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王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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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教會公墓附近的小縣城實在太小,這些年裏見過最大的爆炸可能就是春節違禁燃放的二踢腳,根本拚湊不出來專業的拆彈人員,而龍江市調來的人還在路上,據最新一次聯絡,距此還有二十分鍾車程——大概剛好來得及在門外聽個響。
    顧行放下電話,臉色不好看。他環在李非魚肩頭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極力將聲音中的異常波動壓低,啞聲問:“能繼續麽?”
    莊恬搖了搖頭。
    在清理了充滿惡意的幹擾之後,炸彈內裏的結構逐漸清晰起來,兩層引爆電路互為保險,切斷一邊的導線時,另外一邊就會自動啟動引爆裝置,想要安全解除炸彈,唯一的機會就在那顆深藏在炸彈內部的供電電池上——供電效率低意味著第一根導線被剪斷之後,從備用電路開啟引爆流程到最終完成引爆之間會因為充能速度而產生一個微小的時間差,或許隻有零點幾秒,也可能更短,莊恬現在肯定無法在這點時間剪斷埋在炸彈內部的另一根導線,但如果輔以專門的拆彈工具或機器人,卻有很大把握解除這個陰損的土製炸彈。
    隻不過,最諷刺的部分在於,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也許隻差幾分鍾,平時微不足道的時間,連刷幾條微博都不夠,可現在正是這幾分鍾隔開了生與死的距離。
    顧行麵無表情地聽完莊恬的解釋,一句話也沒有再說,他的手上再次加重了力道,慢慢低下頭,默不作聲地將臉埋在李非魚頸側,仿佛這樣緊密的擁抱就可以留住懷中的人。
    李非魚像是被他額前的碎發蹭得有些癢,稍微歪了歪頭。顧行的動作立刻頓住,生怕李非魚會在此時醒來,他心裏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應該如何將這個消息告訴她。
    可李非魚的聲音卻偏偏在這個時候要命地響了起來:“解除不了?”
    顧行反射性地辯駁:“別胡思亂想!”
    李非魚雙肩一抖,像是聽到了什麽有意思的事情似的,輕輕笑了起來:“寶貝兒,我都聽見啦!你不是真覺得我那麽心大吧,這種時候都能睡著?”
    她慣會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地唬人,誰也不知道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譬如此時,顧行明明記得她剛才呼吸深長沉重,十分像是倦極沉睡的樣子,卻沒有任何辦法來確認,更何況那一句“聽見了”早已猝不及防地挑斷了他本就搖搖欲墜的理智,讓他感覺心髒像是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攥緊了,愈發沒有了冷靜判斷的能力。
    “對不起。”好半天,顧行一字字艱難地說道。
    李非魚不知為何突然又有點想要落淚,可嘴角顫抖了幾下,終究還是硬生生地改成了個笑容:“又不是你安的炸彈,你有什麽好對不起的。”她低頭看了看綁在身上的炸彈,顯示器上的時間已經變成了十六分鍾,隻覺這種生命被倒數計時的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她深吸一口氣:“等到還有最後五分鍾的時候,你們就走吧,給我留個手機,我自己和我爸媽說。”她扭過頭,在顧行臉上輕輕親了一下:“你直接回家,別看,讓其他人來給我收屍。”
    顧行眼眶倏地泛了紅。
    他閉上眼睛,再一次鄭重地重複:“對不起。”
    李非魚笑著搖頭:“都說了不是……”
    “是我的錯。”顧行啞聲打斷了她,“我承諾了,卻沒有做到。之前是這樣,現在也是。”
    李非魚笑容一頓,但緊接著又再次綻開,抬手覆在顧行手背上:“寶貝兒,雖然你美如天仙,但畢竟不是神仙哪!我過去就說過,你太習慣把責任往自己身上背了,我有手有腳一個大活人,你能時時刻刻都把我揣兜裏帶著嗎……”
    說到這裏,她的語氣漸漸從輕佻隨意變得認真起來,中間空白了片刻,才輕聲繼續說道:“顧行,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和你說這些了,你得明白,你隻是個凡人,在這世上誰也說不準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你也一樣!你得學會接受你掌控不了的那些事情,你得學會和它們和平共處,要不然的話,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你遲早會把自己逼瘋的!”
    顧行沉默地聽著。他能夠感覺到,這些話是說給他的最後的囑咐,但同時,也是李非魚說給自己聽的。
    生老病死,悲歡離合,都是人之常情,每天都在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不停上演著,也正因為如此,便沒有道理不會降臨到自己的身上。雖然在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終歸還是比起隔岸觀火要格外難受一些,但那又如何呢,畢竟仍舊隻是一次符合概率分布的“人之常情”。
    顧行突然十分難過,隻要想到在這麽多年裏,李非魚始終一次又一次地嚐試著用這樣的道理來說服自己,讓自己在無論何種艱難的處境下都能夠粉飾太平地堅持下去,就連現在,也隻能將脆弱和惶然遮掩在重重偽裝之後,小心翼翼地不敢露出分毫端倪,他便覺得心髒被撕開了似的疼。
    可他卻連讓她恣意放縱一次的機會都沒有。
    下午一點五十分整,距離最後,還有十分鍾。
    正如顧行所想的那樣,李非魚隻敢讓思維漂浮在情緒的表層,因為不再深入,便不會從風平浪靜之下挖出任何洶湧的波濤來,也便不會失去控製。這是她這些年來早已習慣的做法,和吃飯睡覺一樣熟練,並且有效。所以她還有閑心稍微扯了下一圈圈纏在脖子上的導線,三不著兩地在心裏抱怨都快被這玩意密不透風地捂出痱子來了。
    但她抬手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到了顧行的臉頰,指尖傳來的熱度讓她心頭微微一顫,她回過頭去:“又燒起來了?你要不要……”
    顧行低聲截斷道:“我不走。”
    李非魚無奈地笑了,反手捏了下他的下巴:“就差五分鍾而已,一會兒的工夫,眨眼就過去了,不用這麽計較。”
    顧行的聲音沒有任何波動,再次重複:“我不走。”
    仍舊是那三個字,沒有絲毫變化,但這一次,李非魚卻從他的語氣裏聽出了些不一樣的東西,她勉強平靜下來的心中驟然掀起巨浪,眉眼一凜:“你不走?!”
    顧行安靜地回視過去,“嗯”了一聲。
    李非魚簡直要瘋:“顧行你有病嗎!你知道……”
    她沒說完,顧行便淡淡接道:“你有藥?”
    李非魚一不留神差點咬了舌頭,被他這永遠來得不是時候的促狹給噎得險些背過氣去。
    一旁莊恬也變了臉色:“顧隊,你……”
    顧行百年不遇地善解人意了一回,說道:“特偵組應該會解散,但不用擔心,有事就去找陸離。”
    莊恬都快哭出來了:“不,我不是這意思!”
    她還沒說明白究竟是什麽意思,陸離就說曹操曹操到地打來了電話。
    “王鵬章出現了!”開頭第一句話,陸離就拋出了個重磅消息,“龍大西門有同事目擊到他,剛剛進入校園,正在緊盯!”
    顧行覺得自己因低燒而發燙的手上溫度急速地降了下去,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但這個可能所對應的的結果太過誘人,讓他在一時間甚至不敢去細想。
    一隻冰涼的手輕輕地在他空著的那隻手上握了一下,顧行猛地回過神來,發現李非魚正微笑地看著他,他頓時喉嚨發緊,艱難地問:“……會嗎?”
    李非魚彎了彎嘴角:“很可能。”
    兩人在這一刻莫名地心意相通,仿佛一個眼神,一個沒頭沒尾的單詞就足以理解對方的意思,顧行眼中一亮,沉聲道:“抓到他!”
    陸離怔了怔,便聽顧行繼續說道:“活捉!他手中可能有解除炸彈的方法!”
    “炸彈?!”陸離懵了一下,霎時明白過來方才那通電話給他的違和感究竟是怎麽回事了,他全身都緊繃起來,“我們立刻開始抓捕!”
    一輛不起眼的微型貨車平穩地從龍江大學的西門駛了進來,車速極慢,路口減速,見人讓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遵守交通規則的模範車輛,裏麵的司機還很年輕,生得高大俊朗,車窗放了下來,他便單手搭在窗邊,還歪頭衝一個看過來的女生露出了個陽光的笑容。
    那女生忍不住臉上騰起紅暈。
    但這一幕歲月靜好在轉瞬間就被打破。
    路口穿行的學生在不知不覺間減少了大半,充滿生氣的喧囂聲低落下去,周遭變得寂靜起來,讓人生出一種空氣在漸漸凝固的錯覺。那個英俊的貨車司機麵上笑容突兀地一收,原本陽光明媚的表情驟然顯出了幾分陰森,他一腳油門直接踩了下去,幾秒鍾之前還人畜無害的小貨車頓時變成了橫衝直撞的重型兵器!
    路旁的女生大驚失色,臉上紅暈還沒褪去就放聲尖叫起來。
    伴著她的尖叫,七八名荷槍實彈的便衣刑警從路口各個方向衝出來,同一時刻,在貨車行駛前方,一輛黑色的大suv逆行而來,一個刹車急轉,橫著堵在了窄路正中間,將正在加速的貨車逼停下來!
    陸離持槍跳下車,大聲喊道:“王鵬章!你已經被警方包圍了,立刻放棄抵抗!”
    被包圍的貨車已經無處可逃,駕駛室之中,英俊的年輕男人抬起頭來,露出了一張警方無比熟悉的臉,果然是王鵬章本人。
    各處的刑警快速而謹慎地靠近過去。
    可就在這時,端坐在車上的王鵬章忽然展開了個古怪的笑容,明明已經窮途末路,可他的眼神卻滿含鄙夷,仿佛是一個高高在上的勝利者正在蔑視手下敗將。
    陸離驀地感覺到了一陣不安:“你要做什麽!立刻下車,放棄……”
    他沒能說完,因為王鵬章在眾目睽睽之下從手套箱裏掏出了一把手槍,毫不猶豫地抵在了自己太陽穴上。
    下一秒,槍聲與血花在他的笑容裏炸開!
    他死了。