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隔壁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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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寧又被押回了牢房。
    這樣的結果,出乎她的意料,畢竟方才她那套說辭,似乎已經得到秦立公的認同。
    可是秦立公翻手雲覆手雨,前一秒笑得燦若菊花,下一刻就掄起軟鞭,劈頭蓋臉給了她兩記,抽得她衣裳殘破,手腳臂背火辣辣地焦痛。
    趾高氣揚的羅一英親自押送她回牢房,臨走前送上一句:“老實呆著,想想怎麽交待清楚,大好青春憋屈在這裏,哼,不劃算!”
    溫寧無奈地席地而坐,就著昏暗視線細看,左臂右腿均印上一道血痕,一觸即疼,後背尤其疼得厲害,想必裂口更大。慶幸,沒有打著臉。
    對這樣的傷痛,她毫無處理辦法,心中更添一層氣餒,索性側身倚牆閉目思忖,想不通方才對話中哪裏出了紕漏,竟然功敗垂成。想得昏眩,不知不覺打了個盹,隨後被腹中的饑餓感催醒。
    自從昨晚被弄進這不見天日的鬼地方,她還水米未進呢。
    她一骨碌爬起,開始用力拍打門板,“來人啊,我餓了,我要吃飯!”
    這一回,無論她捶得多重,甚至真的狠狠踹了幾下門板,都沒有人理睬。
    她鬧騰得歡,一方麵,作為女人,她畏懼這種黑暗中的孤獨寂廖,也必須向秦立公展現她的“畏懼”;另一方麵,恰如陸鴻影的提醒,“鐵騎突出刀劍鳴”,在秦立公眼皮底下過活,溫婉和鋒芒皆不可或缺,所以她才大膽揭出秦立公“虛報冒領”的老底,譬如針炙,固然見痛見血,更能排淤清毒,把話說透說亮堂,也就是排除不必要的顧忌。
    拍門拍得手心裂痛,她索性換了沒受傷的一邊胳膊頂撞門板,發出的聲響略小,門板震動的幅度卻增大。
    當她撞到第十記,胳膊發酸發麻的時候,驀地聽到一聲的歎息。
    這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似乎……從隔壁傳來的。
    再仔細回思,那歎息的聲音,含蘊幾分穩肅和清明,帶有磁性。這絕非秦立公的聲音。
    “誰?”溫寧喝問。期盼那個聲音立即回答,若等來的是長久的沉默或悄無聲息,隻怕她會按照《聊齋》或小時聽的鬼故事那些套路,胡思亂想,心底的瑟瑟發抖浮顯暴露無遺了。
    那個聲音很快給予她答案,“別白費力氣,這裏每天隻送一頓飯,還有三四個鍾頭。”
    溫寧鬆了一口氣,刹那時手足皆有回暖之感,聲音果然來自被木板穩固攔擋的隔壁,說話的人,年紀應在四十左右。
    “你是什麽人?你怎麽會在這裏?”她又問。
    似乎因為已盡交待之責,一牆相隔的人不肯回答新的問題。
    可是他的聲音,仿佛悄然啟開了溫寧心巔的一扇小窗,絲絲春風和暖陽怡和沁入的同時,伴隨利刀劃肌的惶惑。
    必須跟他搭上話。
    她貼近那麵隔離的木板,以清朗無邪的口吻說道:“我猜也猜得著,您是哪所學校的老師吧。”
    “為何這麽說?”過了片刻,那人淡聲應答,穩定了溫寧的心緒。
    “那是自然,這些天在學校裏查共黨和日諜,查得可嚴實,”溫寧努力將語意內的惱怒與委屈調度適中,讓所有話語顯得自然,“我不過發表了幾句褒貶時局的言論,就被兜頭蒙臉地抓到這鬼地方,打我罵我,說我是共黨,還叫我交待什麽……上線?!我倒想當共產黨,可就石州這旮旯地界,往哪兒找共產黨去?再說,報紙上頭不是常有報道,共產黨的軍隊也在對敵作戰,國家已至如此危難之境,怎麽還在起內瓤子?!”說話間,小心地吹拂臂上的傷口。
    那人又是沉默良久,說:“你在學校工作?”
    溫寧說:“對,石州小學,教算學。您是哪所學校的,好像不是石州中學的,沒見過您?”
    那人說:“我原先在國立四川臨時中學……”
    溫寧激動且羨慕,“呀,那就是國立二中,好學校!不過,學校不是在合川縣嗎?”她一驚一乍,“糟糕,這裏難道是合川?!完了,完了,我怎麽從石州被抓到合川了,誰來救我?”現在,她已然哽咽了。
    “姑娘,別急。”那人依然語氣平緩無波,“此處地氣濕熱,應當還在石州。”
    溫寧一派天真,“看來先生教自然科。莫非,您是共產黨?”
    “不,我教曆史。”
    “曆史啊,”溫寧來了興致,“曆史頂有意思。從小到大,我特別喜歡聽爹爹講古代故事。”
    那人問:“對哪一朝的故事最感興趣?”
    “三國。”溫寧不假思索,“英雄輩出,激蕩風雲。什麽溫酒斬華雄,千裏走單騎,過五關斬六將,水淹七軍,多有意思!”
    “全跟關雲長有關,你喜歡關雲長。”那人淡聲道:“這倒是怪事,就我所知,像你這般年紀的女孩子,泰半喜歡常山趙子龍。”
    “趙雲太過完美,渾身上下找不出半分弱點。”溫寧索性席地坐下說話,“我還是喜歡關羽,有義氣有傲氣,敢捉放曹,活得恣意。”
    “哪怕後來他剛愎自用敗走麥城,死在孫權手裏?”
    溫寧說:“那有何妨!要不是生生死死都這樣轟轟烈烈,哪有滿中國的關帝廟。譬如現在打日本鬼子,講的不就是一個國家大義?!大義當前,是得講跟盟軍友好,可憑什麽還分共產黨、國民黨,一味水至清則無魚!”
    “你這小姑娘,倒真是敢想敢說。”他難得地發出一聲曬笑。
    “可不就是,”溫寧益發來勁,“您有沒有看過《中央日報》副刊?”
    “唔,小姑娘,你又有什麽要說的?”
    “我挺喜歡看副刊的小文章,有一篇叫做《可愛的私逃》,您知道講的什麽故事嗎?”
    那人沉默不應。
    溫寧噗嗤一笑,“哎呀,先生,您別誤會,不是話本裏的男女私奔。故事說的是,如今大敵當前,大把有誌青年想上陣殺敵打鬼子,有些卻得不到家庭的支持,無奈之下隻得學紅拂夜奔,私逃離家,急得家裏人連連登報尋人,幾大報紙都容納不下了。您看,現在全民抗戰眾誌成城,如果政府能團結所有力量,一定可以把小鬼子趕出咱們中國!”
    那人說:“姑娘,你說話太過激進,難怪會被抓進這裏。”
    溫寧說:“先生,你像隻悶葫蘆,半天敲不出一句話,不是也被拉進這裏了?我猜,您一定是共產黨。隻有共產黨才能像您這樣沉得住氣,然後搞出天大的事情來!”
    “你怎麽知道共產黨搞出天大的事情?”
    “《新華日報》不是常有登載,什麽第八路軍襲擊正太鐵路得勝……”
    “小姑娘。”那人驀地打斷溫寧的話,“你教數學,應該也懂一點物理吧。”
    溫寧愕然,“當然……懂一點點。”
    “你可知道,聲音的傳播規律是怎樣的?哦,問得複雜了,換句話說,聲音在什麽情況下傳播最快?”
    “這個……”溫寧略作思索,道:“影響聲音傳播速度的因素主要有兩個,介質和波源。在波源相同的情況下,介質密度越大,聲音傳播速度就越快,譬如說,若聲音在固體液體氣體三種介質中傳播,固體最快,液體次之,氣體最慢……”言畢,似乎不敢確實是否答對,小心翼翼地說:“是不是這樣?先生,您問這個做什麽?”
    “非也,你的回答不正確。”那人說道:“古語有道,隔牆有耳。聲音在被竊聽時,傳播得最快。姑娘,咱們勿論國事為佳。”
    溫寧彈蹦而起,圍著牢房團團四轉,“你是說,這裏有竊聽……”趕緊住嘴。其實,她從來沒有停止過四下查看竊聽設備,雖然囿於光線昏暗沒能找到,但她確信,牢內一定安裝竊聽裝備,而她與隔牆之人的所有對話,本就有意說給竊聽人聽的。
    沒有使用任何接頭暗語,她也曾鬱悶,為何田二沒有告訴她與趙識德的接頭方式。但現在她終於明白妙手和田二的用意了。
    她可以確定,隔壁之人,就是中共石州特委書記趙識德!
    隻是,當她確定一點時,心如刀絞。
    她想,我一定要救他出來,不能心存任何僥幸,不能有絲毫失誤。
    不惜一切代價,一定要救他!
    她沉默,隔壁的趙識德也不來搭話,牢房內再度陷入長久的死寂。
    恰如趙識德所言,三個多小時後,他們終於等來了一頓飯——兩個包穀粑粑,外加一塊煮土豆。
    溫寧喊住送飯的女學員,跺腳發怒道:“什麽時候放我出去,有完沒完,我要回家、我要回學校!”女學員如啞巴一般,毫不理睬。
    拿起包穀粑粑,溫寧大口嚼咬,聽得隔壁趙識德咀嚼細慢,說:“先生,您在這兒呆了多長時間了,天天就吃這鬼東西?”
    趙識德說:“難民能有這東西吃,可以活幾個人了。不差,要愛惜。”
    “您這樣溫文爾雅的共產黨,讓人敬佩,我都願意當共產……”
    “吃飯。”對方再度製止她說下去。
    “好吧,不談國事。”溫寧知趣地收撿起沒吃完的土豆,“現在吃也吃飯了,長夜漫漫睡不著,咱們雖然隔著一道木板,但也能做個獄友同伴。您能跟我講點有意思的曆史故事麽?”
    趙識德說:“還講三國?”
    “那就不必了。”溫寧說:“不如講講嶽飛抗金,戚繼光抗倭,聽著振奮精神,如果真有人竊聽,正可以替他提神醒腦!”
    “來而不往非禮也。”趙識德低聲一笑,“你這個小友啊,我給你講故事,你拿什麽回禮?”
    “我也給你講故事啊!”
    “你?你講什麽故事?”
    “我就講《中央日報》上看來的故事小品,挨個講給你聽,行不行?”溫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