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為了那朵棠棣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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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影入婆娑,一聲低喃,驚起月光灑西窗。
黑發散在枕上,側身而臥,露出了那頸後的棠棣花印,帶著中國畫的寫意,卻又獨占了栩栩如生。
層層帳幔攏著輕紗幾層,影影綽綽的透出了一個人影,似是玉冠高聳,卻是看不分明。
一聲輕歎,那寬袖掀開了紗簾,睡夢中的白采薇迷迷糊糊隻覺得後頸滾燙,尚未分辨,又覺出一抹涼意,似是最好的玉化作了手指貼在了頸上。
本就不甚安慰的睡夢,更是如墜深窟。
夢中的場景漸漸的變了,朱門高戶,門外站在排列整齊的禁軍,一頂軟轎帶著綾羅與繁複的圖案,自偏門而出,轎中人把簾子拉開了一條縫,向外掃了一眼便趕忙閉上,那軟白的手指輕輕摸上了後頸,一朵棠棣花開的紛然。
白采薇隻覺似曾相識,卻又不知自何處相識,她拉住那寬袖,問我們可是見過,卻沒人答。
“棠棣……棠棣……”
這一聲聲的輕喚,卻讓人分不清到底是枕邊言語,亦或是,這夢中笑靨。
“臣女白棠棣,給諸位貴人請安。”
天家威儀在夢中盡數得見,層層疊疊的屏障,製作精巧的宮燈,坐在主位上帶著寶石步搖的貴人,脂粉的香氣配上香爐裏的暖意膩成了少女的肌理,那一身粉白跪俯在繁重的地毯上,竟似繁花墜落,落在地上化作了塵世。
也不知道是誰先誇了一聲好相貌,坐在側位的人那稍作掩飾的自得和看不懂的複雜,卻讓白采薇莫名感到一陣連這地暖都驅不散的寒意。
鶯鶯燕燕笑語歡聲,坐在主位上帶著鳳冠東珠的女人勾了唇,抿了茶,目光在人身上轉了一圈,開口道:“不愧是白大學士養出來的女兒。這棠棣,是為著你後頸那朵棠棣花嗎?”
“回皇後娘娘的話,臣女幼時出天花……在後頸處留了一塊疤,便描棠棣花以掩……”
“倒是好才情。”所謂皇後,母儀天下,可其中酸楚卻不能為人道,逼得青春少年轉眼成了老謀深算,一杯茶,一個眼神,道:“可,體不完整啊。”
那粉白衣衫一顫,似是花蕊飄零落了塵,再為人踩一腳——
“皇後娘娘。”場麵一時安靜,唯有坐在側麵的人,垂了眼笑道:“我兒煥兒,身體向來不好,若是有這出過天花在鬼門關走過一遭的棠棣花,命數相補,好全了也不一定,若是能有來日,想必官家也是歡喜的。”
一聲哼笑,那美貌婦人抬了抬手,一旁的內侍高聲叫了‘賞’。
一對兒水頭極足的玉鐲被帶在了跪著的人手上,一同賞下的還有一道入宮的牌子,那對兒桃花眼中的光芒,恍若得到了這世上最寶貴的珍寶。
不能忘,也不敢忘。
不知是誰在耳邊一聲輕歎,那清冽的嗓音聲聲入耳,“來生願做棠棣花,與君相依並蒂發。”
一場夢起於一場迷離,上演著記憶最深處的不可得,再醒來時卻又是今日無事。
夢中的雀躍與狂喜絆住了人的腳步,遲遲不願意醒來,與旁人看來,卻又是秋乏的佐證。
李嬤嬤這些時日往這大小姐的閣樓上跑的勤,連著那一身養出來的富態都清減了不少,微涼的帕子把白采薇的眼睛冰出了一條縫,自那窄窄的一道,看見了熟悉的笑臉,“大小姐可算醒了,再不起,咱們的老爵爺要發脾氣了。”
“阿爺發什麽脾氣?”白采薇接過那帕子,慵懶的起身,卻在一瞬間睜大了眼睛,“嬤嬤,你可聞到有什麽味道?”
李嬤嬤蹙著眉,吸了兩口氣,想了想道:“是給大小姐備好的點心香氣吧?”
“不,不是。”白采薇掀了被子,赤腳踩在了地上,在屋子裏繞了一圈,轉頭急急問道:“你們可有聞到那一股幽蘭香氣?就像是趙明章身上的那種。”
一句話剛說完,李嬤嬤先變了臉色,其餘的幾個小丫頭齊齊低了頭搖著腦袋,白采薇後知後覺的紅了臉,半晌,才道:“我……我是覺得有點像……”
“今日大小姐說的話,你們都沒有聽見,若是誰敢泄露出去,仔細你們還要不要在這京城行走。”李嬤嬤厲聲嗬斥完,惹到幾個侍女齊齊跪下道不敢,才轉頭一臉愁容的看著白采薇,話在嘴裏轉了幾次,最後才道:“大小姐睡迷糊了,秋日裏咱們花園裏開了幾株桂花極好,許是串了味道。”
“嬤嬤說的是。”
張大帥獨女大鬧京師大學堂的事,像風一樣刮遍了京城,各方勢力趁機抬頭,有的要反對女子入學堂,有的要說這四書五經貞節牌坊該重新撿起來,還有的說著民主與自由,更多的則是要求限製軍隊權柄。
本該是張家耀武揚威的一件事,最後卻由張祝兩家共同壓住了輿論,說著發生過的一切都是個誤會,與白老爺子的孫女無關,更與他張家獨女祝家兒媳無關,風雲際會未必盡是好事,也未必全然錯處,就好似白老爺子自外麵回府,說的第一句話是,采薇的名節保住了。
秋日漸晚,本該自北方刮來的風,卻漸漸改了道,自南方傳來的氣息,帶著壓抑又帶著醞釀一場暴風雨的不死不休。
“曆史本就是由勝者書寫,古來如此。”趙明章將手中的報紙放在桌子上,閉上了眼睛,那帶著輕鬆的疲累,讓人懶散了不少,他又道:“我記得在廣州有幾處鋪子,這些年很是攢了一筆。”
“是,是地下的掌握的,小王爺是想……”
“讓這些鋪子的掌櫃,以他們自己的名義,將那筆錢送出去……送給這處。”趙明章指了指報紙上那印著的會黨之名,又重新閉上了眼睛,接著道:“切記,不能露出趙家。”
聶幽應了一聲,似是這些事情早就做的熟門熟路,將手中的那杯清茶輕輕放在趙明章的案上,又道:“小王爺昨晚出門了?”
趙明章含糊一聲,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倒是聶幽心知肚明,臉上早已按耐不住喜悅之色,道:“我是不是應該備下聘禮了?小王爺這樣夜闖人家姑娘的閨房,日後說出來不免難聽,我看她對您也不是無意……鬼母保佑,這次怕是要成了,小姐有知,定是要歡喜了,小王爺終於要成年了。”
額角跳成了常事,趙明章掀開了眼皮,看向了喋喋不休的聶幽,帶著三分的疲倦七分的無奈,道:“幽叔……”
“何事?您看這昏禮是按咱們古式的來,還是您更喜歡西式那一套?”聶幽一掀衣擺坐在了趙明章的正對麵,目光殷切,“我覺得還是應該先下聘,小王爺您是什麽意思?”
“幽叔……”趙明章已然是有氣無力的又喚了一聲,輕歎一口氣,滿心的無奈最後卻皆化成了唇邊的一抹苦笑,“我隻是去看看,她……是不是故人……再不敢求什麽……”
陽光順著窗戶灑下,正對上那雙琉璃色的眸子,清冷的山水氤氳了薄霧茫茫,化不開的霧氣跨過了幾百年的時光,卻隻化了一句,“我找她……不是為了再害死她一次。”
不過是為了那朵棠棣花。
所有的話都憋在了聶幽的嘴裏,一聲長歎走了半聲,卻被門房報上來的消息打斷了。
聶幽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看了趙明章半晌,還是道:“白小姐來了。”
趙明章的手一顫,手中的茶蕩出了幾縷水痕,他垂下眼睫,似是想躲什麽,還沒做出決定,便聽聶幽開口道:“如今張家小姐的事情鬧得這樣大,若是小王爺在這個當口不見白小姐,未免讓人寒心。”
這樣的道理,趙明章是明白的,可終究不明白該怎樣麵對,隻聽聶幽又道:“小王爺給自己打了座牢籠,把您自己扣了進去,如今也要把白小姐框進您的準則裏嗎?白小姐是白小姐,可又不是……”
一句話說的玄而又玄,該聽明白的人已然皺了眉,半晌,一聲輕歎,道:“請她進來。”
自踏入趙家的那一刻,白采薇的鼻尖已然是縈繞不去的幽蘭香,熟悉又陌生。
仿佛這真的隻是一個她睡得迷糊的猜測,在見到趙明章時,又是全然散去。
那一身西式的襯衫,穿著休閑的褲子,架在鼻子上的金邊眼鏡,在看過來時將那金屬的涼氣抹盡了,他起身道:“恭候白小姐良久了。”
“你……你今日很不一樣。”白采薇將眼前人細細打量了一遍,微微揚起頭,看著那雙眼睛,笑道:“似是終於走進了這個年份。”
“天要變了,守著固有的那一套,不是什麽好事。”趙明章也笑了,請白采薇坐下,看著聶幽給上了茶,才將手中的報紙遞了過去,道:“我不過是仿著這位孫先生。”
白采薇接過那報紙,看清了上麵的字樣,心中一驚,下意識的將手中物扣了起來,隨即意識到這是在趙家,才帶著些歉意道:“我阿爺不許家裏有這些東西……之前我小叔叔偷偷的看,被阿爺發現,差點沒打死……”
“無妨,在這裏,你想看什麽都可以。”趙明章的語氣帶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縱容,隻聽他道:“《民報》自今年二月終刊,在此之前的報紙,趙家皆有。”(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