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還有同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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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溫寧的樂觀想法,次日就被無情打破。
    秘密處決趙識德的消息,最早由何曼雲那兒透露出來。那是上班沒多久,溫寧有一樁款項要與何曼雲核對,剛走到三層樓道中,正撞上她手執文件夾由秦立公的辦公室姍姍而出,兩靨暈紅,眉目含笑,一副陶醉忘我的模樣。溫寧說道:“何姐有喜事?從校長辦公室出來一臉歡喜,要升職了?”
    何曼雲未留意溫寧在側,稍怔間連忙收斂神色,她對溫寧仍存“心病”,麵對溫寧似無芥蒂的笑顏,多少有幾分尷尬。但是那笑得彎如新月的眉目,一時怎麽也壓製不下,於是作勢拍拍文件夾,故作氣惱地轉移視線,“什麽喜事,所謂秋雨秋風愁煞人,古來秋季就是殺人的季節。入秋,就是煞風景!”
    溫寧與何曼雲一同往辦公室走,言笑嫣嫣,儼然沒有上回後者設計試探之事,“何姐的意思,又要殺人了?日諜嘛,多殺幾個不煞風景。”
    何曼雲將溫寧的態度看在眼中,將文件夾放入檔案櫃,示意溫寧坐下,一麵給她倒水,一麵撇撇嘴,神情親熱,說道:“這回,可不是日諜——”
    溫寧心旌顫動,勉強穩住心神,將核對款項的清單遞給何曼雲,俏皮中帶著戲謔地說道:“年初皖南事後,蔣委員長口口聲聲說‘決無剿共之軍事’,其實啊,長官對共黨,那是喉嚨裏也伸出了爪子……”
    “可不是,咱們軍統,就是長官的爪齒。”這就是何曼雲的性情,她習慣順著別人的話往下接,顯得混沌和氣,輕易不開罪人,更何況溫寧主動示好,正好有台階可以順滑。
    “看來,這回咱們的利爪要戳中的,是中共石州的那位頭兒?”溫寧將清單中幾項重要數目指給何曼雲,一麵隨口言道。後者正執筆修正數據,聽到溫寧如此說,筆下一頓,微眯了眯眼,道:“我可什麽也沒說。”
    溫寧笑道:“咱們更沒有在這裏妄議長官。”
    廖廖幾句話,款項也核對完畢。何曼雲將清單還給溫寧,正色道:“小溫,笑話歸笑話,你該曉得,你我挺喜歡你,對你可從來沒有惡意喲!上回那件事……是校長存了疑心,身為下屬,我也為難呢——長官的命令哪能不執行……”頓了頓,再往下的語間含帶澀意,“再說,我也出夠了醜。”
    這種示好和拉攏,溫寧自然心領神會,不免也微有心酸,也有幾分抱愧——畢竟,何曼雲的出醜,自己也有幾分“功勞”。眼前這位嬌媚女子,看似八麵玲瓏,可在女人眼中,欲望和野心最難掩飾,蔣蓉蓉受到的排擠在明麵上,她卻是周遭圍狼,身後有虎,處境不易。
    溫寧本擬離開,想到這層,不禁又坐下,看著何曼雲微紅雙眸,推心置腹地低語道:“何姐知道的,妹妹我不是糊塗人。可是,何姐更是聰明人,是有才華有能力的人,怎麽就將自己置於如此尷尬境地?是抽身難,還是不願抽身?”
    何曼雲聞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明顯觸及她的心事。溫寧不再多語,起身告辭。
    溫寧走出何曼雲的辦公室時,雙腿陡然一軟,連忙扶牆立穩。恰逢樂弈上樓,適時地扶她一把,蹙眉道:“你怎麽了?”
    他的手冰涼,如同這漸入秋境的氣溫。
    溫寧勉力控製住雙足不安穩的晃動,說:“沒事,頭有點暈。”
    “我記得你有輕微的低血糖,工作不必太累。”他似乎放柔了聲音。
    不過,現在的溫寧心緒紛亂不已,不欲與他多言,微微頷首應對,就著樓梯扶手,一步步踱下樓去。
    趙識德將很快被秘密處決!
    她多麽希望自己估量錯了,甚至希望何曼雲“透露”出來的消息,仍是一道誘餌。
    可是直覺和邏輯推理判斷都告訴她,這是真的。這也是軍統的一貫作風,聯合抗戰期間,對於捕獲的共產黨,一旦審訊沒有收獲,全部秘密處決。
    情報還沒有傳遞出去,該怎麽辦!時間已經非常緊迫!最壞的可能,秦立公今晚就會行刑。
    現在,她無比後悔,早知如此,昨日就該冒著暴露的危險進城傳信。
    回到辦公室,蔣蓉蓉覷著她的臉色,大示討好,“怎麽了?是不是何曼雲那狐狸精明著捧裏,暗著踩你,給你氣受!”
    溫寧扶額,額頭發間冷汗漸沁,她有意讓自己顯得更加虛弱,“我的低血糖犯了……”
    蔣蓉蓉又神神秘秘地說:“石州那個共黨的領導,趙識德,隻怕保不住了。”
    溫寧一怔,“你怎麽知道?”
    “猜的。”蔣蓉蓉嘴角一撇,“方才校長打電話,讓我準備白布和一口上好的棺材。日本人能有這好待遇?這是英雄識英雄,校長要給共黨要犯送行了。”
    溫寧的頭更痛了,闔目索性不說話。
    “哎呀,正有件事向你匯報——運送秋冬被服的車到前門了。”蔣蓉蓉八卦完畢,想起正事。
    “那……隻好勞煩你去接應。”
    “行,行,你歇著,我瞧你實在很不舒服。”蔣蓉蓉滿口答應,走到門前,又道:“要不,我給你添杯水吧。”她往溫寧的水杯倒了滿滿的開水,這才離開。
    溫寧抿下半口熱水,穩定心神。
    因為急切地思索應對之策,她感覺頭部隱隱作痛。
    將來到特校後發生的諸事在腦海中巡梭一遍,將特校諸人種種性情行為在思緒內檢閱一回,仍無對策。她自以為能夠見招拆招,應對諸多刁難和考驗,保全自身,可這一回,麵對生死困局,她發現,不僅運氣這個東西似乎在此時有意捉弄,連靈感也避而不見。
    腕表上的分針“哢哢”彈動,如同劃在心尖。
    什麽保全自身,什麽大局為重!
    沒有他,哪有她!
    現在惟一的辦法,無非一命換一命。值得!
    時針指向“10”方向的時候,溫寧下定決心,霍然站起,打開抽屜最下一層,那裏悄然躲著她從未用過的配槍。
    她的指尖觸及配槍冰涼硬銼的外殼時,麵前的電話突然響了。
    她幾近木然地提起話筒。
    “上幾,下幾,除幾,可解九連環?”電話線的那頭,是一個陌生的女音,生硬、冷淡、刻板,但韻調中,仿佛有溫寧熟諳之處。
    “你,你?”溫寧有數秒的癡愣,隨即如醍醐灌醒,腦中一片雪亮。
    那頭的女聲依然用原先的腔調說話:“今宵解環,設法讓羅一英留校。”
    溫寧一怔,還欲再問,那頭已然掛斷了電話。
    在短暫的懷疑和判斷後,狂喜湧上溫寧心頭。原來,在這所學校裏,她不是一個人在戰鬥,她還有戰友!
    趙識德說出那句悄悄話,是在暗示她,我黨在特校中還潛伏有人!
    此人方才用“三急一緩”的暗語跟她接頭,不管“她”(他)是誰,都值得信任。顯然,這位同誌已經掌握了趙識德被關押的地點,也知道他即將被處訣的消息,向她傳遞了今晚開始營救的訊息。那麽,她現在的任務,就是全力配合營救,設法讓羅一英留在校內。
    在特校諸人中,惟有羅一英最痛恨共產黨,因此,秦立公才會將看押趙識德的工作交托給她。如果今晚營救,必須調虎離山,讓外圍警戒的行動隊員群龍無首。
    現在,她的工作作務具體了。
    怎樣調虎離山?雖然這頭老虎現在仍在學校裏,若今晚秦立公秘密行刑,必然會召她前往防衛。她得未雨綢繆,總不能臨時找理由阻攔她出門吧。
    電話鈴又響了。
    這回是蔣蓉蓉,“溫會計,向你匯報一下,被裝我已經安排存進了庫房。”
    “好的,你辛苦了。”溫寧心不在焉地說。
    “就是——”蔣蓉蓉沒有掛電話,聲音變得甜糯幾分,“你要不要先過來挑選……”
    這大概是後勤雜務部門特權之一。軍統局隸屬軍隊編製,依例享受每年春秋兩季的被服發放,由總務部門按職別統計型號種類並組織發放。雖然服裝型號先報再發,但被服廠時有更換,型號大小並不統一,近水樓台先得月,總務科的人員自然有“資曆”在被服統一發放前,先去挑選型號更合適的服裝。這也算老規律,別的科室雖然私下議論總務科的“多吃多占”,可在大部分人心裏,吃皇糧占山頭,自然每座山頭都有各自占便宜之處,與其眼紅別人,不如把住自己眼前那堆好處。
    溫寧沒有心思考慮此事,說:“你先選吧,我不急。”
    蔣蓉蓉卻急了,“你還是得來。今年的被服,不曉得是哪家山旮旯工廠生產的,抗戰艱難,咱們縮衣減食,它也比著來,校官冬服的型號比正常規格小了一圈!”
    溫寧心裏一咯噔,問:“普通學員和軍官的服裝怎樣?”
    “倒還好,正常偏大。”
    溫寧記得,上兩季的服裝,也是較正常規格略大。上頭貪汙舞弊,常常更換被服承製廠家,鬧得服製規格無法統一,稍有心思的被服廠會顧著“管大”的原則進行生產,總歸衣裳大一點能穿,小了則納不下人,惹得不少女軍官提意見,說製服太過肥大,影響國軍形象,私改軍服的更不在話下。這回不知又換了哪家被服廠,竟將校官服裝做得太小,真讓人不省心。
    不過,麻煩與機會同在。溫寧思緒急轉中,來了主意。
    “行,我馬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