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重尋執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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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寧的預感不幸應驗。這一天,注定是特校有史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天,也是溫寧記憶中無法揮去的一天。
滿目瘡痍,貫耳悲嚎。
收殮死者,救治傷員,女學員宿舍三間合為一間,將失去居所的男學員暫且安置進去。整宿的勞碌讓所有中層幹部累得脫了形。好在,在如此慘重的災難麵前,在失去陸鴻影之後,眾人之心前所未有聚攏,哪怕蔣蓉蓉這樣的懶人,現在也跑上跑下殷勤善後,時時喘息抹汗,居然沒有發出不合時宜的怨言。
次日淩晨,特校一幹人將陸鴻影和死難學員送上石州北麵的鳳凰山安葬。當此國難家破之際,哪怕石州地處山區,木料充沛,棺材似乎也不夠用。安放陸鴻影的棺木,還是秦立公自掏腰包,強拿了棺材鋪老板自留的存貨,頂級的金絲楠木。自然,這一舉止,難免招致了陳玉顏的疑惑和不滿。
事已至此,特校眾人大抵對陸鴻影不可說的真實身份心知肚明。麵對她的墳塋,各自百般滋味翻滾,男人們沉默不語,女人有真性情,個個飲泣不止。溫寧終於不必如父親被殺害時隱忍不動,盡情地為戰友同誌拋灑下滿腹熱淚。
回到特校,善後工作仍然繼續。遭遇空襲後,秦立公曾怒而致電潘萬軍,責問為何觀察哨和高射炮均毫無作為,坐看特校遭受如此損失。潘萬軍萬分愧疚地解釋說,因為敵機隻空襲過重慶,受軍力和供應所限,從重慶到石州的觀察哨早就隻留一個看守,形同虛設。至於高射炮,發放到補充兵團的全是啞炮,這些全是上頭為應付差使而布置的麵子工程。秦立公聽到此處,氣得痛罵三聲“官僚”。這次的潘萬軍,大概因為上次的事情冤枉過特校,這次表現得夠意思,直認此事兵團和警備司令部都有失查之錯,欠下了特校的人命債,他必會追究負責高炮連的參謀吳永吉,並願意為特校複建提供幫助。
潘萬軍如此表態,秦立公隻得暫且咽下這口氣。知道斥責和向上匯報追責也於事無補,倒不如順梯而上,領下潘萬軍這份愧意。
潘萬軍說到做到,派出足足三個團的兵力,且自備幹糧,前往特校幫忙。秦立公一行人回到特校時,這些士兵已然全部抵達,正熱火朝天地或清理炸毀建築的瓦石,或從山下往校內挑運以備重建的磚石。到底經過兩三個月集訓,這批孔武有力且具體基本觀念的紀律兵員,幹起重體力活來,的確比特校學員強止不止一點兩點,看得秦立公暗暗點頭,盤算著,以這種效率,今天之內可以清理完畢現場,再有兩天,複建的建築材料也能全部轉運到位,還能搭建出一溜兒簡易臨時建築安置學員。畢竟男女學員擠在一幢宿舍樓絕非長久之計,隻等複建男學員宿舍的圖紙設計出來,複建的工人,還得主要著落在補充兵團身上——誰讓現在石州城泰半是老弱婦嬬,補充兵團則有的是人力資源,就算這批兵員開拔上前線了,還有下一撥呢。
溫寧往校內走的時候,有人在身後拍了拍她的肩,她回頭一瞧,原來是各抱一疊磚頭的二岔子和三大炮。再往他倆身後掃視,沒有瞧見韓鐵錘。
“嫂子。”二岔子嘻嘻笑著,見溫寧變了臉色,立即改回,“小姐姐,你在找我大哥?”
溫寧被他瞧中心思,不答。
三大炮咋咋呼呼地嚷道:“溫小姐,我大哥沒來。你可把他害慘了,他哪裏有臉來特校?”
溫寧明知故問:“我怎麽害他啦?”
二岔子擰起川字眉,“嗨,我說小姐姐,你給我大哥送禮就送禮吧,怎麽送他一隻烏龜。害得他被大半個兵團私底下笑話。今天早上死活不肯再來特校,主動向潘司令請命,往鄉下收征糧去囉!”
三大炮插嘴道:“收征糧也是美差吧,至少不用做苦力,往鄉下吃香的喝辣的。”
二岔子朝他“呸”了一下,努嘴朝向溫寧,“你還不曉得我們當家的,為能看小姐姐一眼,什麽做苦力,做十個、百個苦力,也是樂得顛腳崴腿的!”
溫寧頗有愧意,低聲說:“其實,你們理解錯了吧,我送他烏龜不是別的意思,就是上回瞧見兵團夥食差,給你們補身體……”
“對!”二岔子樂得身子往上一竄,猴子般,險些讓滑落的磚塊砸了腳,“我就是這麽給大哥解釋,還是我懂小姐姐的心意!”
溫寧左右看了看,低聲道:“這怎麽辦,恐怕今天來的這些戰士,都會連帶議論我!”
三大炮得意地閃了閃眉毛,“他們敢,看把他們能的!我們大當家在兵團裏的聲望,那是蓋的?不用他出麵,小爺我已經教訓了幾個嚼嘴的家夥,再敢有談論此事的,打斷雙手雙腿!”他湊近溫寧,說道:“其實,我才懂大哥的心思,他是不怕別人笑話,是揣摩不透小姐姐的心,用那個戲文上的話說,叫什麽……哦,叫怯場了……”
與這兩個人多說幾句,溫寧落在了隊伍的最後,前麵的餘南連連回頭朝她招手,隻得匆匆朝二人再點點頭,小跑跟上。
此時,一行人恰行至食堂前,卻聽食堂後側麵的監牢鐵門“哐當”聲響,姍姍走出一個人。
“何曼雲?!”羅一英眼睛最為尖利,吃驚地叫道。何曼雲身穿灰素色旗袍,外罩紫雲紋長風衣,除了麵色略顯憔悴外,渾身上下看不到半分傷損。
“何曼雲,不,執棋,你這狗日諜,你躲在防空洞裏,毫發無損,把咱們學校學員害慘了!”羅一英在再度發出驚呼和怒斥的同時,揮拳直撲何曼雲。
何曼雲以靜製動,輕巧閃過此擊。
羅一英在狂怒中形同瘋顛,繼續出擊,“誰把你放出來的,想逃,我打死你!”
“住手,別打了!”秦立公大喝,以眼神示意樂弈。
樂弈朝王澤招手,二人齊上,一左一右總算架住了羅一英。
羅一英仍在不管不顧地哭罵:“你們拉我幹什麽,一塊上打死日本狗啊!陸姐,嗚嗚,陸姐也被她害死了!”她的哭聲勾引在場諸女人的傷心,當然,此時眾人更為疑惑的是,何曼雲怎麽會從牢房裏出來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是我放何曼雲出來的?”秦立公沉聲回應,暫時解答了眾人的疑問,“羅一英,控製住你的情緒,大庭廣眾之中隨意打鬧哭罵,成何體統。”掃視眾人,“回會議室說。”
回到辦公樓內的辦公室,坐定後,秦立公說道:“我已審定,何主……何曼雲並非日諜‘執棋’。不過,她自覺不適宜繼續在特校工作,會向本部寫出書麵辭呈,待本部批準後,自行離職。所以,在沒有離職前,何曼雲,我不再給你布置具體工作了,今後學校的會議,你也不必參加。”
何曼雲則麵平無波地低眉平視麵前沒有打開的黃皮會議記錄本,鋼筆規整地壓在記錄本上。
眾人麵麵相覤,難解其中意味。溫寧早已預料何曼雲不是真正的“執棋”,至少,她身在囹圄,難以周密部署空襲和偷襲陸鴻影。她無法理解的是突然宣布何曼雲離職。
沉默片刻,倒是王澤率先提出質疑,“校長,您是通過對弈棋語,認定何曼雲是‘執棋’的,現在又說她並非‘執棋’,您先認定再行否定,當然,其間發生誤差並不奇怪,錯了就糾。但是,能告訴屬下否認她是‘執棋’的原因嗎?”他說一句,羅一英漲紅著臉點頭一下,氣咻咻地瞅著何曼雲。
有了王澤起頭,餘南立即跟上:“對啊,再怎麽說我們都參加了尋找‘執棋’的行動,校長,您總得給咱們一個交代!”
蔣蓉蓉眼眶紅紅的,“不是給我們交代,是給死去的陸姐交代……”
“交代,什麽交代!”秦立公驀地一拍桌子,“我的話就是交代。你們懂紀律,懂規矩?找長官要交代,是特工的思維嗎,是你們該問的話?”側首看向何曼雲,冷聲道:“好了,請你離開我們的會議室。”
“我們”兩個字,似乎對何曼雲產生了巨大的挫打,她彈跳般站起,因為素顏,氣色蒼滯木訥,仿佛往的精明能幹和玲瓏巧麵,全係精心的妝容武裝起來。一旦卸妝,整個人都失去了精氣神。
她習慣性地去拿記錄本,秦立公說:“放下吧,那個不歸你管了。溫寧,往後,會議記錄由你負責。”
溫寧應喏,眼前的何曼雲有種前所未有的可憐。她像是被特校驅逐了,緩緩地折身而退,步履艱難,閉合會議室門的時候,美麗的丹鳳眼內噙著一粒淚水。然而羅一英對何曼雲如此結局明顯仍然不滿,嘴裏咕咕地低聲咒罵。
秦立公重重咳嗽一聲,拉回眾人思緒。他說:“好了,現在我們的首要任務,是重新尋找真正的‘執棋’。所有人今天之內給我報送一份材料,內容是,詳細交代從陸鴻影進入補充兵團後,每日的日程細節,都幹過什麽,去過什麽地方,誰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