晚上放的,看見沒?還可以把你的願望帶上天,所以,我們又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許願風箏,你說會不會有人願意買呐?”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不遠處,一個燕子形狀的閃著紫色和紅色光芒的風箏,在漆黑的天幕上一閃一閃的,漂亮得驚人。
    冬天的晚上放風箏,還真是少見呢。
    我仔細打量她的穿著,才發現她的腹部是微微隆起的。她注意到我的表情,怪不好意思的說:“我家那個瘋子非要來試驗一下他的新發明,不然這麽晚了我才不帶寶寶出門呢。”說罷,她把羽絨服的帽子戴在頭頂,又伸出手來,替我拉了拉我的大衣帽子,對我說:“小心凍到。”
    我看著她的肚子,問:“能讓我摸一下嗎?”她笑著說:“當然可以。”
    我的手很冷,我自己用力搓了搓,又哈了口熱氣在掌心,才隔著厚厚的羽絨服放在她的肚皮上,一陣微弱的溫度從她的身體裏傳出。生命是如此脆弱。我的手輕微地顫抖了一下。
    “男孩女孩?”我問。
    “不知道。”她說,“男孩女孩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平平安安地長大,我這個當媽的就滿足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就一直看著我的眼睛。我發現她長得很漂亮,她差不多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準媽媽了。
    “這麽晚,你該回家了,不然你媽媽會擔心的。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可是個壞學生。整天整夜的不回家,就知道在外麵瘋玩。”她笑著對我說。說完,她轉頭扯著嗓子對遠方發出親熱的呼喚聲:“阿布,我們回家啦——”
    在她親熱的呼喚聲中,我的魂收回來了三分之二。是的,我還有家,我還有我媽媽。她現在一定在找我,一定很著急!和那個半夜降臨的救世主般的風箏店老板娘告別之後,我往家的方向飛奔。我決心把半個小時前的那個不爭氣的自己拋在腦後,要死,也要轟轟烈烈的死;決不能讓我的人生和我媽的人生一模一樣,成為一場由等待變為失去的悲劇。
    一口氣跑到我家樓下,我抬頭看,家裏的燈果然亮著。我忽然很想哭,那些被我強壓下去的委屈又回來了,我真擔心我見了我媽的麵會扛不住,撲到她懷裏一陣猛抽,那她一定會嚇得個半死非要問個究竟不可,到那個時候,我該編一個什麽樣的謊言才能夠搪塞過去呢?就在我穩定情緒一步一步地往樓上走的時候就聽到有人往樓下跑的聲音,那腳步聲我很熟悉,直到我們在樓梯狹路相逢的時候我才確定真的是他。
    我揉了揉我的眼睛,沒準備好任何表情,隻能低下頭去。
    “你回來了?”他站在比我高一級的台階上,用很凶的語氣問我:“你跑哪裏去了,你媽都快急瘋了!”
    “沒事啊。”我努力地調整我自己的口氣,讓它變得正常一些,“放煙火去了,覺得好玩,就忘了時間了。”
    他伸出手,重重的敲我的頭一下,然後先轉身上樓了。
    我跟著他回到家了才發現家裏很熱鬧。除了我媽,居然還有久不見的段柏文他爸。餐桌上有一些夜宵,看來他們在找我之餘還沒忘記享受。
    “哈嘍,聖誕快樂哦!”我對大家打招呼。
    “你去哪啦?我們找了一大圈!這麽晚了,你電話也不打一個,是不是腦子壞了?”我媽憤怒的指了指牆上的鍾,淩晨一點十五分。
    我口齒伶俐的說:“今晚有焰火晚會,超漂亮的,就是在城郊,離市區有點遠,我得到通知的時候已經比較晚了。我打你電話沒打通,所以留了紙條在餐桌上呀。本來想通知段柏文一起去,哪個曉得他也沒理我。”我橫了段柏文一眼,他果然識趣地把頭低了下去。
    我媽的表情還是很憤怒,她聲色俱厲的說:“你想嚇死我們?你人不在家,手機又關機,該找的地方我們都找過了,這麽晚了還害得我麻煩你段叔叔和段柏文,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報警了!”
    “偶爾嘛,下不為例下不為例!”我笑嘻嘻的回敬,“老媽別生氣。我給你們倒水喝賠罪。”
    說完,我拿了三個杯子,到飲水機前接了水,放在他們麵前,每放下一個杯子,便側頭微笑著說一句:“聖誕快樂。”標準的五星級大飯店服務員素質。
    我媽把水杯一推,水灑了一桌子。
    我趕緊乖巧地拿了毛巾擦水,段叔叔則看了一眼手表打圓場:“好了,池子回來了就好。時間也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吧,我們就先回去了。”
    “謝謝,不送了哦。”我說。
    段柏文瞪了我一眼。
    我用身子擋住他,左手拿著濕淋淋的毛巾,右手伸出手去,手心朝上,不依不饒地問:“禮物呢?”
    “欠著!”他也伸出手來,在我手上用力拍了一下,拉開門,走了。
    “給我老實交待去哪裏了,都跟誰在一起?”人剛走,我媽就開始審訊。
    “母親大人,我向天發誓我真沒幹壞事。今天太累了,明天再審好不好?”說完,我微笑著推她進了自己的房間。
    然後,我捂著辣辣的手掌,也走進自己的房間,鎖上了門,關上了燈。走到床邊,挨到枕頭。黑暗中,預謀了好幾個小時的淚水,這才終於滾滾而下。
    (9)
    在很多事情上,我認為我缺乏的隻是天賦。
    從小學到高中,我的成績一直處於中遊狀態,還全靠的是拚命加油和背地裏的努力。初三那年,他放棄網遊,猶如神助,成績節節高升,我每晚喝兩杯苦咖啡逼自己背英文單詞,咬著牙做數學習題直到淩晨二點,才考上天中,有機會和他做同桌。
    除了學習,我其它所有的力氣仿佛都是用在如何討他歡喜上。但可惜的是,看來我對愛情這件事同樣毫無稟賦,不然為什麽我用盡了心計,卻還是換來這樣灰頭土臉的結局?
    先天不足,後天可補。這個世界太殘酷,轉個身就會變一張臉,唯有改變自己,才是最最上策。
    我找到那個我曾經不屑一顧的網站——殺死所有的蘿莉,並研究它。那裏的女孩子,每一個都可以成為我的教材,讓我學會如何保護好真正的自我,以及那個自我所應該擁有的自尊,驕傲,還有希望。而所有的肮髒,不快,痛苦,讓造出的另一個“我”承擔就好。
    聽上去,很有技術含量。
    但想到斯嘉麗和他的那個擁抱,想到他們合夥對我的欺騙,我就有小腦燃燒的感覺,克服什麽挑戰我都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