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後一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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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瞬的工夫,禮拜堂就被完全控製住,裏麵的三名綁匪挨個被押了出去。出乎警方的意料,這三人都老實得很,其中兩人本就已經動搖了“幹一票大的然後衣錦還鄉”的雄心壯誌,剩下一個老張本來倒是夠凶悍,隻可惜凶悍得過了頭,反而被自己人割了隻耳朵下來,半死不活地綁了快一天,連口水都沒給喝,對他而言,與其說警方是來抓捕,倒不如說更像是幫他解脫。
    解救人質的事情順利得不可思議,警方準備的種種預案都沒用上,大夥不禁都鬆了口氣,但顧行卻總有一種特殊的感覺,好像自己在不經意間忽略了什麽至關重要的細節。
    在通知陸離密切留意王鵬章的行蹤之後,他有些近鄉情怯似的轉過身,望向李非魚。後者正晃晃悠悠地從長椅上爬起來,換了個頹廢的癱坐姿勢,中途還不小心碰到了手腕的傷處,疼得一咧嘴。
    顧行下意識地要去扶她,但還沒碰到,就被避開了,他的手指僵在半空,隻覺胸口像是有東西在不停地往下墜。那條宣告分手的短消息驟然浮現在他腦海中,短短的一句話,每個字都如同燒紅了的長針,在他腦子裏攪出一種撕裂般的暈眩感。
    但他還是以最快速度壓下了滿心的苦澀,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李非魚頭上和手腕的傷口都檢查了一遍,認真道:“你感覺如何?救護車很快就到,你不會有事的!”
    李非魚歪了下腦袋,饒有興致地看著麵前的男人。等他說完了,她抬起還能動的那隻手,輕輕碰了碰顧行的臉,指尖將他有些淩亂的碎發撥到耳後,又繼續向上去觸碰他的額頭,最後有點無奈地笑了起來:“發燒啦?”
    也許是因為傷勢的緣故,她的聲音很輕,也很緩慢,帶著點棉絮似的柔軟,像是呼吸稍重一點都會吹散一般,顧行一時怔住,沒有回答,卻像是留戀她手上微涼的溫度,不自覺地向前傾了傾身。
    李非魚沒有挪開手,眼中含著絲縱容的意味,微笑著看他:“才一天,怎麽就把自己弄成這樣了?王鵬章還誇我男朋友又英俊又迷人呢,要是被他看到你現在的模樣,我的眼光可就要被嘲笑啦!”
    “男朋友”三個字一出,奇異地撫平了顧行心裏所有蠢蠢欲動的不安,他嘴角克製地抿起,但終究還是忍不住也笑了一下,或許那條消息隻不過是王鵬章一如既往用來玩弄人心的惡作劇罷了,他還有機會彌補曾經因為無知犯下的過錯,他們的時間不僅僅是短暫的幾天,接下來還有幾年,幾十年,一直到生命的盡頭……
    他定了定神:“先別想太多,等到回去……”
    “顧隊!”
    顧行還沒說完,莊恬突然撥開前麵的同事,從大門口衝了進來。她目光在屋子裏掃視一圈,最後落到懶洋洋癱坐在長椅上的李非魚身上,也不知看到了什麽,臉色一變:“小魚,你……”
    李非魚麵上的笑容紋絲不動,本來輕鬆的笑意因為太過固定而顯出了一絲詭異。
    她輕聲說:“抱歉,顧行,我可能沒辦法和你一起回去了。”說著,她最後輕撫了下顧行憔悴的臉頰,然後收回手,拉開了羽絨服的拉鏈。
    細長的導線從她胸腹間延伸出來,像是顏色特異的吸血藤蔓,一縷縷纏繞在她的脖頸和肩背上,難以剝離。
    在她腰間綁著一顆定時炸彈。
    有幾秒鍾的時間,顧行思維一片空白,他甚至無法理解眼前看到的東西究竟是怎麽回事。
    李非魚的手離開拉鏈,再一次在他臉上碰了一下,這一次,一觸即收,但那點冰涼的觸感卻遺留下來,久久不散。顧行猛地驚醒過來,理智漸漸回到身體裏,在轟鳴的血流與心跳聲所塑造出的別樣空洞寂靜之中,他突然就明白了之前覺得忽略了的細節是什麽了。
    對王鵬章的評語,一直離不開狡詐惡毒之類的詞,這樣的一個人,一個罪犯,他又怎麽會毫無後手地把整場綁架案中最關鍵的人質留給兩個牆頭草呢!勝利來得越是輕易,他留下的第二重保險,便必定會越牢固。
    “別害怕。”
    顧行幾乎不知道自己費了多少力氣才把這三個字說出口,而就在他這樣說的同時,正好也聽到了同樣的安慰從李非魚口中說了出來。
    李非魚臉上的笑容落下去了一點,但仍舊還在笑著,她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緩緩說道:“顧行,聽我說,我並不怕死,你也不要怕,你一直是個理智而堅定的人,無論發生什麽,這一點都不會改變。也許最開始的時候,會覺得難過,但很快……很快,你想起我的次數就會越來越少,你會遇到更有趣的事,更艱巨的挑戰,還有……更值得銘記的人,然後,當你再回憶起這段日子的時候,就隻會感到一點遺憾,也許還有一點懷念,但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會再讓你的心情有任何動搖……”
    莊恬站在一旁,猝不及防地聽到了這麽一段話,當即愣住,不知不覺間眼淚奪眶而出,她完全想不出來李非魚怎麽能如此平靜地描述自己死後的一切,就好像生死大事在她眼中真的無足輕重。
    她忍不住輕聲喚道:“顧隊……”
    可顧行卻麵無表情,那些茫然和震驚,還有更多更加幽微而複雜的情緒像是在聽到這些話的那一刻就全都封凍了起來,隻剩下一種強行克製過的刻板的平靜,讓他看起來像是一具冰冷的石雕。
    他聲音極低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他的情緒收斂得太好,一時間連李非魚都沒有弄清他這句話的意思。而接下來,顧行便僵硬地起身,冰冷的視線掃向莊恬:“能拆除嗎?”
    莊恬臉色一白。
    她是特警排爆手出身,但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且不說製作炸彈的技術會不會有變化,單從拆彈這件事來說……
    她忘不掉帶她的師父死在拆彈失敗的爆炸中的景象。
    一次本以為十拿九穩的拆除,可就在最後一刻,卻引發了爆炸,她眼睜睜地看著前一秒還會說會笑的熟悉的人變成了一堆誰也辨認不出來的死氣沉沉的殘肢。
    從那以後,她不停地裝作若無其事,時常將過去的事情當作談資拿出來炫耀,可隻有她自己心裏清楚,她無法忘記卻又同樣害怕想起那一幕景象,她甚至不敢再繼續在特警隊待下去。
    顧行不帶感情的聲音再次響起:“能拆嗎?”
    莊恬深吸一口氣,努力揮去頭腦中陳舊的畫麵,咬牙道:“我試試!”
    她的手有些發抖,其中雖然空無一物,卻又似乎沉重萬分,掌心無形無質地握著的,是她自己與同伴的生命的重量。
    李非魚輕輕歎息一聲:“讓人先離開吧。”
    停在山腳的警車已經漸次開了過來,尖銳的警笛聲回蕩在墓園上方,李非魚聽著這熟悉的聲音,默然想道,這很有可能是最後一次了,那些忙碌卻又充實的日子,還有與她產生過或長或短交集的人,都會隨著爆炸的火光一起遠去。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坦然,但這時才發現,原來在心底還是埋藏著些許不甘與留戀。
    顯示器上的數字倏地跳動了一下,剩餘的時間終於縮減到了一小時以下。現在是下午一點零一分,距離約定的贖金交易時間和炸彈的引爆,都僅剩五十九分鍾。
    顧行艱難地將視線從一分一秒縮短的倒計時顯示器上撕下來,問道:“怎麽樣?”
    莊恬臉色不好看,屋子裏的電暖器已經關掉了好一會,冷風讓溫度直線下降,但她鬢角卻滲出了些汗水。她已脫掉了手套,手中捏著隻從頭發上摘下來的細長發卡,正在小心地撥開導線和纏結的膠帶,又過了一會才說道:“硝銨炸藥,一公斤以上。”
    這種炸藥常用作工地施工爆破,莊恬剛說了一句,就想起來件事情,愕然抬起了頭。
    李非魚慢條斯理地說:“我記得寶金縣失竊的炸藥……和最後確定用掉的數量相比,還差了一公斤左右,現在應該可以通知寶金當地警方結案了。”
    “一公斤。”顧行沒有接她的話,隻是將炸藥重量平板地重複了一遍。
    一公斤硝銨炸藥,足夠將爆炸中心的人體粉身碎骨。
    他扶著長椅靠背,僵硬地站直了身體,一點點回過身去,看向周圍的同事:“全員撤離到爆炸半徑以外!設置警戒線!”有人似乎想要說什麽,卻被顧行沉聲喝止:“立刻!”
    那人咬了咬嘴唇,終究還是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李非魚餘光瞧見他的身影,年輕而高大,她有印象,應當是在叢建萍被害一案中和她一起鑽過隧道疏散通道的人,可惜她到現在還不記得他的名字。
    二十餘年中,太多過客在她的生命裏出現,然後又匆匆離去,再無後會之期。
    顧行深深看了她一眼,也跟著其他人走出了禮拜堂的大門。
    李非魚又歎了口氣,無奈地看向自己的手,短短半個月之前,她曾以為自己終於握住了點珍貴的東西,可現在手心裏還是空無一物,隻有幾道劃傷泛著血絲,諷刺地與掌紋交織在一起。她閉目攢了攢力氣,忽然朝莊恬笑道:“恬姐,你走吧。”
    莊恬開始沒說話,但眼前卻因為水汽有些模糊,她發狠地抹了把眼睛,咬牙切齒道:“小魚你給我閉嘴!還有一小時呢,不準說喪氣話!”
    李非魚撲哧一笑:“不是喪氣話,我又沒說要等死,但就算要拆炸彈,也得等一會排爆專家到了再說啊,你這樣要設備沒設備,要防護沒防護,太危險了。”
    莊恬繼續咬牙:“放屁!”
    幾個月下來,李非魚已經習慣了她一著急就罵髒話的風格了,卻沒想到莊恬接下來卻正色說道:“小魚,你總這樣,一副好像特別冷靜、特別公道,什麽都明白的模樣,對,我是不懂那麽多大道理,可我用不著掰扯什麽大道理就知道,就算再難也得活著!隻有活著,以後才有可能遇上好事,如果死了就什麽都沒了!”
    她又抹了抹臉:“你裝得跟什麽都不在乎似的,但你現在摸著胸口問問自己,你真不在乎嗎?你家那點破事你不想解決?你看見顧隊的時候眼睛都放光,你忍心就這麽不要他了?整個龍江哪個犄角旮旯有點好吃的你那狗鼻子都能聞出來,你真敢自稱生無可戀?……我算看出來了,你才不是什麽都不在乎,你是什麽都在乎,什麽都想要,但就怕想要卻得不到,所以才裝得一副無欲無求的模樣!你就是慫,連大大方方把心裏話說出來都不敢!”
    說到這,莊恬抬起頭狠狠瞪了李非魚一眼:“你個慫得沒邊的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