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2 於池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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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我需要做好設計,步步把關,絕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
那個新年裏,我好像豁然開朗,心裏開出一個小窗,窗裏跳出另外一個我。她如影隨行,像我的雙胞胎姊妹,時時提醒我:“於池子,想不被耍死,首先要學會耍別人。”
我選擇的第一個對象,依然是橫刀。
那天中午我來到他的教室門口。他很驚喜地跑出來,問我:“是找我嗎?”
“廢話。”我微笑著說,“不然我找誰?”
“嘿嘿。”他搓著手笑了一會兒,像做賊一樣左顧右盼了一會兒,這才說道:“你不是說,要低調的嗎?”
“你跟我來。”我說。說完,我朝著學校花蕾劇場那邊一直走過去。他很聽話地一直跟了上來,此時正是午休時間,花蕾劇場靜悄悄的,大門緊閉。就在前幾天,這裏結束了一場成功的新年朗誦會,這場朗誦會讓一個叫段柏文的男生迅速地成為了天中的頭號明星。他朗誦了一首叫《偏偏喜歡你》的詩歌,據說很感人,據說是送給他喜歡的女孩子的,據說在那天台上的他超有範兒,據說有女生衝上台給他獻花……
這麽多的據說,是因為那一天我沒有去現場。那個時候我正在街上逛街,想找一條特別緊的皮褲,這樣子我以後去什麽“算了”酒吧的時候,才可以有更為合適的裝備,不至於讓人用特別的眼光來看我。遺憾的是皮褲子沒買到,不過我買了一條有破洞的牛仔褲,一套化妝品,裏麵有紫色的眼影有金粉的口紅,一個看上去很嘻哈的貝雷帽,一雙淡藍色的高跟鞋和一個超拉風的假卷發。
其實我不去是因為害怕看到斯嘉麗。我實在沒把握我會不會衝過去把她的臉扯爛。
當我把新買的物件統統擺到身上以後,我發現我不太習慣我自己的新造型。所以我隻是在房間裏偷偷地自我欣賞了一下,還沒有勇氣穿出去雷倒眾生。我知道和斯嘉麗比起來,還有很大的一個距離。但我並不氣餒,我有足夠的時間——三年。
不到最後關頭,我絕不會輕易放棄。
我靠在花蕾劇場的門邊,問橫刀說:“你知道花蕾劇場的故事麽?”
“說說看!”他好像很感興趣。
“很多年以前,有個女生和一個男生,他倆成績都特好,在班上是前三名那種。後來他們好上了,當然,是很秘密的,除了他們自己,沒有別人知道。他們相約一起考複旦大學,畢業後,一起去英國留學。可是高三那一年,女生發現男生劈腿,竟然愛上了一個高一的小女生,跟她提出分手。在畢業演出的那天,和她們班女生在表演完一支集體舞蹈以後,當眾自殺了。後來,她的魂魄就一直住在劇場裏,沒人的時候,還會出來晃悠。大家都說,千萬不要長得和那個男生像,不然進了花蕾劇場,就會被鬼下咒,然後一輩子都找不到女朋友。”
橫刀打了個激靈,但很快他就笑起來:“你在編故事。”
“信不信由你。”我說。
“我當然不信。”他得意洋洋地分析說,“首先,一個女生想要在眾目睽睽下自殺,那是絕對做不到的事情。割腕?上吊?如果是從舞台上跳下來,那也頂多是扭傷腳踝吧。”
我冷靜地說:“她用一把鋒利的剪刀,刺穿了自己的脖子。”
“哎呀,池子,你不要瞎說了。”橫刀竟然膽小的叫了起來,“難道你這時候叫我來這裏,就是為了說這些嗎?”
“當然不是。”我白了他一眼,問他:“你敢進去嗎?”
“門關著呢。”他說。
“想辦法啊。”我說。
他四下看了看,又跑到四周轉了轉,沒過一會兒轉回來,對我說:“那邊有個窗戶開著,我們可以爬進去的。可是池子,你要進去做什麽呢?”
他自作主張把我的名字改為“池子”,都是因為正事纏身我才懶得教訓他。
“進去再說。”我說。
他朝我揮下手,帶我來到劇場的西側。我看到那裏有個窗戶,果然開著,可是很高,以我的個子很難爬進去的。於是我看了他一眼。
他心領神會的蹲了下來,還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拍。
我踩上去的時候有點猶豫,但也確實沒有其他辦法了。我踩著他,他慢慢地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才勉強夠到了那個窗戶,我雙手把著窗台,迅速地爬了進去。他則在外麵發出了一兩聲低沉的吼聲,這才跟著我爬了進來。偌大的劇場,除了安安靜靜的木椅子。就隻有我們兩個。因此更冷。
他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塵土,環顧四周,很嚴肅的說:“這個地方怎麽關門不關窗,太沒有安全意識了。”
也許他最適合的工作是保衛科科長。我在心中暗想。
“你真的喜歡我嗎?”我轉頭問他。
因為是陰天,又沒有開燈,劇場裏的光線很暗。我問題剛問出去,就看到他鼻尖上的汗珠,細細密密地慢慢地滲了出來。
“那是,當然。”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些微微的顫抖。
我大膽的盯著他,他被我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了,轉頭看向別處。我想,如果坐在這裏的是段柏文的話,我恐怕連正視他超過三秒的勇氣都沒有。愛情,就是“犯賤”的外衣而已。
我把放在口袋裏許久的那瓶黑色玻璃瓶裝的男香水拿出來,遞給他。
他接過去,嗅了嗅,說:“香水?”
“對,”我點頭,說:“新年禮物。”
“送我的?”他的眼睛裏放出光芒來。
一切都正中我下懷。我學著斯嘉麗的樣子,抿著嘴,翹起嘴角,然後找了張中間的椅子坐下,把腿翹起來,抱著雙臂,下巴頷指著前方,柔聲對他說:“那你可不可以送我一個新年禮物呢?”
“肯。”他回答得很堅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你現在跑到舞台上麵,大聲地喊一句:‘於池子,我喜歡你!’吧。”
計劃實行的太順利,以至於我連一點點挑戰的快感都沒有。我料定他一定會上台,如同料定成熟的蘋果一定會掉到地上而不是天上。
隻是這個過程比我預想中的稍微漫長了一些些,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長時間,我前方的視線裏終於出現了橫刀,他走到了舞台上,雙手放在肚子上,看上去非常非常的緊張。又過了好一會兒,他抬起了他的一隻手,握成了拳頭,當做是話筒,用力地喊出了我規定的那一句話:
於池子,我喜歡你。
於池子,我喜歡你。
於池子,我喜歡你。
……
如果我沒有數錯的話,他一共喊了七次,一次比一次大聲,一次比一次深情並茂,一次比一次臉紅脖子粗。
我閉起眼睛。想像,如果是他,如果是他,那該有多麽好。我想把那個變態的自己一腳踢到垃圾堆裏去,但我沒有,我隻是招了招手,示意橫刀下來,來我的身邊。
他跳下舞台,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脖子,慢慢地走近我。在我身邊坐下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高考我也想考複旦,你呢?”
“你親我一下吧。”我看著他。其實這時候我的心已經跳得飛快了,但我告誡自己,一定要堅持。世上無難事,隻要不要臉。不成功,則成仁。學不會冒險,就永遠不會有新的希望。
我把眼睛再次閉了起來。
我感覺到了他的呼吸。在這冰冷的空氣裏,那呼吸就像燒開的開水壺壺嘴處,冒出的發燙的空氣讓我沒有辦法再安穩的坐下去。我等了很久,幾乎覺得自己的上唇快被這空氣燙出一道口子,他的嘴唇也沒有覆蓋上來。當我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臉,離我很近,似乎隻是零點零一毫米的距離,我隻能看到他褐色的瞳孔以及眼白上的少許血絲,還有呼呼冒著白氣的鼻孔。
最後,我聽到他用虛弱的聲音對我說道:“還是不要這樣了。”
“你說什麽?”我問他。
他把椅子往遠處一拉:“你看上去,比我還要害怕。我不想讓你後悔。”
我一把拉近他,接下來的劇情應該是我主動獻上我的吻。這一切早在我的心裏排練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一定要做到,一定要。我要把站在我身邊的那個雙胞胎娃娃推到橫刀的懷裏!我決不可以輸給斯嘉麗,讓她看我的笑話。我要有足夠的技能,才可以搶回本該屬於我的一切!
可是,然而,我又一次可恥地敗下陣來。
我根本就做不來,就是這樣。
我放開橫刀,把自己縮到座位上,沮喪極了。
“我們,應該慢慢來。”他在一旁語無倫次地安慰我說,“真的不需要太急的,你看我們都沒有準備好,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太急了,是不是?”
“你走吧。”我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帶你來的,我一定要帶你走。”他說,“我陪你,不吵你。”
“你走。”我裝作生氣的說,“我不要再看到你。”
“不走!”他說。
“滾!”我朝他大吼一聲。他顯然嚇了一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但依然沒離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敢大聲說:“你要真是這麽介意,我可以的!”
說完,他再次坐了下來,兩手死死地按住我的肩膀。
那一瞬間,我絕望地想尖叫。手不由自主的抬了起來,當即給了他一耳光。
我從來都沒打過人,我發誓這是第一次。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好像被什麽心魔控製了,由不得自己。我還沒來得及跟他說對不起,沒想到他竟然抬起手來,左右開弓,猛打了自己好幾下,然後他蹲下來抱著頭,說:“我流氓,我真慫,都是我不對。”說完這些,他抬起頭,誠懇的對我說:“你用那瓶防狼噴霧噴我一下,當做懲罰吧!”
你瞧,這場私人話劇,高潮迭起,真是有模有樣。
可是我收獲為零,一點都不快樂。
(10)
“她算可愛嗎?你認真笑話
她洗清化妝,你應該會害怕
當你勾搭她,你想起我嗎?
當你失了蹤,我真想過殺死她
我不算做錯吧?”
這首名叫《殺她死》的歌,被我在mp3裏反反複複播送無數遍。
我好怕我的“雙胞胎”的力量漸漸微弱,隻能用更多的力量來助長它。那個網站說得沒錯,人類最好的守護神就是你自己。全心全意的保護和熱愛,也隻有自己可以給自己。
可惜我醒悟得太遲,隻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一個星期之後的黃昏,期末考試來臨之前,我撥開布告欄前攢動的人頭,看到了五張處分通告:
除了我意料之中的斯嘉麗以外,還有兩個高三的女生,一個高三的男生,最後一張上,竟然赫然寫著段柏文的名字。
我打了一個很結實的噴嚏,聲音響亮,差點讓我全身碎裂。我努力眨了眨眼,想要看的更真切一些——“經研究決定,給予段柏文同學嚴重警告處分”。
沒錯,確實是段柏文!怎麽搞的!
我從人群中退了出來,仔細回憶我做那件事的經過,無論怎麽回憶,都記得我是把那張他們擁抱的模模糊糊的照片抽出來了的。那個夜裏十一點被我塞到河馬辦公室門下的厚厚的信封裏,應該絕不會出現關於段柏文的任何蛛絲馬跡。
到底是哪裏出了差錯?
我發現自己全身都在發抖,但心裏卻燒得慌,像患了某種瘧疾。我飛奔回宿舍,到洗手間裏用涼水衝臉,足足衝了有十分鍾,我才掏出手機,用冰涼的手指給斯嘉麗打電話。
她告訴我,她在女生宿舍的樓頂。
那裏是嚴格規定不許去的地方,通往樓頂的鐵門一向都鎖著。我不知道她是怎麽上去的。
“你在那裏幹嗎?”我問她。
她的語氣聽上去甚至心情還不錯,“看風景呢。或者,你上來陪陪我?不過要小心哦,別被人看見。我偷了管理員的鑰匙。”
我深呼吸,做了好一會兒心理建設,這才跑上樓。推開虛掩的鐵門,一眼掃去,卻發現樓頂上空空如也,我嚇得渾身冒汗,正欲撲到樓頂邊看個究竟,身後卻有個軟軟的身體突然抱住了我說:“姑娘我在這裏呢。”
原來她躲在門後,怪不得我沒看見!真有她的,在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
我尖叫一聲,一把推開她,厲聲問她:“很好玩嗎?”
她笑著說:“瞧你,膽真小。放心吧,我才不會做自殺那種蠢事。”
“你沒事吧?”我問。
“當然有。”她說,“不過想想也沒啥,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
我說:“你說得對,人總是要為自己做的事承擔後果的。”
“讓我猜一猜,”她靠近我問,“我的元氣小姐,你到底是來安慰我的,還是來質問我的?”
“隨便你怎麽想!”我沒好氣。
斯嘉麗歎口氣說,“我不知道得罪了何方神聖,人家往河馬的辦公室寫了一封長長的檢舉信,說我混酒吧,喝酒,還賭博。最誇張的是,信裏還附上了我一堆特有腔調的照片,真是不承認都不行。可是我發誓,河馬審我的時候,我誰都沒出賣。是學校自己去‘算了’酒吧查的,真的跟我沒關係,不過現在,我說什麽也沒人信了。”
“那就是,其實他還是跟著你混酒吧,喝酒,賭博了,隻是你沒出賣他?”
斯嘉麗眼珠一轉說:“你家老段的事,難道你不清楚麽,還來問我?”
“不清楚。”我說,“所以我希望你告訴我。”
“那你還是自己問他吧。”她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看著天對我說:“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如果他不想說,還是尊重他比較好,元氣小姐,你也有自己不想被別人知道的秘密,不是嗎?”
“就像你去打針,也是一個秘密嗎?”我站在她身後問。
事到如今她還在跟我撒謊,我實在是氣極了,不拆穿她不行。
這招果然厲害,聽我這麽一說,她忽然轉頭看我,身子像被電打了一樣,臉上的表情極為詫異,語速飛快地問我:“你都知道了些什麽?”
“這是我的秘密。”我說,“不過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交換一下。”
“不。”斯嘉麗想了一下,堅定地搖搖頭說,“秘密一旦被人知道了,就會變得一錢不值,還有什麽交換的必要呢。這件事給我的教訓就是,永遠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訴任何人,如果,你真的把它當成一個秘密的話。”
不管怎麽說,她的話聽上去很有哲理,一看落了下風,我趕緊換個話題:“這個處分不會有什麽影響的吧,高考最終還不是看分數。”
“這是你的汙點,會放在你的人生檔案裏,永遠都在。”斯嘉麗轉頭問我,“可我並不覺得自己有多壞,夠得上被處分的水平,你說呢?”
“那是,當然。”我蒼白地附和。
“其實最虧的是你家老段,”斯嘉麗說,“本來學校打算選送他和韓卡卡去北京參加一個什麽全國的文學大賽,現在泡湯了。”
這樣。
“你別責怪他。”斯嘉麗說,“我想他現在更需要的是理解。”
“理解他什麽呢?”我說,“理解他瞞著我出入於那樣的風月場所麽?”
斯嘉麗說:“難怪他就算對你說出我的秘密,也不敢把他自己秘密告訴你,元氣,我不得不遺憾地說,你和他,並不算一個世界的人哦。”
斯嘉麗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站在空蕩蕩的樓頂,心像被一陣大風刮過了一樣,除了漫漫灰塵什麽也沒有。
這算什麽呢?
在這場和斯嘉麗的暗戰裏,說到底,我們誰都不算贏家,不是嗎?
“我要去上晚自習了。”說完這話,我轉身往鐵門邊走去,身後傳來斯嘉麗的聲音:“元氣,你可以回答我一個問題麽?”
我點點頭。
“在你心裏,我到底算不算你的好朋友?”
這確實是一個讓我很難回答的問題。我內心的雙胞胎又在打架了,一個鼓勵我說出真相,一個鼓勵我繼續撒謊。最終的結果,我隻是丟下了三個空洞的字“你說呢?”之後,選擇了快速的離開。
其實,我也沒那麽討厭斯嘉麗吧?她有的時候還是有一點點可愛的。第一次認識她是我們兩個班女生合上的體育課上。我穿著一雙鞋帶總是會鬆開的的跑鞋,在短跑測試的時候總是踩到自己的鞋帶,差點摔一個大馬趴,窘死了。是她把自己腳上的跑鞋幹脆的脫下來,對我說:“拿去穿吧,不臭腳。”
我又在心裏罵自己犯賤。為什麽報仇計劃才剛剛稍有成效,我就替她著想起來了呢?!
那一夜,我失眠。一邊聽著《殺她死》,雙胞胎一邊在我的腦海裏不停打架,以至於起床上廁所差點撞到門柱。
隻能安慰自己:雙麵嬌娃沒那麽好當,這麽辛苦自然有回報。
我一直都不敢去找段柏文,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安慰不是,責罵當然更不是。他真的一直是個好孩子,卻因為一時貪玩,換來一個如此大的後果——人生的汙點。而造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我。
就要期末考試了,不知道這件事對他的影響到底有多大,但我敢肯定的是,丟失了北京的那個作文大賽的機會,他的心裏一定有很大的遺憾。
至今為止,他初二作文比賽得獎的那個透明獎杯還讓在我的家裏,就在我房間的書櫃裏。每次來我家,要是看到,他就會耍酷說:“怎麽還不扔掉啊。”
我總是氣他:“這可能是你人生唯一的一個獎杯了,多有意義啊。不能扔。不然以後你用什麽教育你兒子呢?”
“我用拳頭!”他一麵說,一麵朝我揮拳。
我上前一步挑釁,其實我很希望他會打我一下,因為他下手一定不會重,但總算是一次親密接觸,可惜他往往都隻是紙上談兵,瞪我一眼說:“這次放過你。”
現在回想起來,從小到大,雖然我總感覺他在欺負我,但其實,他沒從有真正地傷害過我。反而我對他造成的這個傷害,是我可能永遠都彌補不了的。
如此想來,我就更恨斯嘉麗了。
一切都是她引起的。如果當初我肯聽段柏文的“離她遠一點”。或許,今天的事就都不會出現了。
再如此想來,我最該恨的人,是不是應該是我自己才對?
但是無論如何,段柏文,對不起。
(11)
段柏文的卷入,讓我的複仇計劃不能按照原先安排的那樣繼續下去。
其實我還有很多後續的想法,我不能讓斯嘉麗好過。我要讓她丟掉一切,包括公主的外衣驕傲的外殼,讓她不僅是在我,而且是在世人麵前,都永遠抬不起頭來。
但是現在,事情出了點偏差,我隻能按兵不動靜觀其變。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在她的私密博客上留言。
內容如下:
親愛的應召女郎:
出來混,遲早是要還的。醜事做多了,總有一天栽屎坑!
好吧,我承認我出言汙穢,詞不達意。但是我想把這句話喊出來很久了,實在是不吐不快。
發完以後,我就從那本厚厚的英文詞典裏小心的抽出她和段柏文擁抱在一起的照片,我真想把它燒掉,或者撕得粉碎。但是我還是決定先忍一忍,等到我的報仇大計成功的那天,再撕掉它,作為儀式也不遲。
第二天中午的食堂,我看到了他和斯嘉麗,他們麵對麵坐在一起吃飯。旁邊並沒有別的人。斯嘉麗坐的那個位子,曾經屬於我,我倆曾經把一塊排骨夾來夾去,他用難得溫和的語氣對我說:“不要減肥,你已經很好看了,減肥對身體不好。”
他知不知道,他真的很少誇我,所以當他說出這樣好聽的話的時候,我眼淚都差點要飆出來了呢。
那天晚上,我躺在宿舍的床上,快把一麵小鏡子都照破了,隻為了好好體會一下,他嘴裏說的“好看”這個詞,到底是什麽滋味。
隻可惜一切時過境遷,現在,相同的遭遇把他和她緊緊地聯係在一起。他們合理地成為一個世界的人。我則變成一顆徹底多餘的流星。
這算什麽狀況?
我端著盤子,不服輸地走過去,在段柏文的身邊坐下。
他看了我一眼,悶頭悶腦地低聲說了一句:“不要告訴你媽。”
“一百塊。”我說。
“欠著。”他說。
斯嘉麗笑著問:“段柏文,你到底欠元氣多少個一百塊呀?”
“元氣是誰?”他又開始一貫的裝傻伎倆了。
“多吃點。”我一麵說一麵我把我盤子裏的排骨夾到他盤子裏,他瞪我一眼,我瞪回去。他橫眉怒眼地說:“於池子,你能不能不要再鬧了。”
“偏偏……”我故意省略後麵的幾個字。
“嘖嘖嘖,看不下去了,我回避。”斯嘉麗笑著,端起盤子坐到了別的位子上去。
“你記性好像很壞。”我壓低聲音說,“曾幾何時,你還反複提醒我,要離某某遠一點,可現在,你靠得好像比誰都近哦。”
他沒理我,而我們差不多同時看到,在斯嘉麗那邊坐著的人,是橫刀,他正在拿眼睛瞟我們這邊。段柏文輕笑一聲:“那邊有人在等你。”
我也輕笑一聲:“你想跟誰坐過去就去呀,也沒人攔你。”
“你什麽時候腦子裏能沒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他譏諷地說。
“難道不是你先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的嗎?”我反唇相譏。
“我看你是越來越過分了,”他說,“看來你得先給我一百塊,我不告訴你媽你這些言行舉止才對。”
“我沒錢。”我說,“我一個窮學生,哪裏比得上那些分分鍾就賺幾千塊的富婆。”
“好了!”他顯然很不喜歡這個話題,粗魯地打斷我說,“很多事情並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
他是在維護她,所以才批評我的麽?
明白了答案是一定的之後,我心裏的酸水一下子就冒上來了,我正想問他到底知道多少藏在秘密背後的真相時,橫刀不知道什麽時候捧著飯盆出現在我身邊,他的表情看上去出奇的憤怒,他把飯盆“砰”的一聲扔到桌上,氣呼呼的在我身邊坐下。
我夢寐以求的場景出現了——橫刀,段柏文,還有我。我本指望從段柏文臉上看到一丁點對我痛心疾首或者是對橫刀嫉妒不爽的意思,但我很失望,他隻是稍微抬了一下眼皮,就繼續低下頭扒飯。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橫刀用筷子敲了敲桌麵,大聲對他說:“竟然去酒吧那種地方胡作非為,還把自己當個學生看嗎?”
啊,他瘋了?他憑什麽指責他!而且口氣和河馬一模一樣!
我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伸出腳在橫刀的腳麵上死命踩了踩,他卻像肌肉壞死了一樣,繼續麵無表情地對他喊叫:“我警告你,你自己做這些事情不要緊,最好不要拖著於池子,她是一個很單純的!”
他的聲音實在太大了,以至於周圍吃飯的人都停下來看著他。不明事理的人,一定以為這是一場爭風吃醋的好戲。此時此刻,我真想變成一枚圖釘,被人用力按進牆裏。
“你閉嘴!”我終於忍無可忍地嗬斥他。
他卻渾然不覺,繼續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說道“你,還有她——”他手一指不遠處還在吃飯的斯嘉麗說道:“你們這些人都要自覺一點,不要再鬧什麽笑話出來了!人,如果連起碼的自律都做不到,還帶壞他人,連累他人,簡直是罪不可赦!”
在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用腳直接用力地踹他也全無作用。他還是紋絲不動的說完了所有他想說的話。直到段柏文抬起頭來,放下筷子,兩隻手鼓了一下掌,對著他了三個字:“說得好!”
他完全沒聽出別人語氣裏嘲弄的意思,表情還很得意,把自己當成了大俠。我則心如死灰,如果我麵前有一把刀,我會毫不猶豫地把它戳進橫刀那愚蠢的肚子裏去!
可是這種想法隻維持了短短幾秒種,當段柏文站起身來毅然走掉的時候,我卻一點責怪橫刀的欲望都沒有了。因為我清楚地看到,他經過斯嘉麗身邊的時候,伸出手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頭,然後斯嘉麗也站起來,他們倆的背影一前一後消失在食堂的門口,像兩個翅膀黏在一起的蒼蠅一樣,從我的視線裏逐漸消失。我的心裏就像堵著一塊不斷發酵的麵團一樣難受。事已至此,我做的一切到底是在報複斯嘉麗,還是幫助斯嘉麗呢?你瞧,現在,她終於可以名正言順的和他站在統一戰線了。但是我最生氣的卻是他為了她連處分都願意,卻不願意對橫刀的橫加指責做一點點的解釋,隻顧著向全世界宣揚了他們“同甘共苦”的精神,一想到這些,我先前對他的愧疚統統掃了個精光。
活該!
祝他倒八百輩子的黴被處分一萬次!
這一刻,我是多麽慶幸我的身邊還有一個本該千刀萬剮的橫刀,不然,我不僅輸光了裏子,恐怕連麵子也得一同賠個精光。
所以,當他轉頭關心地對我說:“你再吃點吧,你吃得太少了。”的時候,我聽話地坐下來,重新拿起筷子,給自己夾了一塊最大最肥的排骨,狠狠地塞進嘴裏。
“我沒說錯什麽吧?”他說,“我本來不想管的,可是看你們好像要吵起來,不管怎麽樣,我是不可能允許別人欺負你的,這是我的原則。”
“那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其實這個問題,我不僅是在問他,也是在問我自己。
他咧開嘴笑了,然後回答我說:“那是當然。不過有件事我要批評你,你以後都不要花那麽多錢去買什麽禮物了,就一瓶小小的香水,三百多塊。太奢侈了。”
我還沒問他怎麽知道,他說自動交待說:“我去專櫃看過了,雖然錢並不代表一切,但我還是太感動了。我本來想退掉,把錢還給你,但人家說沒發票不讓退,所以,我還是留起來做個紀念,等到將來那一天,我買三千塊的,哦不是,三萬塊,也不是,是三十萬,三百萬的東西還給你,好不好?錢就不必花在我身上啦,像我這樣的人,還是習慣用sixgod這種品牌哦。”
說完,他自己先樂得個不行。
sixgod!真有他的,換成以前,我應該早也樂翻了。
但現在,我一麵沉默地嚼著那塊巨大無比的排骨,一麵就在心裏悲傷地想:如果真有橫刀所說的那麽一天,我的命運就真是太太悲慘了。
(12)
期末考試的前一天,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細雪。
這天,是我媽五十大壽。
天中下午三點就提前放假,算作考前休整。我拖著一大袋髒衣服,趕回家給我媽祝壽。為了她的這個生日,我甚至在繁忙的複習之餘抽空研究了一下烘焙書,打算親手給她做一個蛋糕做為生日禮物,雖然有一個大廚媽媽,但好歹也略表一下我的心意。
往校門口走去的時候,我看到了斯嘉麗。自食堂事件後,我們已經有很多天不見麵,不發短信,不聯係。她站在寒風料峭的校門口,一看就知道是在等人。毋庸置疑,一定是在等他。
我小心的踩著細雪,想快速經過她,但那包髒衣服拖累了我。我的姿勢顯得笨拙而又難看,一看就是天生的氣場不足。
倒是她大聲喊住了我:“元氣!”
看來我的道行,跟人家比確實是差了好幾個檔次,真是不服不行啊。
於是我也裝做若無其事地跟她打招呼:“哈嘍。”
“我等你呢。”她說,“去我家吧,我有最新的麵膜推薦給你,可以在臉上化掉的那種哦,保證你不過敏。”
“要考試了呢,還是改天吧。”這個時候跟我提麵膜,真不知道她醉翁之意到底在哪盤菜中。
“去吧。”她說。
“不去啦!”我伸出手,裝作拉扯一下她的小辮,那動作讓我自己都惡心。
“好的,拜拜!”她也裝出無奈的樣子應對我。
我倆真有一拚。
我看著她的樣子,忽然覺得她很醜,臉龐浮腫,使她整個人看上去大了一號,頭發枯幹,眼神黯淡。相由心生,因此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比她更醜陋的女人。我和她對視了幾秒,然後點了點頭,拖著我的大口袋往公車站台走去了。
她好像又喊了我一聲,但我沒有回頭。
當我打開家門,發現段伯伯和董佳蕾居然坐在我家沙發上,卻見不到段柏文的身影。雖然離上一次董佳蕾到我家來大鬧天宮雖然已經過去了很多天,但我依然對這個瘋狂的女人心存忌諱。隻是如果換成現在,我絕不可能像上次那樣任由她把我家搞得像個垃圾站,而會一步上前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此於池子早非彼於池子,我早該這樣了,懦弱讓我一無所獲,隻有奮起反擊,我才可以做好自己的保護神。
“段伯伯好。”我說。
“池子你放學了?”問候我的人卻是董佳蕾。多日不見,她好像並不見老去,而是顯得更加年輕了,臉上掛著極為甜美的笑容,對我說:“要考試了,複習得怎麽樣了?”
“還好。”我冷冷地答。
“去洗個手,該吃飯了。”我媽從廚房裏端了一大盤菜出來,我連忙去接過那盤菜,擺放在桌子上。
“池子真懂事。”董佳蕾誇我,語氣肉麻。
“怎麽柏文沒跟你一起?”我媽一邊解圍裙,一邊充滿期待的問。
“他給我打過電話了,說是晚上才來。”段伯伯說,“要考試了,忙得很。”
董佳蕾說:“可能在複習吧,柏文成績越來越好了。上次月考,還拿的是全年級第三名。這倒真是我們沒想到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是時間改變了一個人,董佳蕾的語氣,已經變得像一個母親。
難道他們還不知道被“處分”一事麽?如果真是這樣,我是不是應該提出來助助興?
“那真好啊。”我媽開心地說,可能是怕我不高興,又畫蛇添足地加上了一句她自以為很對我而言很中聽的話,“對池子我就沒什麽要求了,她自覺了,努力了就好。”
“我媽以前也這麽要求我來著。”董佳蕾哈哈笑著和我套近乎。
我真不明白,我媽過生日,這個女人為什麽會出現在我家裏。經過“算了”事件之後,我覺得我開始不相信所有的人,我總擔心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陰謀,在你不經意的時候,就會站到你身邊來狠狠插你一刀。這種感覺在董佳蕾麵前顯得猶為濃烈,我真怕她會在我家菜裏下什麽毒藥,但我又不想讓我媽在情敵麵前丟臉,所以我選擇了對她的屁話展示出一個微笑,靜觀待變。
牆上的鍾響了六下,段柏文依舊沒有出現。
我照著菜譜,一邊做黑森林蛋糕,一邊想:到底要不要給他發個短信呢?
我媽裝作來視察我的手藝,嗅了嗅我打的奶油,用懷疑的口吻說:“你行不行?”還沒等我回答,又拉開窗簾,看了看窗外,說:“外麵在下雪,一會兒柏文來了,你拿把傘下樓接他一下。”
哦,她還真是在乎他啊。我忽然想起臨走之前斯嘉麗左右顧盼的神情,用鼻孔都能想出來,他們一定是約會去了。我想起無數電影情節裏一對男女在大雪中擁抱的浪漫場景,越想越氣,烤出來一個黑乎乎的蛋糕胚。
最後做出來的成品相當一般,我媽隻看了一眼,禮貌的說:“謝謝啊。”口氣很不真摯。看的出來她對我壓根根本沒什麽期望。
我知道她惦記段柏文,她隻知道惦記別人家的小孩。從小到大,她就喜歡犯這種病。但今天是她的生日,我不能表現出來,我微笑著說:“晚上都給段柏文吃好了,罰他來這麽晚。”
可是架子大大的柏文同學一直都沒出現。
我媽做了滿滿一桌菜,一邊給大家斟酒,一邊說:“我們先吃,一會兒你們回去,給他帶點菜。”
我真是佩服我媽,被如此怠慢,還能說出這麽多場麵話。我也真是佩服段柏文,我媽五十大壽這麽重要的事情都抵不上他和某人的冰雪幽會,況且明天就要考試了他們今天居然還黏糊在一起,真是惡心。
本以為,這場飯局沒有我和段柏文的插科打諢,會顯得尷尬冷清。沒想到我媽表現的很識大體,居然給董佳蕾夾菜,董佳蕾對著我媽一口一個孫姐喊個不停,段伯伯則一個勁兒誇我比小時候漂亮懂事。
董佳蕾甚至讚歎說:“孫姐,你手藝真不錯,難怪柏文那麽喜歡你做的飯,往後我要多跟你討教討教了。”
我媽說:“哪裏的話,你們以後一定常來,我和池子都愛熱鬧。”
孫叔叔接茬:“別說那麽多了,先來幹一杯,祝孫主任生日快樂越來越年輕!”
“老了,老了!”我媽笑語盈盈,一飲而盡。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生活的小圈子裏,每個人都那麽熟悉“生存法則”,連我一向老實巴交的媽都是撒謊專家,我才不信她真的盼望董佳蕾天天來我家吃飯,看著別人卿卿我我內心的血滴了一大缸卻還不得不強作歡顏說著言不由衷的話。
噢,每個人都活得不容易。
我心不在焉的吃了一點,就假裝肚子疼,回房間關上門,拎起了電話。我決心問他一個究竟,主動出擊,殺他個措手不及。
電話響過兩聲之後,他的聲音清晰的傳來。
“喂?”
“怎麽還不來?”我壓低聲音說。
“今天晚上我可能過來不了了。”他說,“現在這會兒我還在忙,要不一會再打給你。”
又是“一會兒再打給你”!
我知道他不會再打來,當然我也不會再像上一次那樣傻等。人吃過了教訓,智商總是會高一些,從這一點來說,我感激他。
那天是段伯伯開車把我送回學校的。他還給了我三百元錢讓我帶給段柏文,這讓我有了去找他的充分的理由。可是,已經到了快要熄燈的時間,他既不在教室,也不在宿舍。
他在哪呢?難道已經回家了嗎?
我給他發了一條短信:在學校嗎?你爸讓我帶錢給你。
他回了:在。明天送教室吧。
這樣我就放了心,至少他確實在學校。我下定決心,連防空洞我都打算去試試看,挖地三尺也要把他們倆給挖出來!
雪還是不大不小,像是碎碎的米粒。地上始終是薄薄一層,剛剛積起,又化成了水。
我不想給他打電話問他的具體地點,我背著我的大書包在夜晚的校園裏遊蕩,淡淡的路燈照在潮濕的地麵上,發出慘然的光,耳邊還刮過一陣陣若有似無的風,換做以前的我,一定害怕一個人在這樣的天氣裏走夜路。但今晚我的好奇卻戰勝了恐懼,我直覺我會碰到他們,這種直覺讓我呼吸急促,就像吃蘋果的時候吃出一個蛀洞,也許內核裏會有數條活蹦亂跳的毛毛蟲。越是這樣,我越是不能克製自己,想要快點掰開果核,直達真相。
終於,我看到了他們。他和斯嘉麗。
他倆靠著,在初中部某樓棟樓梯間最昏暗的角落裏緊挨著站著,借助昏暗的走道燈光,我看到斯嘉麗臉上罩著一個很大的棉布口罩,身上居然套著段柏文的一件滑雪服。段柏文則搓著手,背上背著她的粉紅色書包。他們的頭發上均有薄薄的一層細雪,看來剛剛“雪中散步”過。
好一對落魄男女!
這一次我不想逃,於是我深吸一口氣,走了上去。
“元氣!”我聽到斯嘉麗隔著口罩發出含含糊糊的聲音。但我裝作沒聽見,我盡量忍住怒火,微笑著湊上前,看也不看斯嘉麗,隻對段柏文說:“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他好象沒聽見,而是問我:“你怎麽來了?”
我是多餘,我當然多餘,但這問話,還是讓我徹徹底底地傷了心死了心。
“元氣,你別誤會,你們聊。我先走了。”昏暗的燈光下,我注意到斯嘉麗的眼睛,充滿了紅血絲,一定是剛剛在他麵前撒過嬌哭過。
如果這時候,還說他倆沒什麽特殊狀況,把我的頭割下來,我也不會相信。
“別走啊。”我拉住她,“如此美好的雪景,難道我來了,就不想欣賞了麽?”
“不是這樣的。”斯嘉麗想掙脫我,但我拉她很緊,她仿佛是想跟我解釋什麽,但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口。
她能說什麽呢?
倒是站在我身邊的段柏文,伸出手來粗魯地把我拉到一邊說:“好了,她不太舒服,你讓她先回去。”
“我也不舒服。”我看著段柏文說,“不過我不舒服,是因為我覺得你不應該忘掉今天是什麽日子,我覺得你做人,不可以這樣忘恩負義!”
“你在說什麽呢?”我不得不承認,他裝傻的本事,真的是一等一。
看來我媽這些年對她的好,在他眼裏不過都是些不值錢的泡沫。
我站在原地不動。
他卻瞪著我:“你先回宿舍吧,快熄燈了!”
我把那三百塊錢從我口袋裏掏出來,憤怒地扔在他麵前的地上,然後我轉身飛跑,離那對狗男女越來越遠。
這一次,我不會再流一滴淚。
(13)
那次期末考,我一敗塗地,全班倒數第三。
寒假開始以後,我整個人頓時變得空虛和迷茫,我在超市買了很多的零食回來,每天什麽也不做,就是往沙發上一坐,一邊看肥皂劇一邊從早啃到晚。
仗打久了,就需要休息。更別提這場戰役無休無止,根本看不到頭。
我有些厭倦,有些懈怠,更多的是悲傷。
橫刀高三,比我們要晚放假一周。他每天抽空給我發信息,告訴我沒有我的天中,對他而言就是一座空城。
這算是情話吧?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感動。
我已經放棄我喜歡的人,所以也請喜歡我的人放棄我吧。
這樣才是真正的解脫。
我媽在公司做財務,每到年底,都是她最忙的時候,常常加班加點不說,有時候還要帶活回家幹到三更半夜。下班以後,她用冰涼的手摸我的脖子說:“你每天在家什麽也不做,幫我取取暖總可以!”
又說:“考差點也沒啥,媽小時候成績就一般,不要求你。”
以前我考不好,她恨不得給我紮個衝天辮好把我吊在天花板上揍我。不知道為啥,現在她好像轉性了,連我的成績她都可以不在乎。換了別的孩子,估計早就為這話感動得熱淚盈眶。我卻隻有更多的愧疚,恨不得狠狠扇自己一巴掌。
“老媽,”我靠在她肩上認真地問她,“我要是將來沒出息,不能給你養老,你恨不恨我?”
“說啥呢?”她拍拍我的臉,“我老了,你有空還能陪陪我,媽媽就高興得很。”
“光我陪你,你就覺得幸福嗎?”偶爾,我也探探她的口風。
“當然,對媽媽來說,幸福就是我和你。”
她這麽一說,我覺得我想哭了,我真的覺得我好對不起她。作為她的女兒,我從沒給過她足夠的驕傲。成績平平,長相平平,沒無任何特長,連一個生日蛋糕都烤不好,她卻從不嫌棄我,我真是不孝。
所以我決定振作起來,拋棄那些無聊的困撓著我的鬼東西。起碼在這個假期裏,我要學會做幾樣拿手的菜,讓我媽好好過一個輕鬆的年。
我準備從包餃子學起。這是每年過年,媽媽都會做給我們吃的東西。白菜肉的水餃,配上我媽特製的香辣醬,他每次一吃就是一大盤。
當然我不是為了他而學,從今往後,我都不會再為了他做任何腦殘事件。我這樣隻是為了向我媽證明,我也不是那麽一無是處,至少我在努力學著懂事。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裏奮力地揉著一個麵團的時候,門鈴響了。我以為是來收電費的,誰知道打開門來,竟看到段柏文。他好像並不介意我歡不歡迎他,而且拎著兩大袋東西自顧自地擠進門來說:“送年貨來了!”
我一聲不吭,回到廚房繼續揉我的麵。
他關上客廳的門,走到我身後,問我說:“晚上你主廚?”
“沒你的份!”我說。
“於大媽,”他說,“看來我們得聊聊,我究竟哪裏得罪你了,你說出來,我也好改啊。”
油嘴滑舌,真讓人討厭!
可我不知道該咋答,隻能把一肚子的氣,全出到麵團上。
“要我幫你做點啥嗎?”看他的樣子,根本就沒有要走的意思。而且,剛問完這一句,他就已經動手在洗大白菜了。
“別動我的白菜!”情急之下,我大喊一聲,衝過去關水籠頭,沒想到卻關成了反方向,水濺了他一身。
他也不發火,而是笑嘻嘻地說:“那好吧,我就去客廳看電視,等著吃嘍。”
“誰說給你吃?”我可不想給他留什麽麵子。
“你更年期啊!”他瞪著眼睛吼我,“脾氣那麽大!”
我一鼓腦兒回過去:“你才更年期,你媽更年期,你爸更年期,你全家更年期!”
他平靜地說,“看在我媽已經不在人世的份上,你可不可以不要罵她呢?”
我這才驚覺自己的過份。其實我常常都會想起他的媽媽,那個溫柔漂亮的女人羅阿姨,她有著和段柏文一模一樣的眼神。她好像從來都不會像我媽那樣扯著嗓子說話,我也記得當她摟我入懷對我說“池子,咱們去把手洗洗再吃飯”的時候身上散發的那種獨特的香味,也是我在我媽媽身上從來都沒有聞到過的。
“對不起。”我快速地道了個歉,沒敢看他,繼續跑去對付我的麵團了。
他走出了廚房。
我以為他會生氣離開我家,我甚至想趕緊衝到客廳跟他說一句:“不怕被毒死就留下來吃完餃子再走”之類的屁話。但還在我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已經又回到了廚房,站在門邊,背著手,對我說:“過來。”
“幹嘛?”我粗聲粗氣地問。
“叫你過來就過來,把手洗幹淨。”
我滿心狐疑到水籠頭下洗了手,走到他的身邊。他這才把背在後麵的手伸出,伸到我麵前對我說:“看看是不是你想要的?”
那是一個不大不小的紙盒。我打開來,發現裏麵裝的竟是一個玻璃的音樂盒。以前我有一個差不多的,但被他不慎打碎了,那是我十歲的時候他媽媽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難過很久,卻不曾責備過他半句。
“這個款式很老,我在網上找很久才找到。”他說,“這是欠你的聖誕禮物,不過我還欠你很多錢,欠你好多人情,以後我慢慢還。”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我覺得我的鼻子酸得馬上就要掉下來了,不能呼吸,心髒也快停止跳動。但我還是強撐著說難聽的話:“哪裏搞來的鬼玩藝兒啊,好土的。”
但其實在我的心裏,這比橫刀送我的七件禮物,寶貝七百倍,七千倍,哦不,七萬倍都不止。
他早就習慣了我的無禮,像沒聽見我說什麽一樣。而是替我把音樂盒上上發條,放到客廳的茶幾上,玻璃小人開始起舞,叮咚的音樂聲中,我心裏對他的淙淙的恨,忽然就決了堤。就算他喜歡什麽韓卡卡,斯嘉麗,那又怎麽樣呢,人家就是比我有才,或者人家就是比我有型。但不管怎麽說,於池子,始終是他心裏不能替代的那個發小,那個青梅,這難道不是已經足夠了麽?
我第一次覺得,重複媽媽的命運,其實也不是那麽可悲。
就在我感動得一塌糊塗,準備請他進廚房和我一起完成包餃大業的時候,他又彎下腰來,從一個口袋裏掏出一瓶香水,對我說:“還有,這是我早就買好,給阿姨的生日禮物,送遲了一些,希望她不會介意。”
我盯著那瓶香水看。
如果我腦子沒壞掉的話,應該就是斯嘉麗“買一送一”的那款女式香水!
“哪裏買的呀?是不是很貴呀?”我不動聲色地問他。
“這你就不用管了。”他說,“先說阿姨會不會喜歡?”
“她不會喜歡的。”我說。
“為什麽?”他多少有些吃驚。
“因為她喜歡你自己掙錢替她買的禮物。”我一語雙關地說。
“哦。”段柏文摸摸頭說,“還真是我自己掙錢買的,不過你別告訴她,不然她又要問東問西的了。”
“我倒是很感興趣你怎麽掙的?”我拿著那瓶香水問他,“這個東西我知道很貴的,不過是買一贈一的麽?”
“還真是。”他說,“所以也不算很貴,我還送得起。”
我那個剛決堤的口,又悄悄地堵上了。洪水再次泛濫,可我已經失去所有緩解災情的欲望。
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反正我已經一無所有。
我那天的餃子,包得很成功。可是他沒能吃到,因為他中途接了一個電話後就匆匆離開了。不用說,我知道那是誰的電話,斯,嘉,麗!他拿人手軟,怎麽可能不聽人家的話呢?說不定此時此刻,他已經和斯某人共享了她的銀行卡,手機卡,ic,ip所有卡!我一麵胡思亂想一麵在飯桌上把他的“禮物”推給我媽,我媽竟然紅了眼眶。比起我那個黑乎乎的失敗的黑森林,他的禮物明顯要更有檔次和品質,我甘拜下風。
雖然這份禮物,他明顯是從女人那裏a來的。
可是“無恥”這件事,要是藏在深處,就會變成“榮光”,你真是不服也不行。
所以,我也不必為我某些“無恥”耿耿於懷,別人都欠了我,我不過是躲在暗處自衛反擊了一小回,有何錯之有?
夜裏十點,我回到房間,來到陽台上,關上陽台的門,狠狠地摔碎了那個會唱歌的玻璃小人。我蹲在地上,看著那一地閃亮的碎片,如同看到我一顆永遠破碎的心。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撫摸它們,手指被劃破,有鮮血滴落,可我竟一點也感覺不到疼痛。
沒有心的人,大約都是如此的吧。
如此甚好,正合我意。
小白臉段柏文,永遠都別讓我再見到你!
(14)
大年二十九,我媽突然病倒了。
我媽在我心目中一直壯如牛,好像從小到大,我都沒見她吃過一粒感冒藥。所以,當我得知她暈倒在公司洗手間並被送去醫院打點滴的時候,我腿都嚇軟了。
我在出租車上給段柏文的爸爸打了電話,因為我不知道除了他,我還可以求助於誰。但他人在南京,隻吩咐我有什麽情況馬上給他打電話。我獨自到了醫院,一路小跑跑到我媽病房的時候,發現她睡著了。她靜靜地躺在那裏,臉色發青,眉頭緊蹙,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
醫生的診斷為:疲勞過度。
送她來醫院的同事見我到了,隻跟我簡單說了一句:“你在這裏看著,點滴快完了記得去喊護士”。就丟下我們匆匆離開了醫院。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知道她醒了我該給她弄點什麽東西吃,是帶她回家,還是讓她繼續留在這裏?我打開她隨身的小包,錢包裏隻有幾百塊現金,我也不知道該付的費用是不是已經付完?而點滴快完的時候,我該到哪裏去才能找到護士?
此時的我,跟一個白癡沒有兩樣。
我傻傻地,無助地坐在那裏,守著我熟睡的積勞成疾的媽媽。過了好一會兒,終於有護士肯過來望一眼,我弱弱地問她:“我媽沒事吧?”
“沒什麽大事。不過以後要注意,錢是掙不完的,身體才是第一。”
“什麽時候能出院呢?”我問。
“要看病人恢複情況。”護士說,“誰也不願意在醫院過年,但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看運氣吧。”
我真想抽她,醫生是幹什麽的,不就是救死扶傷的嗎,可眼下我媽躺在這裏,她居然冷冷地讓我看運氣!
就在這時候,我媽好像醒了,她動了動,半睜開眼睛,看了我一眼,艱難地吐出一個字:水。
我跳起來,四處看看,不知道哪裏可以弄得到水給我媽喝!我一把抓住就要出門的護士,衝著她喊:“我媽醒了,要喝水!”
“走廊那頭有飲水機。”她的表情好像我是怪物,手一指,走掉了。
我飛快地往她手指的方向跑去,卻壓根見不到什麽飲水機,跑了好幾個來回,又扯了個病人家屬問,才知道放在洗手間左邊那個大笨家夥就是。我發誓我從來沒見過這麽大的飲水機,我以前見過的所有所有飲水機,都不是長成這個樣子!
更可惡的是,我就算找到了機子,可是我沒有杯子!難不成讓要我用掌心捧水給我媽喝麽!
我像隻沒頭蒼蠅一樣在走廊裏轉來轉去。就這樣一頭撞到了某人的懷裏。他拉住我的胳膊說:“於池子,你在幹嘛,阿姨怎麽樣了?”
“我媽要喝水,我找不到杯子!”我說完,抱住他就哇哇大哭起來。
這應該是第二次,第一次是在學校的操場邊。那一次我差點被“橫刀夫人”毀了容,他救我出來,我也是這樣抱著他哭的死去活來。真正大難臨頭的時候,我真的一點用都沒有。他用手在我背上輕輕的拍,每拍一下,我就哭的更大聲,更悲愴。幸好,他沒有因為這樣就像上次一樣粗暴地推開我,而是輕聲說:“夠了沒夠呢?”
後來他去護士那裏要了一次性的杯子,替我媽倒了水。又去自動取款機取了錢,交了費,辦妥了一切手續。
我就像個小尾巴一樣跟著他,看他取錢,交錢,要發票,跟他去喊護士,打水,打飯。
其實他所不知道的是,我多麽希望自己可以永遠當一個小尾巴。可以不必費盡周折去爭取,也能擁有最盲目的幸福。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們是在醫院裏度過的。醫生說,我媽情況不是很穩定,就算暫時出院,第二天一早也要再回來。並且如果堅持出院,出了什麽事,醫院不負責。
“不折騰了。”段伯伯說,“我們都來醫院陪你過年。”
那晚,偌大的病房裏,隻有我媽一個病人,段柏文家送來了他家包的餃子,味道不如我媽的好,也沒有我包的好。但因為有段柏文陪我們吃,我媽看上去很高興。
消失了很久的斯嘉麗,發了一條短信給我:
“元氣,春節快樂!過兩天一定要找我玩!我有秘密告訴你!”
這麽多感歎號,不知道她有多興奮?我已經很久不上她的黑暗博客,我甚至決心在新的一年裏塵封所有的不快,沒想到她還是要在年末狠狠地掃一把我的興。
我沒有回複。
誰回複誰傻x!
段伯伯是晚飯後過來的,董佳蕾沒來,說是在娘家陪她父母。但是給我媽送了鮮花。那花一大束,紅紅黃黃綠綠的,給病房增添了不少生氣,但段柏文還是趁他爸不注意,拿起來把它放到門外去了。
“你還看不慣她啊?”我說,“她好像變很乖巧了很多哦。”
“你媽對花粉過敏你不知道啊?”他責備我,“你自己的臉不也是?”
原來他這麽有心,真是弄得我亂感動。恨不得做牛做馬來回報他才好。
“吃完了你們就出去玩玩吧,”我媽說,“醫院裏悶得很,空氣也不好。”
“去玩吧,注意安全。”段伯伯也說,一麵說一麵從口袋裏掏出兩個大紅包,一人遞一個。
我一把搶過來,段柏文裝假,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死樣。
我媽從來不給我們紅包,擅長理財的她給我和段柏文都買了保險,每年年底的時候存入一筆錢,據說到十八歲以後,我們就可以像領工資一樣每月有錢可拿了。他在我媽那裏,總是和我一樣的待遇,所以,他一定要回報我才算公平。
“我要去放煙花。”我對段柏文說。
“除夕晚上的煙花賣得很貴的。”他真是假透了,居然拿著紅包哭窮。
隻有我媽中招:“去看看也行,不一定要自己放。”
“放,放。”他笑著對我媽說,“阿姨,我逗她呢!”
那天他真的帶我去放煙花。我們買的是最便宜的那種,叫“小星星”,兩根長長的細棍子,點燃以後可以在手上停留一分鍾左右的時間。段柏文把點燃的煙火送到我手上,我矯情的問他:“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他說:“像狼牙棒還差不多。”
“你開心不?”我不甘心,不惜學蘿莉眨著眼睛問他。
“你開心不?”他學我的口氣,捏著嗓子說話:“是不是很像流星雨呀?”
我踹他,他踹回我,惡狠狠地說:“你當我是橫刀啊!”
得,估計我最渴望的溫情脈脈的浪漫場景,在我和他之間,這輩子都別想會出現了。隻有橫刀會完美地配合我,但可惜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盤菜。
或許愛情就是這樣的,永遠都遇不到最對的那個,當遇到的時候,卻都老得老,死的死,徒留一聲歎息。
但至少曾經這樣快樂過,在我十七歲這年的新年裏,擁有這個浪漫的煙花之夜,我隻覺得死而無憾。
年後,我媽終於可以出院。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出院後,我媽還是在家靜養。
那些日子,段柏文再次成為我家的常客,一來就給我媽切水果,倒茶,服侍她吃藥,還坐在床邊陪我媽說話。馬屁拍得沒話說。
“以後你別一大早出去買菜了,我買好帶過來。”他穿上了圍裙,儼然把自己當成男主人,卷著袖子幹起了家務,還囑咐我:“你就負責做飯就可以了,其他事都我來啊。”
我走進衛生間,把馬桶刷拿出來,故意伸到他臉前,說:“馬桶也歸你掃!”
他拽過刷子就衝進衛生間,我聽到嘩嘩嘩的衝水聲,他竟然真的在刷馬桶。我衝過去奪過刷子,忍無可忍的說:“別刷了。”他歪著嘴笑了笑,壓低聲音說:“算了,就當我替橫刀在你媽麵前盡孝了!”
我又毫不猶豫的在他腿上踢了一腳,氣鼓鼓的跑出去,坐在沙發上佯裝看電視。橫刀長橫刀短,哪壺不開提哪壺,橫刀這個時候也該放假了,我真怕他忽然一個電話,邀請我去他家吃個飯啥的。萬一真是這樣,我就隻能死在他麵前以示清白了。
幾分鍾以後,他從衛生間出來,坐在我旁邊。
我往旁邊挪了挪,他就往我這裏靠了靠。我再挪了挪,他又靠了靠。直到我快坐到沙發的扶手上,他才往回坐過去一點點,身子側過來,對我伸出雙手,手心手背輪流給我看過,說:“我洗過手了哦。”
說完,他就拿起桌上的水果刀,麻利的削好一個蘋果,褪掉外皮,對我說:“賞臉嚐一口?”
那一刻,我的心已經化掉了,整人個飄到空中去。但我還是,熬了三秒鍾,才湊過去,咬了一口。
我聞到他手上的橘子味洗手液的味道,幾乎要淌下淚水來。
“你不恨我了吧?”他問我。
我咬著蘋果,努力地搖了搖頭。
“恨,還是不恨?”他不明白。
我還是搖頭。因為我的心裏,也沒有真正的答案啊!是誰說過,愛的極致就是恨,恨的極致就是愛,這樣高難度的問題,叫我怎麽回答他呢?
但不管怎麽說,就是這樣,我們之間好像又回到了最初。他天天都來,早晨八點報到,晚上八點離開,比上班還準時。
他買菜,我做飯,我們甚至一起打掃家裏的衛生,一起去超市買年貨,剩下的時間看看書,寫寫作業,陪我媽看電視,打瞌睡,說笑話。
那幾天,我真的品嚐到了久違的快樂。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段柏文是我的哥哥,我也知足了。親人是一個人身上一輩子都割舍不去的一部份,我也可以名正言順的讓他離某些女生遠些,也名正言順的擁有他的寵愛,直到天荒地老。
那天晚上吃完晚飯,我讓他教我數學題。
“你招呼也不打,就把我一個人丟在理科班。”我說,“我現在成績差成這樣,你起碼得負一半的責任。”
“不喜歡理科還選理科?”他說,“你就是這麽任性。”
“誰說我任性?”我回答,“你和我坐同桌的時候,就知道嫌棄我,我走了,你不高興壞了才怪!”
“胡說,我還挺想你的。特別是沒飯吃的時候。”他頭也不抬的在草稿紙上演算,沒有看到我紅一陣白一陣的臉色。
什麽叫挺想的?挺的意思,是超過百分之五十?還是不到百分之五十?比一點點想還要多一點?還是比較想的意思呢?總之不是非常想,也不是特別想,最後我的腦海裏浮現一個詞:雞肋。
我對他來說,隻是雞肋而已吧!
我正胡思亂想,他又神秘兮兮的說:“不過,我替你打掃衛生的時候有發現……”,他說著,從我的床底下拉出一個塑料袋。一看到那個塑料袋我就差點暈過去。他卻饒有興趣的把塑料袋打開,抽出那條——有破洞的牛仔褲!好吧,我承認,我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但它看上去確實傻透了。
“橫刀給你買的?”他指指,說:“老實說,這些衣服鞋子真的很不適合你。我看他的品味真有待提高。”
“不要隨便翻人家的東西啊!”我撲過去,將那條褲子搶過來,卷起來,用腳踢到床下,憋出來兩個字:“胡說!”
“哦,”他佯裝老道,“談戀愛也不算什麽大秘密,就是不能太放肆。”
“那你呢?”我牙尖嘴利的反擊,“雪中漫步算不算秘密?酒吧約會又算不算?”
“你真的想多了。”他說,“我和斯嘉麗沒什麽秘密,我和韓卡卡更沒什麽秘密。她們都不是我喜歡的類型。”
我呆住了,我真怕他說出他喜歡的是我這種類型的讓我徹底的話語來時,他從地上撿起那個塑料袋,又掏了掏,掏出一個,相機。
說真的,我當時腦子裏完全沒有對那個已經被我忽視很久的“作案工具”有任何的概念,而是沉浸在他剛才的一番有關秘密的論述中,直到忽然反應過來時,他已經在靈活的擺弄它了。
我如夢初醒,心想,我應該已經把所有的照片都刪了吧……刪了吧……可是,似乎……應該還有一張……我沒舍得的……
我緩緩的站起身的同時,他抬起臉,一臉錯愕和難以置信的表情,臉色蒼白得可怕,然後他把相機擺在了桌上,指著那張因為抖動而模糊,卻能清晰地看出他和某人緊緊相擁的照片,問我:“你是不是把你的相機借給過什麽人?”
晴天霹靂下,我患了失語症。
但他不依不饒,舉起來,湊到我鼻尖下,讓我仔細看清楚,繼續追問:“是不是橫刀?是不是?”
此時此刻,我隻好,真的隻好,選擇了,沉默。
“我會滅了他。”段柏文那天最後說。
(15)
寒冬的天中,萬物沉睡,天空中飄著灰色霧氣,校園裏沒有人的氣息,卻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灰色大鳥飛來飛去。
這麽冷的天,難道鳥兒們不該都飛往南方過冬嗎?還是它們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早日飛回來,迎接春天?
那天,我一早就來到了學校,在操場上走了好幾個來回。操場上的雪化了,餘留一些小水坑,像一隻隻迫切的想要洞悉真相的眼睛。
我低下頭,從鏡麵一樣的小水坑裏看我自己。
不看不知道,看了嚇一跳。我發現我以前一直有些耷拉的嘴角,現在竟然也像斯嘉麗的嘴角一般,學會了上揚。但,卻不比那寒假前最後一次見到的斯嘉麗更好看半分,一樣的大餅臉,一樣的毫無生氣的於池子。
要變成另一種人,究竟有多困難,我說不上;但至少不會比眼睜睜的看著別人奪走你的愛人更加困難。
他是我的,從七歲的時候,我一直就這麽想。我付出太多,怎會舍得放棄?所以,哪怕是一錯再錯,我也要做最後的爭取。
想到這裏,我邁開腳步,往花蕾劇場走去。
橫刀早已經等在那裏了。
他怔怔的看著我,表情十分白癡。大概是因為我來之前梳洗打扮了一番,再加上新年新衣的緣故。
“米粒兒,你真漂亮!”他喃喃地說著,語氣像讚歎一幅畫。
算了,我既然我有求於他,自然不能和他為一個稱呼再較勁。我隻是努力地呼吸,呼吸再呼吸,希望可以早一點讓預謀已久的淚水順利地流下來。
“別怕。”他得寸進尺,伸出手在我的帽簷上撥弄了一下,安慰我:“一會兒他來了,一切交給我就是了!”
怕?我怎麽能不怕?怕事情敗露,怕情何以堪,怕在橫刀和段柏文麵前,我的標簽從此從“善良可愛美好單純”變成“原來你是這種人”。
其實我最怕的,是那一天段柏文看我的眼神——百分之百不含雜質的信任和同情的目光。其實,他哪怕隻一丁點的懷疑我,我興許就破罐子破摔的交代了真相。可是,可是他怎麽可以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那麽溫暖和信任的眼神,想當然地認定這一切是橫刀所為。叫我怎麽舍得撕掉我的“雙麵”,讓他看到真實世界裏的我,竟然也會使如此卑鄙伎倆,令他防不勝防。
我好希望自己變成不怕寒冷的鳥,用冰冷的體溫來抵抗這個殘酷的世界。
但可惜,我隻能變成結冰的魚池子,雖然表麵看上去堅硬無比,卻絲毫經不起溫暖的泛濫,最後無可抗拒地潰成一汪倒黴的水。
那晚,我躲在陽台上給橫刀打電話。
“新年進步!”他很開心,“我考得不錯呢,進了前十!”
“橫刀,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你願意替我保守這個秘密麽?”
“我願意!”他的聲音像在婚禮現場發誓的新郎,除了激動,還是激動。
“還記得斯嘉麗和段柏文被處分那件事麽,其實事情曝光,是因為有人把一封檢舉信和一些照片,塞進了河馬的辦公室。”
“是嗎?”橫刀說,“這我還沒想到,誰幹的?”
“我。”我說。
電話那端沉默了很久,我才聽到橫刀用充滿敬佩的聲音誇我說,“我的個乖乖,你這算是大義滅親啊。”
“我隻是不希望他在那條路上越滑越遠,但是現在,我遇到麻煩了,段柏文在我數碼相機裏發現了那些照片。其實被他發現本來沒什麽,但是,他是我媽媽的幹兒子,我媽媽年前生病住院了,我不想讓我媽知道這件事是我幹的,我怕我媽不能理解。所以,我很希望你能幫幫我。”
“你媽責備你,就全怪在我身上好了,沒問題。”他回的很簡單,也很正中我下懷。還算聰明。
我做作地說:“當然,你也可以不必幫我承擔,自己做的事情,總是自己承擔比較好,我隻是很擔心我媽媽的身體,醫生說,她不能受刺激。”
“算我的了。”橫刀說,“你不用再擔心。”
“那麽,明天你可不可以替我在段柏文麵前解釋一下?再晚我怕他會到我媽麵前去告狀。”
“有這個必要麽?”他好像有些猶豫,“我想見你,但我不是很想見他,要不,我在電話裏跟你媽解釋一下?”
“你怕了麽?”
“不怕!”他說,“當然不。”
“謝謝你。”我生怕他後悔,趕緊道謝。
就這樣,我煞費苦心地安排了今天的鴻門宴。等主角一一出場。當然我通知橫刀的時間,比通知段柏文的早了半個小時。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傻問題?”等待的時候,橫刀問我。
“問吧。”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和段柏文同時掉進水裏,你會救哪一個呢?”
果真是個傻問題。
我臉不紅心不跳的回答:“你。”
他聽我這麽答,臉忽然就變紅了,看著我的眼神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樣,我心懷鬼胎心術不正,隻能別過頭去跟他說話:“呆會他來了,一定很生氣,講話會很難聽,你千萬別激動,有話好好說,算是為了我,好不好?”
“好啊。”他輕快地說,“米粒兒你放心。”
我終於再敢轉頭看他,他臉上的紅潮還沒有退去,估計還在為我剛才撒的那個心潮澎湃。我在心裏跟他說著對不起,這個大好人,我利用了他,而且不止一次。我發誓,這件事情過去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報答他,而且,絕對出於真心。
如此一想,等待的忐忑和不安總算消去了不少。
段柏文如約而至。他是用鑰匙開的門,直接從大門進來的。果然是學校裏的人物,比我們這些翻門翻窗的就是高上一個台階。
逆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臉。我的心已經跳得不能再快了。
我有過很多設想。
比如他和斯嘉麗一起出現。
比如他上來就讓我走開,說此事不關女人的事。
比如他擺出談判的姿勢,和橫刀吵架講道理。
但是他還是做出了我最最想不到的舉動——他一句話都沒說,上來就給了橫刀一拳。
那一拳很重,橫刀嚎都沒來得及嚎一聲,就捂臉倒地了。等他再次站起來的時候,我看到他鼻子變成了紅色,像麥當勞叔叔一樣。
“不要!”我伸出雙手攔在橫刀麵前,看著段柏文說,“有話好好說,別動手好不好?”
“你給我站一邊去!”段柏文用命令的語氣對我說道,“等我把他打殘了,你再替他求情也不遲。”
說時遲那時快,段柏文上前一步,一把拎起我的胳膊,把我拎到了他的身後。慌亂中,我的圍巾掉在了地上,被他踩了一腳。我去扯圍巾,段柏文沒發現我的動作,一隻腳後跟踢到我臉上,我整個人跟著倒在了地上。
看到地上的滴滴血跡,我才發現我也流鼻血了。高大的段柏文和已經受傷的橫刀,顯然不是一個段位的,而且段柏文的脾氣我知道,一旦發起瘋來,命都可以不要。所以,我衝上前,從後麵死死抱住他,對橫刀喊道:“你走,走啊!”
可是橫刀的注意力此時卻完全放在了我狼狽的臉上。
隻見他低吼一聲,縱身撲向了段柏文。我條件反射似的彈開了,他的個頭遠遠沒有段柏文高,但他跳得很快用力也很猛,就像一顆炸彈一樣跳到了段柏文身上,段柏文整個人往後倒去,倒在身後的椅子上,一整排椅子跟著嘩啦啦被弄翻,發出很大的聲音。橫刀狂喊著:“弄死你弄死你!”然後一把掐住了段柏文的脖子。
我大聲哭喊著,爬過那些椅子,想拉開他們,可是剛剛踩到一張倒地的椅子,就摔翻了。
橫刀像沒聽見我的叫喊一樣。他已經瘋了,我看到段柏文的臉色變青,雖然用手去撥橫刀,但是壓根使不上勁,不知道為什麽橫刀的力氣有那麽大,他竟然騰出另外一隻手去拿身後的椅子,我的腦海裏立刻浮現出橫刀舉起椅子朝段柏文臉上劈去的一幕,嚇得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危機來臨時我腦中靈光一閃,從口袋裏掏出了我一直放在裏麵的那瓶防狼噴霧,對著橫刀的臉就直噴了過去。
橫刀發出一聲我永遠都不會忘記的慘叫後,他鬆開了掐著段柏文的雙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發誓,我如果知道這玩藝兒這麽難聞,殺傷力有這麽大,我永遠都不會使用它,整個花蕾劇場都彌漫著嗆人的辣椒水的奇怪味道,讓人恨不得把五官都集體鎖起來,才可以免受侵害。
當我被嗆得頭昏眼花滿臉淚水,終於站直身體的時候,我隻看到橫刀的背影,像個小老鼠一樣,在那個窗口一閃,轉瞬消失不見。
段柏文從地上慢慢地爬起來,隻見他揉了揉脖子,揉了揉眼睛,再揉了揉鼻子,這才站直了身子,看著我。
“你沒事吧?”我眼淚汪汪的,嚇絲絲地問他。
他伸出手來,從我的手裏拿到那個鬼玩藝,皺著眉頭研究了一下。然後他揚起手臂,將它遠遠地拋出了窗外。緊接著,他伸出一根手指想要替我擦去我的鼻血,我則頭往後仰,讓開了。
“你是不是還打算繼續跟這種垃圾交往?”他垂下手,問我。
我沒有吱聲。
“我問你話!”他總是這樣,動不動就對我發脾氣,我敢保證,他在斯嘉麗韓卡卡之流麵前,永遠都是有風度的那種紳士。
“那你是不是打算繼續跟斯嘉麗那種垃圾交往呢?”第一次,我仰起頭,在他麵前幾乎是嘶吼著提出了我心裏最想知道的秘密。
“你知道個屁!”他竟然用粗話罵我。
我條件反射地揚起一隻手,想要打他,但是我手上一點勁兒都沒有,我打不下去。他卻一把拉住我揚在半空中的手,大聲對我說:“你跟我走!”
“去哪裏?”我想要掙脫他。
他理都沒有理我,而是走到大門那裏,大力推開了那扇沉重的大門,並一把把我拽了出去。
一陣很大的風吹進來,吹在我流淚的臉上,和流著血的鼻子上,很冷,很痛。
我不知道他會帶我去哪裏。就如同他不知道,即使我再無知再可恨,即使這個雙麵計劃再失敗再愚蠢,我做的這一切,也隻是渴望一丁點,真的隻是像一片落葉那麽一丁兒點重量的,他的愛。
(16)
我完全沒想到,段柏文要帶我去的地方,竟然是斯嘉麗的家。
斯嘉麗的房門是他推開的,我看到她躺在床上,在掛水。
她還是斯斯公主嗎?
我差一點沒有認出她來,她的臉浮腫得要命,兩隻眼睛一點神都沒有。昔日有型有範兒的斯嘉麗仿佛一夜之間就變成了這個怪模樣,這是為什麽?
難道這就是她在新年短信裏想要告訴我的“秘密”嗎?
“我沒有對任何人說出你的秘密。”段柏文對躺在那裏的斯嘉麗說,“你要相信我,不過,我覺得你可以親口告訴於池子。你們是朋友,不是嗎?”
段柏文說完這些話,離開了斯嘉麗的家。
房間裏就隻有我們倆。
我自覺窘迫,因為我們看上去兩敗俱傷。
先開口的人是她,我以為她勢必要問及我的鼻子,沒想到她沒有。
“好久不見。”她比我自在多了,微笑著,對我伸出那隻打點滴的手,“給我一點元氣,替我暖暖。”
我隻能握上去。
她把臉縮進被子裏一半,隻露出眼睛,看著我,問:“我難看不?”
我握著她冰涼的手,搖搖頭,說:“比我好看。”
沒想到她卻笑了。
“怎麽會這樣?”我輕輕用手指點了一下她的臉頰,剛剛按過的地方就凹進去一塊,就像一塊冰涼的橡皮泥。就算是過敏得最厲害的時候,我也沒有落到過這種地步。
斯嘉麗說:“元氣,看來,我不得不把我的秘密告訴你了。你聽好哦,這個秘密就是,其實,我並是一個健康的人——我有先天性糖尿病。天天都需要打針,我表姐就在醫院工作,所以每次我都去找她打,可以免費。但我不想讓你知道,也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因為,我希望我在你心中,一切都是那麽美好,我需要這種感覺。它對我來說很重要。聽上去很傻啊,但是,你真的能給我元氣的哦。每次看你咧著大嘴傻傻地笑,我就覺得,這個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呢。”
“有病就治啊。”我蒼白地說,“你還成天把自己搞得那麽忙!”
“我再忙,也沒有我爸媽忙。我身體不好,他們還整天在外麵忙他們的生意,連一分一秒的時間都不願意給我。錢對他們來說,比我這個女兒重要很多。我就是病死在家裏,估計他們也不會在乎。所以,我不想用他們的錢,我寧願自己去掙,然後自己買衣服,買化妝品,買一堆沒用的東西。我喝酒,過度勞累,把自己弄得亂七八糟,隻希望可以多吸引他們關心我一點,聽上去,很傻吧。不過你放心,你的段柏文跟我不一樣,他去酒吧,純粹是為了打工掙錢,他說他爸爸欠了很多債,他是去掙生活費。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至少在我心裏,我是這麽想的。元氣我向你保證,我們真的沒有做任何不好的事情,可是我們倒黴,被處分,被人瞧不起。我被處分後,學校打了電話給我爸,我爸知道後就把我暴打了一頓,你還記得那天放學,我求你陪我回家嗎?其實那天如果你肯陪我回家,他是不會打我的。他這個人死要麵子,如果有同學在,拚了命也要裝出慈父的樣子來的。但是你不肯,我又沒有什麽別的朋友,所以那天,我被他打得很慘很慘,我跑到學校,遇到段柏文,是他陪我,安慰我,我很感激他。可是元氣,請相信我,我真的當你是好朋友,我不會做出你想像中的那種齷齪事,即便我真的很喜歡誰誰誰,我也會守口如瓶,這是我永遠的秘密,我不會講……”
我看著躺在那裏的斯嘉麗,我覺得我完全不認識她了,這是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說過的最最樸實,也最最冗長的一段話。就像一個兀自播放的留聲機,我沒有打斷她,而是側耳傾聽。就像她從前常常對我做的一樣。
原來“偏偏喜歡你”,不過是張國榮唱過的一首歌。
原來她那套行頭不過是為了給某品牌的mp3做促銷小姐度身定做的。
原來她在酒吧裏喝成那樣,隻是為了五千塊錢。
原來她放縱自己,隻希望爸爸媽媽多看自己一眼。
原來她從來不吃糖不是怕長胖,而是她有糖尿病。
……
我的心又開始痛了,嗓子裏發不出一個音節。雖然她做作,她臭美,她虛榮,可至少,她懂得真實地活著。
和她坦蕩蕩的真相相比,我的那些齷齪難言的謊話和對這個世界根深蒂固的偏見,要怎麽講給這個被我害得下場落魄的公主聽?
我羞愧得快要閉過氣去。
我在她的床邊發現了一個暖水袋,我去廚房灌起熱水來,讓她的手腕枕在上麵。又幫她把她亂七八糟的發型重新梳理了一遍。
做這些的時候,我的心撲通撲通跳得很快,真的差一點就把真相說出來。可是,我始終沒有勇氣說出一個字。我發誓,從此以後,再也不自以為是了,隻有讓我自始至終都在臆想的獨角戲徹底落幕,才算對得起所有觀眾。
走出醫院的門口,段柏文正站在路邊等我,他竟然咧著嘴開心的微笑,似乎已經忘記了剛才的一場械鬥。
他隻是問我:“你說那家夥是不是該打呢?”
我沒有回答,而是問他:“如果我和斯嘉麗掉在水裏,你會先救誰?”
他歎息說:“能不能拜托你不要整天問我一些傻裏傻氣的問題呢?你能不能稍微對你的朋友有一點點起碼的信任呢?”
“誰?誰是我的朋友?”我問。
“斯嘉麗,還有我。”他說,“難道你不把我當朋友?難道你不知道我一直把你當成我最好最好的朋友嗎?”
喔,這個答案,離我心裏真正的答案,原來真的有距離。我一直以為我們是“戀人未滿”,或者“半糖主義”,沒想到,隻是“最好最好的朋友”,隻是“朋友”而已。
就好像在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命運的安排,並且,第一次沒有想去奮起反擊。
所以,我竟然也可以笑著對段柏文說:“其實,你和斯嘉麗也不是不可以談戀愛的,但是,要把她的病治好的,不然會影響將來的哦。”
“又找抽了!”他惡狠狠地對我說,“以後再跟那個垃圾有來往,我就把你的腿打斷!”
我很想很想說:“他不是垃圾。”但我又因為沒有勇氣而放棄,因為如果我這樣說了,那我就會在他的心目中成為一個“垃圾”,這是我無論如何都不情願的呀。
我總算發現了,原來我一點也不勇敢。
和病成那樣也不肯接受同情的斯嘉麗比,和敢為了朋友討一個公道而打架的段柏文比,和站在舞台上大聲喊出“我喜歡你”的橫刀比,甚至和愛一個人三十二年也不肯說出口的媽媽相比,我簡直膽小得不如一隻小螞蟻。
如果回憶會說話,它也許真的會開口罵我傻x。
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我媽問我:“柏文呢,你不是說約他逛街去的麽?”
“媽。”我說,“要是我和柏文同時掉進水裏,你會救誰?”
“真是傻!”她重重敲一下我的頭說,“媽媽老了,應該是你們一起救我才對。”
“你在逃避,”我看著她的眼睛說,“你一定會救他的對不對,在你的心目中,他一直都比我重要,對不對?”
“又犯病了。”我媽生氣地說,“停止胡說,去吃飯吧。”
“你喜歡段伯伯,所以喜歡他的兒子,我可以理解,可是媽媽,愛情難道真的是生命是最重要的東西麽?你這麽拚命工作,甚至生病住院,就是為了替他們家還債,別以為我不知道!但是無論如何,請不要忘記,我是你的親生女兒!”
說完這些話,我回了我自己的房間。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我媽敲開我的門,抱著她的幾個本子,對我說道:“池子,媽媽想和你聊一聊。”
我側身讓她進來。
她大病初愈,臉色還不是很好,我又因為我的任性傷害了她,我的心裏好難過。接過那些本子,我低聲而蒼白地對她說:“對不起。”
“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她說完,拉我在她身邊坐下,開始了她漫長的講述:
“很小的時候,我和你羅阿姨就是好朋友,我們一起在軍區大院長大。你羅阿姨從小就是個美女,唱歌,跳舞,樣樣都行。我跟她在一起,總有一種自愧不如的感覺。就好像她是玫瑰,而我就是一朵狗尾巴草。但好在這並不影響我們的友情。我們相依相伴地長大了。
直到十八歲的那一年,我們遇到了你爸爸,他談吐幽默,帥氣大方,於是我們都愛上了他。所不同的是,你羅阿姨把對他的仰慕和喜歡統統告訴了我,而我卻因為自卑,把這份愛深深地藏在了心裏。
後來,你羅阿姨和你爸順理成章地戀愛了,我常常躲起來一個人流淚,以為我永遠都不會再有希望。但是,段伯伯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他瘋狂地愛上了你羅阿姨。瘋狂地追求她。和你爸比起來,段伯伯家庭條件好得多,對羅阿姨也百依百順。相比之下你爸爸脾氣很壞,大男子主義很重。那些日子,你羅阿姨多少有些猶豫。出於私心,我不停地勸說羅阿姨跟段伯伯好,還偷偷給你段伯伯出主意,教他如何討得羅阿姨的歡心。甚至在羅阿姨在前編造了一些莫須有的事實,說你爸是如何花心,如何不安全等等。
終於有一次,羅阿姨瞞著你爸去和段伯伯見麵,而我卻裝作無心把這件事告訴了你爸爸,最終導致了他們吵架,並分手。
五年的時間過去了,你爸爸娶了我。而你羅阿姨,則失望地嫁給了一直追求他的段伯伯。我們兩家有很長時間都沒有任何來往。你兩歲的時候,你爸爸得病死了,為了給他看病,我們欠了很多債,我一個女人,拉扯著才兩歲的你,根本就沒有活下去的勇氣,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報應,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才會落得這樣的下場。我真的不想活了,就在我準備把你送到孤兒院結束自己生命的時候,你羅阿姨出現了。那些天她幾乎天天陪著我,做飯給我吃,給我講笑話,鼓勵我為了你勇敢活下去。那一年中秋,下很大的雨,她還冒著雨來給我送粽子,結果被車撞了,在醫院裏躺了好多天。即便她已經查出患了血癌,怕我擔心,她還一直瞞著我,就怕我花錢給她買藥買保健品什麽的。
她對我的這份友情,是媽媽一輩子的財富。而媽媽對她所做的事情,是媽媽一輩子的愧疚。現在,她人已經不在了,我必須去照顧好她的家人,她的兒子,包括她的丈夫,這是媽媽的責任。池子,你長大了,一定能理解媽媽了,對吧?一個人活在世上,最緊要的就是不做虧心事,要活得坦坦蕩蕩,活得明明白白。隻可惜,媽媽懂得太晚了,是在徹底失去了你爸爸這個愛人,你羅阿姨這個知已後才明白這一切,代價太大了。”
聽完媽媽這一席話,我恍然大悟。我這才知道,原來媽媽日記裏所寫的“我們愛的同一個人”並不是段伯伯,而是我爸爸。我這才知道,原來媽媽在和我一樣大的時候,也曾經幹過那麽多傻事。我這才知道,原來我自以為了解的每一個真相,其實都不是真正的真相。原來我對這個世界的偏見,都是我一個人的臆想;原來真相並不一定是真相,謊言卻永遠是謊言;原來我以為記憶可以刪除,性格可以雙麵,卻不知道,真正的愛,隻有在失去之後,才能夠刻骨銘心地懂得。
那晚,媽媽把那些本子一起交給我,對我說:“池子,你長大了,既然你已經看到過我這些日記了,我就把她送給你好了。希望你不要犯和媽媽一樣的錯誤,平安快樂地長大,無論如何,你都是媽媽的心頭肉,最重要的那一個。因為,你是媽媽和爸爸愛的結晶和證明啊,這一點是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
我哭著投入媽媽的懷抱,她緊緊地回抱我。回憶起來,從我十歲以後,我們母女很少有這樣的擁抱,眼淚終於衝破那些內心的小禁錮,讓我們感到前所未有的親密和幸福。
那夜,我抱著媽媽的日記入睡。我想了很多很多,甚至想起我想要自殺的那個晚上,出現在天空的那可以許願的風箏和那對幸福的夫妻。
如果真的可以許願,我希望我媽媽還有時間和機會好好地再愛一次。
也許是哭得太久了的緣故,第二天早晨睜開眼,我的臉又過敏了,忽然腫成一個饅頭。我抬起頭,眯縫著眼睛看窗外的陽光,迎接陽光的沐浴――忽然下了一個大大的決定,把我所做的一切都告訴段柏文,告訴斯嘉麗,告訴橫刀。
我要對段柏文說:“對不起。你冤枉橫刀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做的,我錯了。”
我要對斯嘉麗說:“對不起。段柏文不是我的男朋友,而且我就是舉報你的那個混蛋。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我要對橫刀說:“對不起。我根本不喜歡你,還利用你,讓你受傷,又讓你擔心。祝你考上複旦。忘掉我,我不值得你留戀。”
從此,我要捏碎那些謊言的泡沫,捏碎那個不願愛自己的自己,卸下所有的秘密輕裝上路。我要敲碎成長的圍欄,勇敢地放自己去向無邊的大海,哪怕從此以後,魚池子裏再也沒有魚,隻有微風卷起寂寞的漣漪,隻有細雨打濕孤單的回憶,但隻要你還記得我來過的溫度,在你耳邊的歎息低語,相遇時濺起的那粒水珠,我也曾那麽近地靠近過幸福。
段柏文,我真的好喜歡你。
這將是我唯一,也是最後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