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會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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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會了。
    參會人員陸續入座。
    特校開會的座次很講規矩,按照軍統局會議室模式擺放長條桌,也完全遵循本部處室的序列排位。主位隻設一個,坐著秦立公。秦立公左首依次是辦公室主任何曼雲、行動隊隊長樂弈、電訊組組長餘南和總務組組長劉昌。
    秦立公右側的首位是政教組組長朱景中,政教組是特別設置的組別,主要工作任務是掌控學員的思想動態,大概跟學員打交道費腦,三十歲不到的朱景中瘦得皮包骨頭,男人太瘦,突額深目,就易顯露出額外的精明滑頭,他的頭發也比秦立公禿得厲害,已經開了天窗。
    緊挨著朱景中的是出納蔣蓉蓉,他們是兩夫妻。蔣蓉蓉長就一張瓜子臉,膚色白膩,平常的五官搭配起來倒也俊秀,朱景中側頭親熱地跟她說話,她卻隻顧翻弄手中的帳本,愛搭不理,嘴角始終平直地抿住,隱約透出一種不易相與的氣息。
    坐在蔣蓉蓉下首的是男學員區隊區隊長王澤。這是個看上去精力充沛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方麵闊嘴,肌肉發達,渾身上下充滿力量感,一進會議室就熱情洋溢地跟所有人打招呼遞煙,包括新人溫寧。
    最後小跑進會議室的是女學員區隊區隊長羅一英,坐在王澤的下首。她年近三十,顴骨較高,嘴唇豐厚,雙眼大而明亮,眉毛濃密,皮膚呈現小麥色,閃耀健康的光澤,頗有一種山野自然的味道,仿佛一匹桀驁難馴的烈馬。
    至於溫寧,會議室裏本來沒有也不該有她的座位,不過新來是客,且秦立公特地安排歡迎溫寧,何曼雲察言觀色,貼心地在羅一英的旁邊加了一把小椅子。
    “全到齊了?”秦立公簽批過幾份文件,抬頭巡視左右。
    何曼雲回答:“醫務室的陸主任手頭上有事,請假。”
    溫寧注意到,秦立公的正對麵,空著一個座位,想必就是缺席的醫務室陸主任的座位。
    “開會。”秦立公絲毫沒有在意“陸主任”先斬後奏的請假,在座其他人全都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各自打開筆記本。
    會議第一項議程是新老同誌的相互認識和自我介紹,由何曼雲主持,簡短有致,與會前溫寧的觀察一加結合,很快熟悉了每位參會人員的姓名職務。
    至於溫寧的自我介紹,更是謙遜禮敬,“各位長官,我叫溫寧,原本在本部會計科考核股工作,現在調至石州站,萬分榮舉與諸位同事,才疏學淺,還請多加關照。”
    一通歡迎掌聲後,這個議程就結束了。
    接下來,秦立公親自宣布對溫寧的任命。他任命溫寧為總務組副組長,兼職會計。
    這一任命,不僅溫寧萬萬沒想到,更是在會議室裏激起一陣小騷動。
    劉昌首先坐不住了,作為總務組長,他一直兼任會計。他站起來就說:“校長,這,我……”
    秦立公說:“坐下,急什麽,德性還能不能改?你現在是嫌疑人,避避嫌也好。再說,會計工作繁瑣,你本來雜事就夠多,我一直想找個人給你分擔分擔。這不,來了個專業科班的人才,正好嘛!”
    劉昌吱吱磨牙,還想再分辨幾句,見秦立公臉色沉肅,勉強忍住,別過頭直喘粗氣。
    “人才?考核股淘汰下來的,也配叫人才!”劉昌屁股還沒坐穩,蔣蓉蓉發難了。
    她一手支著下巴,一手拿鋼筆帽敲打桌子,發出細碎的噪音,揚眉挑釁地盯住溫寧,“什麽會計科考核股,別對著鏡子親嘴——自己瞧著美!在座哪個不曉得,會計科的考核股,就是整個軍統局閑缺中的閑缺,屁用沒有!混得多差才會在那個股呆著,更可笑的是,就這樣還沒呆住,被攆出來了!”見她說話粗魯,朱景中連連拉扯她的衣角,被她一巴掌回拍過去,索性大聲嚷道:“扯什麽扯,拉什麽拉!我就鍾意講點實話直話,別笑話我想當會計,我就是想當怎麽了,憑資曆也該輪到我了!再說,你們出門問問看,有幾個出納不想當會計?!”
    朱景中悻悻地紅了臉。
    蔣蓉蓉對會計科考核股的評價確實沒有誇大其辭。在軍統本部,戴笠的心頭肉自不用說,是軍事、情報、行動和電訊四個業務處室。其他譬如人事科,負責公開和秘密人事管理,自然是要害部門,秘書室掌握機要,總務科是內當家,望龍門、大巷子這些看守所關押要犯,會計科的統計股和審核股掌握經費開支,這些全都是排得上號的。其他的科室,也多多少少有些實權或者實惠,就算內部調侃最適宜養老的秘書室編製科,每年怎麽也得編撰出兩大本軍統曆史年報放上戴笠的案頭,並在年報的印製費上做點手腳拿點小回扣。惟有會計科考核股,說起來真是雞肋。因為考核股的工作範疇是對軍統局各地外勤組織的財務人員進行業務考核,基本上接觸不到軍統局的任何機密,考核的結果呢,“原則上”作為選派和調動的依據,實際連會計科長也作不了主,最終由人事科報方案,戴笠親自審批。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如此,曆任考核股長都是削尖了腦袋調換崗位,不然哪能輪到資曆尚淺的溫寧參與股長的晉升選拔。
    “喲,蔣出納,聽你這口氣,好像挺有水平的?我記得上回,小王找你報銷差旅費,你算錯了帳,少給人家錢。虧得小王氣量寬,沒跟你計較,說到底,那回你是打不來算盤,還是看小王年紀輕,想坑他一把?!”餘南反應很快,馬上跳出來為溫寧幫腔,王澤則連連擺手,“蔣姐工作忙,嗬嗬,忙中出錯——”
    蔣蓉蓉拍案而起,指著餘南的鼻子就開罵:“你什麽意思啊,餘南,你跟溫寧同學,合夥對付我?戴局長早有指示,軍統內部嚴禁拉幫接派,搞小團夥,你好大的膽子!”
    “戴局長還有指示,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小鬼子沒攆出去,軍統人員一律不準戀愛結婚。你還不是照樣跟朱組長結了婚?!別動不動把戴局長持在嘴邊,這裏還有校長作主。戴局長又不是你家親戚。”餘南張張嘴,正準備反擊,一直垂頭在筆記本上寫寫劃劃的羅一英驀地裏不鹹不淡地插上了話,她說這番話時麵無表情,不喜不怒,說完這句話,又低頭幹繼續寫寫劃劃去了。
    餘南頓時撲哧一下笑出了聲。
    蔣蓉蓉雙頰通紅,氣得不輕,轉而朝羅一英亮開嗓門,“哎,關你什麽事?我,我跟老朱結婚,這是特殊情況,人事科特批了的!我瞧你呢,成天板著個臉,當自己冷美人啦?變態!老姑娘沒人要不是沒有原因的——”
    羅一英“呯”地將筆記本重重合上。坐在她旁邊的王澤身子一抖,看樣子她要發飆,這女人的拳腳功夫厲害著,總不成在會議室裏上演全武行?誰知羅一英隻是挺直腰,坐正了身軀,高聲說:“校長,第二項議程過了吧,還有沒有第三項議程,不然我先告退,女學員的麻煩事情太多,我趕著處理,沒有閑功夫!”
    在蔣蓉蓉、餘南和羅一英爭執的過程中,秦立公一時扶額一時搖頭,不勝其煩,現在總算得了空檔,大掌連拍三記桌麵,沉聲道:“肅靜、肅靜,瞧你們的一個個的模樣,潑婦罵街還是菜場討價還價,還有沒有一點黨國幹部、軍人的模樣?蔣蓉蓉,你想翻天?不想幹了,出門右拐,自尋生路!”
    胳膊擰不過大腿,蔣蓉蓉隻得忍氣忿忿坐下,餘南則是強忍笑意坐回座位,遠遠地朝溫寧使了個得意的眼色。
    秦立公示意何曼雲:“繼續第三項議程——”
    “校長,”溫寧站起來,微笑麵向秦立公,“我能說幾句嗎?”
    秦立公微感詫異,“你有什麽話,說——”
    在方才熱熱鬧鬧的爭吵中,溫寧一直保持緘默,冷靜且不著痕跡地體察每位參會人員的神情動靜。
    這是她麵臨的全新環境;麵前這些人,將會是她打交道的主要對象。與他們一樣,溫寧也是雙重身份,既是軍統石州站的特工,也是特校的教工。
    與他們不一樣的,溫寧還有第三重身份。
    她是一名潛伏在軍統內部的中共地下黨員。
    對於潛伏在軍統這事,她一直深感不解、難堪且尷尬。她在大四畢業那年被發展入黨,參加軍統招錄並加入其中,同樣是組織的指示。隻是潛伏三年以來,她從未執行過任何黨組織交待的任務。惟有每年一次與跟她單線聯係的上級領導碰頭時,她才會確認自己是“閑子”而非“棄子”。不過,做“閑子”的時間太久,難免反複自我懷疑——究竟因為體能基礎太差連槍都不會瞄準,或者因為所在的審核科無法獲取有用情報,還是因為她根本沒有受過係統的特工專業訓練,所以組織不敢向她交付工作任務?
    她朝晉升股長的方向努力,希冀有更好的平台為組織工作,終究還是被刷了下來,又因得罪了人事科的關鍵人物,被“貶”至石州。臨來石州前,上級破例與她秘密碰麵。她興奮了好一會兒,以為會被委以工作任務。誰知那位戴著長簷禮帽遮住眼睛和大半個麵部的“上級”告訴她:她仍然沒有任務。她的工作,就是如常工作、生活,應對自身的生存環境。
    這一回,她破天荒地哭了。哭得委屈而失態,她說:“這種繁瑣無趣的生活,沒有絲毫意義!山河破裂,同胞受難,我想要轟轟烈烈地戰鬥,要麽生,要麽死,我不能無能為力地繼續呆在辦公室裏!”
    代號“妙手”的上級,平靜地接受了她的情緒宣泄,難得地伸手渥暖她的雙手,說:“你要相信,每一位同誌都有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包括你。石州特校雖然培訓的是軍統特工,但也是為了抗戰大局。大局中有國有共,但更多時候應當不分國共,你隻要記著這一點,好好工作、生活,就可以圓滿完成潛伏任務。”
    對妙手的這番話,溫寧的理解雖然懵懂,但沒有影響她正常踏上新的崗位。
    現在,溫寧在腦海中重溫妙手的話,環顧左右,新的“工作和生活”開始了,那麽,她得有一個比較恰當的開端。她站起,開始發言:“方才各位同仁的爭執,怎麽說也是因我而起。我不想裝糊塗混弄過去,這樣也不利於今後的工作。首先我想說,我被下派到基層工作,並非因為業務差,而是體能不過關,我畢業於金陵大學數理係,在考核股做過三年的會計培訓工作,自認為還是能勝任校長安排的工作,請校長放心,我必不辱使命。第二,我認為,到基層工作並非水平差、能力弱。不瞞各位,我是主動要求到基層鍛煉來的。我相信,在座各位憑本事都能在本部立足,為什麽現在聚在石州這個地方?想來各有原因或者苦衷。我的想法挺單純,王天木投敵後,軍統損失太大了,大批同仁犧牲在敵後,其中多數是基層崗位的同誌。做特工這行,精英不過鳳毛麟角,執行的也是高危行動;即使如此,精英特工也需要基層同誌做後援支持,基層工作才是根基。特校培養的是基層幹部,我聽說特校缺幹部,便主動提交了申請。總而言之,希望能在特校做點實事,為抗戰盡一份力。”
    “好!”秦立公拍案叫好,情緒略顯激動,“瞧瞧,你們瞧瞧,溫寧隻是位女同誌,人家的思想覺悟多高!早就跟你們說過,不要好高騖遠,把手頭的工作做好做細,這就是抗日!”
    他拍板定性,本來還想懟溫寧的蔣蓉蓉總算被朱景中硬生生地摁在了座位。
    王澤側過身子靠近羅一英,低聲說:“厲害,真能說,快把何曼雲比下去了。咱們的何主任有對手了,看她還坐得住麽!”
    羅一英木著臉,一言不發。
    大吵大鬧後,後麵幾項議程討論的經費和學員管理問題,倒還波平浪靜,眾人按各自職責範疇提些建議,秦立公酌情采納。會場上,惟一特殊的是樂弈,他全場保持緘默和冷臉,似乎對這種瑣事連篇的會議毫無興致。因為會議時間長,到飯點的時候,食堂特地送來便當,一邊吃飯一邊開會。待到散會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溫寧準備離開會議室時,被秦立公叫住,“小溫,有項工作你參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